祁金星在硫化工段已經待得很習慣了。二硫化碳氣體使他的一切積習都在復蘇。那些金黃耀眼的小星星又一如既往地在他身體里爬進爬出,在他的身體各部加注潤滑油。祁金星知道,身體的許多部位已和這種氣體永久地結合了,建筑了堅固的小屋,日夜生產著諸如大龐血管里滯留的那種物質。他也知道,他的大腦——因二硫化碳的刺激而高速運轉的大腦,有相當一部分已經鈣化,里邊塞滿了石灰那樣的東西。那部分腦功能已經喪失,再無法恢復。
但他并沒覺得怕。
坐在硫化機前,他仍能看到機蓋上不時噴出一股股天藍色粉紅色淡綠色的氣團,回想起年輕時憑借這氣團,便去幻想海洋、花叢、大森林那的確十分可笑。他已經得到了啟迪,人生,只不過是一個灰白色的過程,就像墻壁上走過的淺淡的人群一樣。
他的膝關節(jié)肘關節(jié)常常發(fā)酸發(fā)懶,腸里胃里時而就酸溜溜。這滋味并不像當年泡酸梅湯時那么愜意,酸液翻上來胃里便硬得像石頭,而關節(jié)的疼痛常使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他厭惡了那些小精靈。他在反思:它們帶給他的究竟是些什么……
兒子已上到小學三年級,頭發(fā)濃黑,有一雙很智慧的眼睛,跟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非常相像。有一天,兒子悄悄告訴他:“爸,我可以知道老師心里在想什么。”他嚇了一跳。兒子很得意,因為他自從上學就是優(yōu)等生,所有功課都是滿分。做父親的當然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仔細觀察過兒子的眼睛,發(fā)覺里邊的黃色已生長得很深。兒子沒繼承他母親多少東西,皮膚上最初出現的綠色已變得淺淡。無論哪一方面,兒子都更像他,只不過兒子比他要早熟得多。
他考察過兒子的智力,當然是以做游戲的方式進行的。他把加減乘除口算題從兩位數擴大到五位數,兒子仍對答如流。他搬出初中代數方程題考他,兒子用四則運算的方法很快就解出答案。沒有一次差錯。他就覺得,這不是好兆頭。
為了不使兒子過早地陷入胡思亂想,祁金星盡量把兒子關在家里,并決定以學下圍棋來消磨時間。他們很快入門,常殺得難分難解。最初,他是勝利者,但很快兩人便平分秋色,再以后他竟一盤也沒贏過。半年之后兒子得了全市少年組圍棋冠軍,報紙上赫然登出《神童祁小星奪魁記》,他就知道他失敗了。一次半夜跟兒子聊天,兒子得意地說:“其實誰也下不過我,他要走什么棋,我早就知道……”
妻子秀芬已顯得蒼老,本來就干瘦的臉龐愈加形容枯槁,頭上也驟然增添許多白發(fā)。
不知自什么時候起,她的手開始受到火堿的侵蝕。開始粉紅,隨后鮮紅,無論戴什么手套也不頂用。那手腐蝕得厲害,不僅角質層沒有了,真皮也化掉一半,手掌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圓坑,很像月球表面的環(huán)形山。那手不能摸東西,哪怕觸到最柔軟的物品也像無數鋼針刺進肉里一般疼痛難忍。但那手卻能摸火堿,一觸到火堿就像敷上一層油質軟膏一樣,十分舒服……
早年祁金星曾深深喜愛過女人的紅手,在大龐的婚禮上他就被女工鮮紅露肉的手掌所打動。當秀芬的手掌開始受到侵蝕時,他曾十分欣喜,似乎破滅多年的一個愿望實現了。他拉住那手反反復復地看,憐愛地輕輕地摸著,激動得渾身瑟瑟顫抖。
他覺得,妻子現在才像個真正的女人。
這種沖動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瞬,他便黯然了。紅手中看并不中用。妻子在家不能操刀,不能燒菜,不能洗衣,不能拖地,那雙手挨不得碰不起。十指連心,手痛心痛。心緒不寧,脾氣也變得暴躁。妻子的嗓門高得嚇人,毫無緣由便會罵出極粗俗的臟話來,以至于祁金星常常懷疑妻子瘦小的身軀里哪兒來的那么大能量。但他從不發(fā)火。他對妻子有足夠的耐心。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他原來是很愛他的妻子的,盡管以前他很少這樣想過,盡管他與女工藝員有那樣一種曖昧關系。他們,其實是一個很和諧的工人家庭。
他千方百計為秀芬尋求治手良藥,買了許多黑色白色油質水劑各種藥膏。有一次他為妻子涂藥膏時她疼得難以忍受,竟狠狠地咬住他的胳膊,咬得鮮血淋漓。“你想毀了我么?”妻發(fā)出母獅般的吼叫聲。他卻傻里傻氣地憨笑著,輕聲問:“這樣好些么?”
女工藝員早已上班。生過孩子之后的她體態(tài)顯得更豐腴,臉上頸上光滑而白皙,皮膚細嫩得像汪著一兜油脂。鼻子上的老皮脫去,又顯得很滋潤。早年,因濺上酸液而留下的兩塊暗黑色的疤痕也淺淡了許多。她活得幸福而飽滿,眼睛常常笑瞇瞇彎成月牙狀,臉上不再冷漠,目光也不再刻毒,脾氣似乎也變得隨和。不過,她對祁金星已不像從前那么熱情,這或許是不能天天見面的緣故。他的確很少到樓上走動,而女工藝員又很少下來。
女工藝員也騎母子車上下班,帶著她的黃頭發(fā)的小女孩。小姑娘長得很可愛,六個月就開始咿咿呀呀學說話,八個月能窒奓著小手走路,九個月已經到處跑了。有一次,祁金星在廠門口看見了她,小姑娘鼓著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好一陣,竟開口管他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