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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塵煙

徐國榮像一卷豎著的破席被速度如蝸牛似的班車吐了出來。他在塵煙中呆立了一個時辰,才感覺到自己落在地上了。

他回到分別了十三年的昌明村。

現在是黃昏時分,夏末秋初的太陽熱量還沒有減退,遠處升騰著迷蒙的煙靄。昌明村依在岜盆山腳下,這個時候已經有些炊煙或濃或淡地在村子上空升起,遠遠望去,像一根根扭曲的麻繩。

從下車的地方到村子里,還要走半個小時的路程。徐國榮記得,沒有從那個地方出來之前,他是給馬鳳英寫過信的。可是現在,通往村里的路上空無一人。

雖然已經隔著十多年的時光,但是徐國榮還是比較清晰地記得這座山、這條路的。村子有了一些變化,樹要比以前濃密,樹叢中多了一些突兀的樓房。沒有人引領他,或者說沒有人監督他,徐國榮感到很不適應,他十分茫然地走在通往村子的黃泥路上,半個小時的路程仿佛走了十多年。

他在村口遇到了一些人,這些人熟悉而陌生。年紀大些的給他一些招呼,說,國榮兄弟回來啦……國榮侄子沒怎么變啊。一些后生和小孩則用好奇詫異的目光打量他,仿佛他是一只猩猩。他們當然好奇詫異,他對于他們而言或許已經是一個傳說,他是一個刑滿釋放回來的強奸犯啊。

徐國榮低著頭,憑著感覺朝家的方向走去。

徐國榮站在一座院子前面,院子里面新起了一座平房。他聽到院子里面有兒童的嬉鬧聲。他喉嚨里叫出一個人的名字,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力氣叫喊,可那個聲音聽起來卻是怯怯的,完全被里面的嬉鬧聲給掩蓋了。

“鳳英!”他叫道。

“鳳英!”他又叫了一聲。

里面的喧鬧聲停了下來。徐國榮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仿佛被人從身體內掏走了心臟,他身子晃了一下,接著又抖了一下。院門“吱”一聲被打開了,兩張陌生的兒童的臉朝他張望著。

“你找誰?”年紀大一點的孩子警惕地問。

徐國榮囁嚅道:“這里是馬鳳英家嗎?”

年紀小一點的孩子扭過頭去朝平房里喊:“媽媽,有位爺爺找你!”

徐國榮看到了馬鳳英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出現在平房的門口中,向院門口張望。徐國榮看到馬鳳英風韻猶存,豐腴的腰段似乎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徐國榮聽見自己咽口水的“咕嚕”的聲響。同時這聲響也喚起某種蠢蠢欲動的記憶。西斜的陽光打在馬鳳英的臉上,把那張油光的臉映得緋紅燦爛。她看到徐國榮,這種燦爛立馬變成困頓,接著黯然起來。“你……你回來啦?”馬鳳英問。

馬鳳英迎出來接過徐國榮的行李,同時對大一點的孩子道:“徐同,去,叫奶奶出來。”

那個叫徐同的孩子問道:“媽,他是誰?”

馬鳳英突然變得煩躁起來,她朝徐同屁股打了一巴掌:“你招打呀,他是你爸徐國榮,去叫奶奶來!”她后面的聲音帶有些哭腔。

徐國榮拉過馬鳳英的手,問道:“誰?誰?他們是誰的孩子?”

馬鳳英忽然嗚啊地哭出來:“你個王八蛋!嗚嗚,你個野種王八蛋!他們是野種……嗚嗚,野種……”

徐國榮愕然地呆立在那里。“我……我,野……野種?”徐國榮似是問她,又像是問自己。而眼前的女人似乎被刺到內心的某處傷痕,嗚啊啊地大聲痛哭起來。

天色在這個時候暗下來。似乎哐當一聲,夕陽一下子就掉到山里頭了。

院子里蒙上一層暗色,同時多了一些人,他們分別是徐國榮的母親林棉花,村委會主任黃抗美,除此,按照馬鳳英的說法,就是一溜排在他前面的三個野種:徐同、徐志、徐們。母親林棉花背已經駝了,她有些尷尬地說:“國榮啊,你啥也別問,他們都是你的孩子。”

徐國榮的目光掠過前面的孩子。他看到他們的表情有些滿不在乎,眼睛都望著別處。他們大約都在十歲以下,最小的那個還拉著馬鳳英的衣袖。徐國榮尷尬地笑了笑,對馬鳳英說:“咋就有那么多孩子讓你收養呢?”

馬鳳英說:“不是收養,都是我親生。”

徐國榮把目光轉向表叔黃抗美。黃抗美是被林棉花請來解決他們家事的。在林棉花看來,只有黃抗美是解決徐國榮、馬鳳英和眼前這些孩子們關系的唯一人選。

黃抗美咳了咳。這個在昌明村當了近二十年村委會主任的人習慣于在說話之前咳一咳。黃抗美說:“他們是你的孩子。”

徐國榮近乎哀叫:“我都十多年沒回來,哪來這些孩子?”

黃抗美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徐國榮。他看到只有四十三歲的徐國榮頭發亂蓬蓬的,還摻著許多白發,額上的皺紋也是縱橫交錯,看起來比自己還老。他又咳了咳,說:“他們都姓徐,徐同、徐志、徐們,怎么不是你的孩子?”

徐國榮說:“我只有徐美麗一個女兒。”

黃抗美說:“你女兒已經跑到廣東去了,你剛回來,一些細節以后你會慢慢明白。我現在只告訴你,如果沒有這些孩子,沒有馬鳳英,你們一家人恐怕一個影子都找不到了。”

徐國榮喘著氣,眼睛盯住馬鳳英:“和誰做的好事?!”

馬鳳英不作聲,兩手拉著兩個小的往平房里走。徐國榮看到,馬鳳英是昂著頭走進房間的。這時,天色已經趨于黑色。母親林棉花也嘆了一口氣,拄著杖子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間。

黃抗美走過來拍拍徐國榮的肩膀,說:“國榮侄子啊,今晚兒到我那里吃飯,我和你嘮叨嘮叨。”

徐國榮很久沒有喝酒了。一杯喝下去,喉嚨里像被火燒了一般。酒在胸里激蕩著,同時也滲到血液里。“我還是個男人嗎?”他紅著眼對黃抗美說。

黃抗美跟徐國榮碰了一下杯,說:“世風不同啦,現在滿世界都是小姐,知道什么是小姐嗎?笑貧不笑娼啊。說到你家馬鳳英,沒有徐國亮的幫助,你媽那病哪能活到現在啊,十年前一萬元的醫療費,馬鳳英拾樹葉都拾不來那么多啊。你家祖輩幾代都是單傳的,你媽想給你有后,說都是徐家的種,管他誰和誰生,認你徐國榮是爹就行……你也別心急,孩子雖都這么大了,但沒見過你面……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好啦。”

徐國榮站起來,說:“狗日的國亮!”

黃抗美嘆一聲,說:“你別罵國亮,他現在是致富能人,縣里都出了名的,我這村委會主任明年就他接任啦。說到底他是你家的恩人呢,你都見啦,你家那四開間的平房,材料連帶手工,沒個四五萬真弄不來……不蓋不行啦,你家老祖屋都1949年前的房了,前幾年臺風一來,塌啦,幸虧沒出人命啊。誰出的錢啊,國亮啊。”

徐國榮拿一雙充血的眼瞪著黃抗美,說:“我進去十多年,遭罪十多年,也戴了十多年的綠帽,你這村委會主任都不管一管?”

黃抗美說:“村委會主任這芝麻官哪能管你這家事啊,馬鳳英不到村里來要證明離婚算是你的福氣啦,她要是跟你離婚改嫁,你媽就沒人來管了……其實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造下的孽,你說你不搞那個廖春花你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提到廖春花,徐國榮一下子就蔫了。剛才還在奔騰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好像廖春花是冬天的一股冷空氣,吹到心坎上,那血就變冰了。徐國榮問:“她還好嗎?”

黃抗美說:“一個黃花閨女十三歲的時候讓你給糟蹋了,現在能好到哪里去呢?造孽啊、造孽啊,當年你這個人民教師怎么就沒有一點法律知識,和畜生沒多大區別啊。她嫁個殘疾老公,有個三歲小孩,前年老公車禍死啦。”

徐國榮低下頭。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個鮮嫩的廖春花是多么讓人憐惜啊,那雙撲閃撲閃卻又無助的眼睛流出的淚水,滴在他心尖上就是一陣一陣戰栗的痛啊。徐國榮拿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臉,說:“我是豬,我是狗,我是豬狗不如的畜生啊……”十多年來,每次想起廖春花,他都重復這個動作。

黃抗美阻止他的巴掌,說:“你也別太自責了,你現在刑滿回來,說明政府已經把你改造好了。現在的問題是,你得面對現實,好好和馬鳳英生活,說說你的打算吧。”

徐國榮抬起頭來。燈光下他的臉有些浮腫,看起來剛才他自己扇的幾巴掌確實是動了力氣。徐國榮聲音沙啞:“都到這種程度了,我肯定要和馬鳳英分開住的……我總不能一輩子都戴綠帽啊。”

黃抗美說:“分開住?你說得倒輕巧,你怎么起屋啊,你怎么養活你多病的老媽啊。還有一點要說明的,你進去的時候是吃公家飯的,那年村里修路已經把你那份田地抵進去了,現在村里不可能從哪里分一塊田地給你,你喝西北風啊?……話又說回來,徐國亮也不可能看著你家沒米下鍋是吧?你就委屈地過生活吧。人這一生其實過得很快的,一眨眼就一年,一眨眼就十多年,像我,一眨眼也就是一輩子了啊……”

黃抗美說著說著就脫離了主題。

徐國榮卻已經像癟了氣的球,軟軟地癱坐在矮凳上。

離開黃抗美家酒桌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十點多了。初秋的夜有些冰涼,喝了酒的徐國榮雖然腦子有些混沌,但還是感覺到秋意已經像一只山蛙貼到了他的臉上。村中央有一幢高大的五層樓房,樓頂亮著燈,像夜明珠,他知道那是徐國亮的。狗娘養的,狗娘養的!他心里不停地說。

他繞過那幢樓房,走回家。

院子的門還開著,平房的門也還開著。徐國榮見到母親林棉花的房燈還亮著,他走進去,看到她坐在床邊。床上,那幾個孩子腦袋并排,已然睡著了。林棉花看到徐國榮就站起來,說:“我等你回來。我這就去關院門。”

徐國榮把她扶坐在床,說:“媽,你受累了。”

林棉花眼里噙著淚,說:“國榮啊,一家人不容易啊……”

徐國榮說:“我知道。”

林棉花的眼淚流下來:“你今年四十三,還有半輩子要過,凡事擔待點,不要再犯錯了啊……媽老了,沒幾個日子過了,就希望你平平安安,一家子和和睦睦。”

徐國榮低垂著頭,說:“遭了這些變故,恐怕做不到和和睦睦了。”

林棉花低泣:“我知道你難受,可你媳婦她也是沒辦法啊……一個婦人,十天八天可以熬,十年八年誰能熬得了?上有我這個老不死的牽著,下有徐美麗掛著,難啊。”

徐國榮看著床上的孩子,問:“他們每晚都是跟你睡嗎?”

林棉花回過神來,抹去了臉上的淚,道:“哦不,今晚他們過來跟我睡,你媳婦在等你呢……你過去吧。”

徐國榮走進房間,看到馬鳳英斜靠在床邊,橘黃的燈光照在她豐腴的身體上。徐國榮回身把房門關上,就去抱她的身子,同時把頭埋在馬鳳英的胸前。有了幾個孩子的馬鳳英胸前依然如山峰一樣挺著,兩個雪白饅頭散發著誘人的肉香。徐國榮說,你的奶子還是那么好。馬鳳英想她應該狠狠地罵他一頓,不過話一出口卻變成冷嘲熱諷的語調。馬鳳英左右扭動腰身,說:“廖春花獻身給你,臉蛋嫩得流水,不知比我強多少倍,你抱她去啊,她可是把處女之身獻給你的啊。”

徐國榮喘著粗氣,說:“當年我是個混蛋。”馬鳳英說:“她現在肯定不會告你強奸啦,經過了那么多年,見過那么多世面,她會覺得你是真心對她好呢。”馬鳳英抵擋著徐國榮的進攻,問徐國榮,你難道不想知道廖春花的情況嗎?徐國榮把目光移到馬鳳英的臉上,他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給他機會,他看到的是臉上一絲潮紅。徐國榮又一次把手移到馬鳳英的胸前。馬鳳英還是稍做抵觸,把他的手推了推說:“你可是把她害慘了,你進監獄后,她的名聲也臭了,她整天不敢見人,更不要說去上學了。長大后十里八村找不到婆家,就被遠嫁到壺城,給一個小時候患過癡呆癥的瘸子當媳婦去了。不過,她現在是你的人了,她那瘸子老公已經被車撞死了,你現在找到她,她還會認你的。”馬鳳英還要損徐國榮,卻被徐國榮的舌頭堵住了嘴唇。馬鳳英掙扎著說:“徐國榮,你個強奸犯,你就不嫌我臟嗎?”徐國榮已經急了,說:“弄,快弄。”馬鳳英咒罵說狗改不了吃屎,身體卻不再抵抗了。大約過了十多分鐘,馬鳳英已經嗯啊哎喲地呻喚了。

徐國榮知道馬鳳英騷,但他沒有想到四十歲的她依然不比當年遜色。徐國榮知道她的騷勁源于兩只驕傲的乳房。四十歲了,生了娃娃,它依然不垂不癟,碩大而挺拔,彈性十足。他知道徐國亮肯定也是貪戀這對奶子,不然,以龜八國亮的流氓相,早就在外面包十個八個小姐了。黃抗美在喝酒的時候說徐國亮還算有情有義,有了馬鳳英他在外不管工程有多忙十天八天總要回來照料她。徐國榮想這是黃抗美不知馬鳳英的奶子的好才說這樣的話,他要知道馬鳳英的奶咂起來比吃肉還香,比吮糖還有味道他就不會說那樣的話了。這樣想著徐國榮就覺得十多年來龜八國亮吃了那么多肉吮那么多糖其實并不吃虧,而自己卻是恥辱了。

從馬鳳英身上下來,已經是半夜了,但徐國榮睡不著,他心里仍在想徐國亮和馬鳳英的事。

雖然早知道徐國亮會回來,也知道馬鳳英會去找徐國亮,但徐國榮沒有想到這個時間來得這樣快。有人看見,徐國亮是開著一輛轎車回村的。轎車在村口停了一會,等在村口的馬鳳英鉆上車,接著車輛“嗡”一聲開進村,開進了徐國亮漂亮的院子。

徐國榮知道這一信息是母親林棉花告訴他的。林棉花說:“這徐國亮也欺人太甚了,你國榮回來,他就不該找馬鳳英了。徐國榮那天到鄉里去找民政助理,想替林棉花辦一份養老保險。”他剛一回來,母親就在院門告訴他這件事。徐國榮心里騰地冒出火花,他扭頭就朝徐國亮家走去。

在徐國亮的院子里,徐國榮看到一個身著深灰色風衣的背影。這個就是徐國亮嗎?這個像上海灘許文強的男人就是讓自己戴上綠帽的男人嗎?自己在里面待了十多年,馬鳳英就是被這個男人弄出三個兒子嗎?徐國榮一看到徐國亮,心里涌出強烈的仇恨。站在院門口,徐國榮提了提氣,全身的力量一下子都涌到了拳頭上,他沖上前去,一拳朝徐國亮的后腦勺揮打過去。徐國亮沒有防備,被重重的一擊,竟踉蹌往前沖了幾步,額頭碰到了樓門上。徐國亮回過身來,看到瘋了一樣的徐國榮。

“干什么你!”徐國亮說。

徐國榮說:“我打你這個雜種!”

徐國亮一把推開徐國榮:“有話慢說,你是誰?”

徐國榮說:“我是徐國榮,你這個畜生!”

徐國亮說:“哦,國榮哥啊。”

徐國榮說:“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不知廉恥的東西!再怎么著她也是你嫂子啊。”

徐國榮又撲上去。他的體質其實是屬于比較弱的那種,前面幾下用去很大的力氣,接下來的每一拳就顯得輕飄飄的了。

徐國亮惱了,他一手拎住徐國榮的衣領,一手狠狠地朝那瘦黑的臉扇了幾巴掌。徐國榮頓覺兩眼冒星,臉上熱辣辣的痛。

徐國榮嘶喊:“徐國亮你這個畜生!”

徐國亮是有一身蠻力的,他是一個建筑工程小老板出身,扛過水泥砌過磚,他一搡一推就把徐國榮弄到院外,然后使了個側摔把徐國榮摔倒在地。徐國亮狠狠地說:“你他媽的活膩了是不是,惹惱了老子才不管你哥啊弟啊的。”

徐國榮摔得一身泥塵,左手手肘擦破了皮,他心有不甘,摸到路邊一塊石頭,站起來朝怒氣沖沖的徐國亮擲去。石頭擦過徐國亮的耳邊,“咣”的一聲砸到了停在院子門口的轎車。這“咣”的一聲徹底激怒了徐國亮,只見他撲將過去,朝徐國榮腹部飛起一腳。只聽見“撲”的一聲,徐國榮捂住腹部,曲著身子倒在了地上。

徐國亮狠聲道:“你他媽的敢砸我!”他用腳猛踢倒在地上的徐國榮,徐國榮身上、頭部都被他的大頭皮鞋踢中。“啊,嗷……”每挨一下,徐國榮就或高或低地慘叫一聲。慘叫聲引出了馬鳳英,馬鳳英從徐國亮的屋子里奔出來,拉住徐國亮,說:“別打了、別打了……”

徐國亮的院門外不遠是村委的小曬場,曬場邊的石墩坐著幾個閑聊的老人,正是中午放學時間,曬場有幾個小孩子玩游戲,他們見到徐國亮院門口突然出現兩個男人打斗,都停了下來,遠遠地看著。

后來,徐國榮踉蹌著離開徐國亮院門前。從徐國亮家門口到村中央,有一道坡,他跌了一跤,在坡道上滾了幾滾,當他灰頭土臉地扶著路邊的龍眼樹像個小孩一樣號啕的時候,同情他的人群惶恐地圍過來。徐國榮現在一點都不介意這樣的憐憫和圍觀了,從前他為人師表,可現在算什么呢?誰不知道他的老婆已經成了徐國亮的情人,而且還替他生了三個兒子。徐國榮覺得自己身后一派炎涼,他的號啕令周圍的人唏噓不已。到后來,他哭累了,就慢慢地蹲下去,跪在地上,抱著頭無聲地抽泣。

院子的門沒有被打開的時候,徐國榮正虎著臉訓罵眼前的徐同、徐志、徐們,他被徐國亮打了,但他還不敢打面前這三個在他心里無數次被稱之為兔崽子的孩子。“你他媽的給我聽好了,你們是野種、雜種,以后你們不許叫我爸,你們的爸是那混蛋徐國亮!”徐國榮揮著手說。

一沓錢“叭”一聲扔在徐國榮面前的桌子上,嶄新的一沓。徐國榮嚇了一跳,側身一看,發現馬鳳英叉著腰站在他旁邊。馬鳳英說:“這是三千塊錢,那個人給的。我跟你說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餡餅,我跟那個人好,他給我錢,養活你媽和我,還有那‘同志們’,你說我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嗎?”

院門是何時打開的,徐國榮并不知道,馬鳳英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后的,他也不知道,可是眼前的一沓錢卻是真真實實地擺在桌子上。那一沓錢有棱有角的,散發出一股紙幣特有的芳香味道。

徐國榮矮下身子,把錢抓在手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徐國榮忽然流起眼淚來。他說:“我怎么會這樣呢,這叫我怎么活啊……”

母親林棉花從里屋走出來,她扶起徐國榮,讓他坐在旁邊的凳子上。

林棉花對他說:“兒啊,別哭了。有錢我們就能過生活。”

徐國榮停止了哭聲,他擦拭著臉上的淚水,慢慢坐直了身子。

院子里,“同志們”在徐國榮哭的時候已經悄然離開,三個大人忽然靜默在那里。林棉花打破了靜默,她是用一陣咳嗽聲打破那該死的靜默的,咳完,她朝地下狠勁地吐了一口痰,仿佛要把地下吐出一個坑,好把自己一張臉埋進去。卻是馬鳳英先開的口:“這事,媽你是知道的。我為什么不離婚,為什么不改嫁,媽你是知道的。徐國榮你不能怪我。媽治病那些費用、起房子的費用、生孩子罰款的那些費用,都是那個人出的。現在你回來了,這本不挑開明說的事情,是到了挑明的時候了……現在,我和你有兩條路走,一是離婚,我帶‘同志們’自己過,二是大家這么湊合著過,在你徐國榮沒有找到事做之前,我向那個人要錢養家糊口。”

馬鳳英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徐國榮,也沒有看林棉花。她的目光停在院子里那棵暗綠色的枝繁葉茂的龍眼樹上。徐國榮低著頭,他只聽見自己粗粗的呼吸聲;林棉花沒有聲息,她用手抵住胸口,仿佛害怕那顆心從胸腔里跳出來。院子里的氣氛一時陷入沉悶之中。

馬鳳英轉向徐國榮,說:“你別悶著不說話,我知道你想問我和那個人是從哪年開始的?這個時間媽是知道的,媽你說說吧。”

林棉花小聲地吐出幾個字:“1990年。”

徐國榮從座位上嚯地站起來,喊道:“什么,我剛進去兩年還不到,你就跟他亂來。你給我戴的綠帽也太早了吧?”

林棉花說:“那一年我做胃切除手術,醫院是要一萬塊錢才能住得進去的,那時只有那個人愿意幫你媳婦……要說對不起也是我這個媽對不起你啊,兒。”

徐國榮說:“媽啊!你當年連一句回絕的話都不會說嗎?”

林棉花掩面哭了起來。

馬鳳英走到外面來。村子的上空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霾。遠處全村最高的徐國亮的樓房頂處已經亮著了一盞燈,因為陰霾太重,那燈光在她看來顯得忽明忽暗,起伏不定。她身后響起腳步聲,徐國榮從院子里出來,說:“那我們說妥了,我出去找錢,你再也不能找那個人了!”

徐國榮想找個工作。村委會主任黃抗美說,鄉中學要找個門衛,他小舅現在當校長,可以推薦徐國榮過去。

徐國榮不想重新出現在那個曾經令自己難堪的地方,但現實卻很嚴峻:他要養活自己和林棉花。這天他向黃抗美借來了自行車,從村里向鄉中學出發。出門的時候,有幾只鴿子在自家的屋頂盤旋,不時咕咕地叫。徐國榮從黃抗美家推出自行車,遇見徐國亮的老婆,這個女人向徐國榮打招呼說:“國榮他伯好。”這是一個長得很富態的女人,比較信佛,據黃抗美說她每月有兩個時間是定期的,一個時間是每月的農歷初一向黃國亮要錢,另一個時間是每月的農歷十五到山上拜廟。徐國亮的老婆一路跟他走到村口,她安慰徐國榮說:“凡事要看開些,世間總有因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徐國榮沒有心情和她說話,在村口徐國榮停止推車,站定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的鴿子已經不見了,只見幾縷不太明顯的淡云和不太耀眼的陽光。他吸了一口氣,對徐國亮的老婆說:“你怎么不跟徐國亮這個混賬離婚呢?!”說罷他騎上自行車駛出了村口。

初秋的空氣已經有些寒冷,一陣陣冷風掠過徐國榮的耳畔,村級公路兩邊沒有樹,近處他能夠看到甘蔗地有些葉子已經發黃了,而遠處有著薄霧籠罩著的高高低低的群山。路上行人稀少,間或有一兩頭牛在遠處的路邊立著,似動不動。徐國榮忽然注意到,田野依舊是以前他熟悉的田野,但種植的東西已經有變化了,以前基本都是種玉米的,而現在玉米已經消失了。那些替代玉米的甘蔗與田地融為一體,蒼綠一片。據黃抗美說,現在,很多人的土地都被外面的大老板承包了,他們承包來種甘蔗。這讓他想起了以前集體的玉米地,也是那么多田地的,只是種玉米的那陣子,沒有如今的收入多。以前,遠望這片土地,因為秋天的關系,蒼黃一片。徐國榮想,不管蒼綠的還是蒼黃的,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土地與他是沒有關系的。

徐國榮對這片土地是陌生的。是的,徐國榮從來沒有干過農活。他小時候愛讀書,林棉花雖是一個單身的農村婦女,但她并不強求徐國榮幫做農活,她常說,這個狗蛋能幫做什么呢?就讓他讀書好了。徐國榮似乎明白母親的意圖,讀書更為認真。林棉花供他讀了小學、初中,讀了高中,高中畢業那年,他直接就考取了師范學校,那時離他當鄉中學教師還有好幾年時間。同齡的同學,他們或多或少都幫家里干點農活,可就是徐國榮從沒碰過農具。他是鄉里同一屆學生中唯一考上師范學校的。那年是1979年,那個年代當上師范生就是捧住了鐵飯碗。師范兩年,他就畢業,回到鄉里當老師,后來就跟馬鳳英結婚,再后來就有了女兒徐美麗。再后來,就發生了一些事,這些事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年,事情的發生幾乎沒有什么預兆。

星期日下午兩點鐘,廖春花已經來到還空蕩蕩的校園。深秋的鄉中學坐落在一座棱角分明而且冰冷的青山下面。在廖春花看來,不管是陽光,還是空氣,此刻都是她的敵人,都是冰冷的。早上,她早早就起來為家里挑水、摘豬菜。她雖然只有十三歲,但農家的磨礪已經使她的身架子有了成人影子。

廖春花知道,如果她不做好家里的活,原來就不大情愿支持她上中學的那個嗜酒如命的后爹,就有可能斷了她這周上學的口糧。鄉村少女廖春花一大早挑完水后就去地里拔雜草、摘豬菜。當然,回來之后她還要做家務,要熬一大鍋豬食,煮一小鍋人食的粥。但是中午的時候,廖春花把繼父的一瓶酒打爛了。

通往鄉中學的道路灑滿陽光,可是廖春花的心卻是被冰雪覆蓋的。那冰雪是厚的,她的心都快被凍得不能跳動了。腳下的路被廖春花踩得吧嗒吧嗒作響,通往鄉中學的路是簡陋的機耕路,不是很寬,也不是很平坦,她沒有注意腳下的坑坑洼洼,路上她摔了一跤,好在沒有摔破手腳,她爬起來拍拍塵土繼續往鄉中學方向走。因為那瓶酒,繼父已經發誓不再供她讀書了。“賠錢的貨,愛滾哪滾哪去!”剛才繼父踢了她一腳,繼父還順手操起墻邊的一根扁擔,廖春花一看這個架勢,慌忙跑出家門。她要是不跑,那扁擔會要她命的。可一出了家門,廖春花真不知往哪兒去了,除了冰冷的陽光,她感覺到四周的人投向她的目光也是冰冷的。她心里說,我現在哪兒也不能去了,只能先到學校,搬回自己的鋪被和木箱。

鄉中學的門衛看見一個神色疲憊的女生走進校門,星期天下午兩點鐘沒到就有學生來校對他來說有些罕見,他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她。

門衛問:“你怎么來得那么快?”

廖春花說:“我沒地方去了。”

門衛說:“為什么沒地方去?”

廖春花說:“沒為什么,就是沒地方去了。”

廖春花說完就傷感地走進校園。她來到女生宿舍,看見宿舍門被鐵將軍鎖著,才想起每周星期天下午五六點宿舍長才會到校開門。她在宿舍門口呆呆地立了一陣,感到饑腸轆轆。其實她早就餓了,早餐她沒吃,中餐也沒得吃,只是上午她忙著做工,中午被繼父打罵才沒感覺罷了。現在呆立在宿舍門口,饑餓感就像一只蛀蟲一樣鉆進她的腦子。她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與她同村同屯的徐國榮老師。

一想到徐國榮,廖春花就感到一絲溫暖。她覺得現在能夠幫她把腦子那只餓的蛀蟲解決掉的只有徐國榮老師了。這樣一想,廖春花的雙腳就不由自主地走到徐國榮的宿舍。徐國榮是她的老師,跟她又是同屯,平時對她很是照顧。

徐國榮剛剛午睡醒來。他每周的規律是周六回去與老婆馬鳳英親熱,周日早早就到學校,上午清理自己在學校房間的衛生,中午休息,下午備課。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徐國榮睡到下午兩點鐘就醒了,而以往是可以睡到三點鐘的。今天的意外是因為昨晚回去馬鳳英來了例假,沒能與她親熱,徐國榮是因為內心燥熱而睡不著了。

廖春花剛敲開徐國榮老師的門眼淚就止不住嘩嘩流下來。她抽泣著說:“徐老師,我后爸不讓我讀書了……嗚嗚……徐老師,這個后爸不讓我活了,飯都不讓我吃。”

徐國榮說:“進屋子來再說。”

廖春花說:“我后爸是雜種!”

這是她想到的最狠毒的一句話了,她在徐國榮老師面前說這句話是因為自己信任他。

徐國榮說:“哦哦,是雜種……你沒吃東西吧?我給你煮一碗面條。”

廖春花說:“謝謝徐老師。”

學校住房緊張,住校的老師大多是臥室兼廚房,面積就三十來平方米。這間房廖春花和同學進來過好幾次,房間的陳設比較熟悉:一床一辦公桌一飯桌,煮東西用的是放在墻邊的一個電爐,墻角放著一個水缸。平時她看到徐國榮老師的床鋪被褥疊得整齊,可今天床上卻凌亂無比。

一會兒,面就煮好了,徐國榮特意在面里加了一個雞蛋。

徐國榮說:“好了,你慢點兒吃。”他在飯桌對面坐著看廖春花。

在煮面條的過程中,廖春花已經吞了好多次口水,她也沒聽清徐國榮說什么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徐國榮說:“慢點慢點,還燙。”

廖春花嗯嗚地應著,顧不及燙熱的面條,把臉埋在碗里,呼嚕呼嚕地吃開了。

徐國榮有時間打量眼前的這個女學生了。廖春花臉龐緋紅,因面條吃得太急額上臉上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汗珠晶瑩剔透;她穿著一件半新半舊的碎花米色上衣,衣領處被汗水滲濕,衣領上面的紐扣掉了,露出了白皙細嫩的脖頸,那白仿佛是凝結著的牛奶;廖春花顯然還沒有戴乳罩,里面只穿一件小背心,因為坐得靠桌太近,她把雙胸托在飯桌上;徐國榮坐在對面,那對如鴿子般的雙乳的輪廓便清晰可見,他看見它們比平時更顯飽滿圓潤。徐國榮吞咽了一下口水,內心躥起一股火苗。他忍不住站起來,伸手去擦拭廖春花額上的汗珠,說:“春花你慢點吃,慢點吃。”

徐國榮走到廖春花的身邊說:“我幫你再盛一碗。”

“謝謝徐老師。”廖春花羞赧地抬起頭。徐國榮聞到一股強烈的少女的芳香體味。

“不謝不謝,我再幫你盛。”徐國榮說著,雙手卻伸向桌上的那對“鴿子”。

廖春花說:“噢……老師……”

徐國榮捉住那對“鴿子”,說:“春花……”

廖春花有些慌亂地掙扎,說:“噢……老師,噢……”

徐國榮說:“你后爸不供你讀書,今后我供你。”說著他從背后摟抱住廖春花。

廖春花說:“噢……老師,噢……”

徐國榮內心的火轟地燃了起來。他猛然抱起廖春花,說:“春花、春花……”

廖春花腦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抱上那張鋪被凌亂的床鋪的。

徐國榮忘記了他的房門只是虛掩的,他并沒有鎖上。而自從廖春花走進校園,學校門衛一直就注意著她的行蹤,見她進了徐國榮老師的房門,門衛報告了校長,校長報告了派出所。

徐國榮被捉奸在床。少女廖春花后來對盤問她的校長和公安人員說,她是喜歡徐老師的,因為他說要供她讀書。可未滿十四歲的廖春花救不了徐國榮被判強奸罪的命運。

徐國榮當然找不到工作。鄉中學不可能讓一個刑滿釋放的人做門衛。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就像流水一樣,在昌明村的人煙中流失著。找不到工作的徐國榮在外面混的時間越來越長,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差。林棉花勸他對媳婦溫和點,他只是豎著脖子,一概聽不進去。但一到夜間,只要鉆進馬鳳英的床鋪,他就變成另外一個模樣,如果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一定會把她弄成一只沙漏子。馬鳳英感覺到他心底里已經有了一股仇恨,而且這股仇恨正像一棵樹一樣瘋狂地生長著。從他近來的表現,這棵樹已經越長越大了。有時徐國榮嘴里冷不丁就罵出一兩句狠毒的話,讓她聽得膽戰心驚。馬鳳英問徐國榮,說:“徐國榮,你想做什么就直說,明人不做暗事。”徐國榮就說:“我會殺人你信不信?”

正月初二,按鄉俗,這天無論如何已經出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走一回親戚。徐國榮把林棉花送回娘家。徐國榮說:“媽啊,這些年我都沒有能送你一回,今年我和你回去走走吧,你也可以在娘家老舅那里住一兩天。”林棉花推辭說:“去走走是對的,可我這老骨頭看老舅沒什么意思了,再說我這病也走不了長路了。”徐國榮說:“媽,沒事,都通著公路了,我用單車馱你去。”林棉花說不過徐國榮,就動了心,說:“那也好,聽說老舅也病得不輕,我該去看看他啦。”

送走母親林棉花,徐國榮再回到昌明村的時候,天色已經臨近傍晚。徐國榮身上多了個挎包,挎包里有一包糖果、一包老鼠藥,這些都是他送母親林棉花回老舅家后拐到街上買來的。剛進家門,他看見“同志們”老實地圍坐在一張桌子邊。

他問“同志們”:“你們媽媽呢?”

年紀大一點的徐同說:“媽媽去找錢了。她說回來見我們老實坐在桌前就給我們吃糖。”

徐志說:“媽媽說要帶回好多的糖。”

徐們說:“甜甜的糖。”

徐國榮問:“你媽去哪里找錢?”

徐同說:“她說去找徐國亮。”

徐國榮罵了一聲:“這個賤人。”

徐國榮走進房間。他在做一件事,這件事就是,他把買來的糖全部剝開,把那小包老鼠藥倒到那些剝開的糖上,均勻地攪拌,然后又一顆一顆地把糖包好。做這件事徐國榮用了將近半個小時。徐國榮想,這糖太有意思了,又甜又有毒。他覺得自己變得堅強了,他想徐國亮算什么東西,不就有錢嗎,有錢這回也救不了那些兔崽子。

徐國榮走出房間,院子里卻只有徐同和徐志在,徐們不知跑哪去了。他對徐同、徐志說:“你們不是想吃糖嗎,我這有,去叫徐們回來我就給你們吃。”

徐同和徐志互相看了一眼。徐同說:“徐志你去叫。這個兔崽子就是好耍。”

徐志一蹦起來就往外跑。一會兒他回來了,后面拉著徐們。

徐國榮看著眼前的“同志們”,咧嘴一笑,說:“好。”

“同志們”在他面前不停地咽口水。

不知什么時候,院子外面飄起了雨絲,雨太細了,不留神幾乎察覺不到。冬天的細雨無聲無息,卻加重了空氣的寒冷和潮濕。徐國榮心里想,他們要都是他的孩子,他就不那么干了。他看見徐們身上的衣服有些濕,就叫他去換件干的,他想他們都應該溫暖地死去。

徐國榮拿出那包糖。他逐一盯著“同志們”的臉,感覺到他們每個人都是徐國亮的模板,這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徐國榮打開那包糖,嘩地倒在桌面上,說:“吃吧,這是最好吃的糖。”他看到“同志們”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放進了嘴里。

吃著糖,徐同突然對徐國榮說:“他們都說你不是我們的爸爸,可你為什么買糖給我們吃呢?”

年紀小的徐們問:“你真不是我們的爸嗎?”

徐國榮怔了怔,問:“你們希望我是你們的爸嗎?”

徐們紅著臉,說:“你給我們吃糖就是我們的爸。”

徐同也說:“徐國亮從來不給我們買糖,他來只找我媽。”

“同志們”說話的時候并不影響他們吃糖的速度,他們邊說話邊吧嗒吧嗒地咬著糖,生怕吃慢了就比自己的兄弟們吃得少。吃著吃著,徐們忽然說:“爸,我的頭好暈。”

徐國榮看到年紀最小的徐們面色暈紅,酒醉了似的軟坐在桌邊。徐國榮突然把桌上的糖一把掃落在地,大聲地說:“你們不要吃了,糖里有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驚恐的哭腔。他說:“我送你們到醫院。”

他抱起癱軟在地的徐們,說:“徐同、徐志,快,快去找你媽,我們上醫院。”

徐國榮抱著徐們一出院門就感到巨大的恐懼涌上了心頭。他想他應該去找徐國亮,讓他用車拉“同志們”上醫院。他開始發了瘋似的朝徐國亮家里跑去,他知道全村就他徐國亮家有車。

徐國榮一頭撞進徐國亮的家,他看到徐國亮一家人在準備吃晚飯,一只火鍋正騰騰地冒著熱氣,他看到馬鳳英也在準備吃飯的人堆里。徐國榮喘著粗氣對徐國亮說:“快,快救救孩子,他們吃了老鼠藥。”

抱在徐國榮懷里的徐們已經有氣沒力,一些嘔吐物被吐到了徐國榮的衣服上。馬鳳英沖了過來,接過徐國榮懷里的徐們,說:“天啊,徐國榮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徐國榮說:“快快救人要緊,徐同、徐志也吃了。”

徐國亮沖出來,他大罵:“徐國榮你這個畜生,快點上車,徐同、徐志在哪里?”

徐國榮說:“在后面。”

徐國亮起動車輛,沿路找到徐同和徐志,然后拉著徐國榮、馬鳳英和徐們急急往縣城醫院開去。

在車上,徐國榮覺得世界末日快要到了。

這個夜晚,徐國榮在驚恐中度過。

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徐國榮縮坐在候診椅的一角,他呆滯、無語,周身突然篩漏似的顫抖一陣,極像一只被抽走魂兒的野狗。三個孩子在急診室里洗胃,醫生和護士不停地走動,徐國亮和馬鳳英也在門口焦慮不安地走動,其間徐國亮幾次拿出那磚頭大的大哥大要報警,都被馬鳳英搶了過來。徐國亮像一只困獸,幾次走到徐國榮面前,說:“要是‘同志們’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就殺死你這個畜生!”

夜里的聲響特別大。急診室里傳出的每個聲音都讓徐國榮感到驚嚇。徐國榮在牢房里學得最多的就是法律知識,他知道投毒罪。犯投毒罪的,尚未造成危害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徐國榮剛從牢房里出來,他再也不想回到牢房中去。羈押在獄中的生活是痛苦的。獄中生活非常枯燥:每天的生活起居都是一樣的,早上不到6點就起床,洗漱整理內務,過后就吃早飯打掃衛生。每周一、三、五上午的9點到11點,在押人員都會在監室內靜坐悔過,并且有專人組織學習,午飯時間過后繼續靜坐悔過,直到晚飯前。監獄的伙食很簡陋,天天白菜、蘿卜的,都是水煮的,少有油腥。監獄里面有服裝廠、玻璃廠,還有一個特鋼廠,每周二、四、六,徐國榮他們整天工作八個小時。

在徐國榮看來,那里面最大的痛苦不是工作的辛苦,而是失去自由的痛苦。和徐國榮同監過的有詐騙犯、故意傷害罪犯、小偷、販毒,同監過最重的罪犯是殺人犯,穿著橙色的號衣,戴著沉重的腳鐐。“我是好人中的壞人,還是壞人中的好人?”剛進去時徐國榮還認為自己是一個思想上很有抱負的人,但很快,他就覺得自己都迷失了。在還當老師的時候,他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從來都沒想到自己會跟他們住在一塊。在那里,他看著那些人,覺得他們都像個賊。他很怕自己感染這些人的壞習慣,刻意地遠離他們。他們談論的事情徐國榮沒興趣,他說的事情他們聽不懂。而讓徐國榮最痛苦的時刻莫過于他向獄警報告的模式:“報告干部,我叫徐國榮,因涉嫌強奸罪,于1988年11月27日入所,報告完畢,請指示!”

第一個從急診室里被推出來的是徐們,他臉色蒼白,手上掛著點滴。醫生對馬鳳英說:“幸虧送來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馬鳳英說:“謝謝醫生!”雖然是冬天,但徐國榮看到馬鳳英依然滿頭大汗。她俯下身看著徐們,用手撫著徐們的臉,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接是出來的是徐志,醫生說著同樣的話,徐國亮接過推車走向馬鳳英身邊。

最后出來的是徐同,走出急診病房門口的醫生問:“誰是孩子的父親?”

徐國榮說:“我。”

醫生說:“你過來吧。”

徐國榮站了起來。由于長時間坐著,他的腿竟有點麻木和僵硬,邁過來的腳像拖著千斤重物一般。

醫生說:“孩子們脫離生命危險了。”

徐國榮松了一口氣,昏倒在急診室門口。

出了下毒這事,馬鳳英讓三個孩子到縣城去住,徐國亮找關系并出錢讓“同志們”在縣城里讀書。馬鳳英也在縣城租來的房子里照顧小孩。這一年春天,徐國榮的生活像一潭平靜的死水,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在徐國榮看來,昌明村是一個空洞洞的村莊,他不喜歡這樣的空洞。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平日里沒有什么人和事情來打擾徐國榮,時間在他看來就像一塊被吞進肚子里卻無法消化掉的牛皮,似乎鼓鼓的、脹脹的,卻說不出難受在哪里。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出去,因為他一離開村莊,林棉花就沒有人照顧。年初,林棉花在門前摔了一跤,腳崴后再也不能站起來走路了。

徐國榮忍住內心的悸動,仿佛一只生活在魚缸里的魚兒。魚缸里的水是平靜的,卻似乎氧氣不足,讓他覺得憋屈。

坐在輪椅上的林棉花在這年的秋天突然改變了平時的沉默,她變得嘮嘮叨叨起來,說的話顛三倒四,神神道道。她像是要把一段時間來沒有說的話彌補過來似的,日夜不停地喋喋不休。她說起她那早年就丟下她不管不顧的丈夫,述說著她嫁進這個家后遭受的種種磨難,述說著死去的徐國榮父親的種種不是,述說著這個村子里那么多人對她的不公。她說她想念孫女徐美麗,出去打工這么多年都沒個音訊,她說徐美麗和徐國榮脫離父女關系可并沒有和她脫離婆孫關系啊……林棉花喋喋不休的話語,就像一群在鍋臺和餐桌上盤旋的蒼蠅,開始徐國榮還能忍受,可幾天之后,他實在無法容忍了,他說:“你能不能停下你的烏鴉嘴?你還嫌我不夠心煩嗎!”

聽到徐國榮這么罵,林棉花停止了說話,雙眼突然流出了兩行淚水。

一天中午,林棉花突然說:“我就要死了。”

徐國榮說:“你還死不了。”

林棉花說:“我要死了,但有兩件事放不下。”

徐國榮說:“哪兩件事?”

林棉花說:“第一件事是徐美麗,聽說她嫁了個老板,可從來沒有帶來給我們看過。”

徐國榮說:“她過得好就行。”

林棉花說:“村里的人都說她開始做小姐現在做了一個老板的情人,她那么聰明漂亮,本來是嫁個好人家的。因為你這個強奸犯讓她在村里抬不起面子才跑去廣東打工的。”

徐國榮說:“好了好了,是我害了女兒,是我害了她沒嫁個好人家。”

林棉花說:“我放不下的第二件事是,你還能不能娶一個像馬鳳英那樣能干的媳婦。”

徐國榮說:“我不娶給我戴綠帽的女人。”

林棉花說:“一個大男人,才四十多歲,怎能不娶女人?”

徐國榮說:“我已經不是男人。”

林棉花一聽徐國榮說自己不是男人,沉默了一下,說道:“你去叫村主任黃抗美來,我有話要說。”

徐國榮說:“他已經老了,也不是村主任了。”

林棉花說:“可他還能管事。”

徐國榮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林棉花說:“你是想氣死我是吧?你明明知道我動不了。”

徐國榮不吭聲。

林棉花忽然把飯桌上的碗摔到地上,放聲哭喊起來。她哭喊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徐國榮從來沒有聽過她如此凄涼的哭聲。他真擔心她會在哭聲中突然背過氣,就再也醒不過來。

徐國榮只好走出房間。他朝著村頭的黃抗美家走去。村頭有一棵高大的榕樹,村里無事的老人常聚集在這里。黃抗美的家就在榕樹旁邊,已經不當村委會主任的黃抗美不是賭六合彩就是坐在榕樹下嘮叨村里的家長里短。他們誰也沒有理會徐國榮,仍然在那里嗡嗡地說著話。徐國榮知道他們是看見他的,但他們就當他不存在。

徐國榮一直走到黃抗美跟前。他看見黃抗美手里拿著一張六合彩資料,正神情激動地對面前的兩位老人說:“這資料準啊,上一期寫出紅波就出紅波,這一期它還是寫出紅波,你們信不信?這期你們要不要下注?”

徐國榮站在那里說:“抗美叔啊,我媽叫你去說一下話。”

黃抗美怔了一下,不出聲。

徐國榮說:“抗美叔,我媽可能要死了。”

黃抗美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徐國榮,說:“我已經不是村主任,管不了你家的事情。”

旁邊的一位老人說:“黃抗美現在是六合彩老板手下的小老板,你要下注他就收數。”

黃抗美說:“如果你愿意下六合彩的注,我倒樂意幫你收錢。一比四十呢,你下注一千元中獎就得四萬塊錢……你愿意賭一把嗎?”

旁邊的幾個老人說:“徐國榮啊,不賭白不賭。反正賭錢也不至于被抓勞改,不像犯強奸罪……”

榕樹下的人忽然都曖昧地笑了起來。

秋末冬初的時候,女兒徐美麗給家里寄來五千元錢。徐國榮拿著匯單對林棉花說:“你的孫女發財了。”

林棉花說:“你把我推到村頭的榕樹下面,我要對全村人說我孫女徐美麗有出息了。”

徐國榮說:“為什么要對全村人說?我們拿這五千元去找工作不行嗎?我們要離開這個村莊。”

林棉花說:“我不離開,我活不了幾天了。我只想要全村知道我孫女徐美麗有出息了,給我們寄錢了。”

從獄中出來的徐國榮沒有見過徐美麗。十多年了,徐美麗出落成什么樣的人,他其實是想知道的。現在徐國榮看到匯款單確實是來自東莞的,他想徐美麗應該是在那里闖出一片屬于她自己的天下了。

徐國榮和林棉花出現在村頭的榕樹下,這是一年多以來他們第一次公開出現在村頭。林棉花坐在輪椅上,徐國榮推著她,她熱情地對每一個路人打招呼,然后說:“美麗給我們寄錢了,五千塊。”

來到榕樹下,他們發現這個村中的公共場合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只有幾個閑聊的老人。黃抗美倒是還在,但他從上次被派出所帶去后,再也不是聊話的中心人物了。這樣的情景讓林棉花感到失望,但她還是對他們說:“美麗給我們寄錢了,五千塊。”徐國榮發現,他們對林棉花的反應十分冷淡,似乎她說的話只是一縷拂不動樹葉的輕風,在這個寂靜的秋末的傍晚,吹不起一絲波瀾。

這天清早,徐國榮和往常一樣早起,卻發現母親林棉花的房間悄無聲息,他推開房門,看到她已經沒了氣息。母親林棉花逝去的時候,手里還拿著徐美麗的那張匯款單。

徐國榮把喪事辦成喜事,他請了全村所有在家的人來吃飯,請了道公來給林棉花唱道,甚至請了一個八音班來演奏了《仙班洞》,盡管村里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還不諳世事的小孩。

一場喪事,花掉了徐美麗寄來的五千元錢。徐國榮的念頭是,辦完母親林棉花的后事,他將與昌明村來個了斷,從此遠走他鄉。

徐國榮沒有去找女兒徐美麗,他來到壺城。徐國榮回壺城是要找黃綿。

黃綿是徐國榮春天的時候在壺城認識的。那時他到鄉里沒有找到工作,又鬼使神差給徐同、徐志、徐們下藥,驚慌從醫院里逃出來后,只身前往壺城。他在壺城待了一個星期,口袋里的錢沒有了,他住的二十塊錢一個晚上的旅館老板把他趕了出來,這時候他遇上了黃綿。黃綿是一個每天在旅館面前賣包子的中年婦女。其實之前他們已經有些熟悉的,因為他每天兩餐都向她買兩個包,那是他一天的食物。

開始徐國榮把她當作陌生人來講述他的經歷和生活,他想反正又不認識,只是一個過客而已,知道他的底細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傷害。那天被旅館老板趕出來時,他才知道她叫黃綿。

徐國榮垂頭喪氣地從旅館里出來,包子攤前空無一人。她問他:“又沒找到工作?”

徐國榮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卻突然說:“如果你不嫌棄,你可以和我一起做包子。我叫黃綿。”

徐國榮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你這么相信我?”

黃綿說:“其實我與你是鄰村,十多年前我聽說過你的事。”

徐國榮臉一紅,問:“那你怎么不早說?你應該罵我才對。”

黃綿說:“是人都難免有做錯事的時候。”

徐國榮說:“那不是做錯事,是犯罪。”

黃綿說:“犯罪和做錯事其實是一個道理,就看你如何對待。”

那天下了一點細雨,是那種欲將人淋濕但又未濕的細雨。遠處灰蒙蒙的,看不見山和樹。壺城是個剛剛成立的地級市,人流、車流本來就稀疏,加上下著細雨,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黃綿的攤點其實就是一輛三輪車,車上架著一口鋁鍋,鍋底下是一個燃著蜂窩煤的爐子。三輪車頂著一把大大的傘。看到徐國榮站在細雨下說話,黃綿說:“進來躲躲雨吧。”

徐國榮有些猶豫。黃綿又說:“這雨可沒停那么快呢……要不,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家離這不遠的。”

徐國榮不想走,可空空的肚子讓他對從鋁鍋里飄出的菜包子味道產生了味覺。他咽了咽口水。

黃綿說:“這細雨的天我也沒有什么生意,你跟我走吧。”

這是一個長相平凡而穩重的中年婦女。走在前面,徐國榮看到她即便推著三輪車,也是一副平平穩穩的身架子。徐國榮從她的嘴里知道,她多年前喪夫,一直未嫁他人,育有一個女兒,女兒已經在外地工作。

徐國榮跟著她來到一座平房前面。這是一座陳舊的房子,外表和內里一看就知道原來只是毛坯房,沒有裝修。不過屋前屋后倒是收拾得整齊干凈。門邊拴著一只狗,狗見一個陌生人跟著主人,嗷地叫了一聲,弓起身子目露兇光地盯著他。黃綿吆了一聲,說:“黑子,你別亂嗷,老家來的客人。”

聽她口氣,徐國榮知道那狗應該是叫黑子。黃綿又說:“這是我家。”

進到屋來,徐國榮自然看見了屋內的景象。屋內有些暗,墻壁是裸露的水泥磚,外廳齊人高的墻上貼著一些報紙,報紙陳舊發黃,有些蟲咬的洞洞。廳內的家具也是陳舊的,一桌一椅,桌上放些碗筷,碗筷擺放倒是整齊,大概這桌是多用的,是餐桌也是碗柜。

在徐國榮打量外廳的時候,黃綿已經忙乎給他倒了一碗水,還拿出兩個熱乎乎的包子。黃綿說:“你喝水。”

徐國榮沒有客氣,拿過包子狼吞虎咽。

接下來的內容,是黃綿的繼續述說。她好像覺得從旅館到她家的一路述說還沒有足于表達她的苦難。她說她那死鬼丈夫很多年前拋下她和女兒不管,獨自去天國享福去了,建個房還留下一屁股的債,她邊還債邊拉扯女兒,吃喝拉撒,上學讀書,一個人不容易啊。她說她想找個人再嫁,可不知從哪時起周圍的人都傳她斷掌克夫。她甚至拿手掌伸到徐國榮的眼前,說:“你看看我這手,是斷掌的手嗎?完全是胡說八道嘛。”

聽著黃綿的述說,徐國榮突然想起母親的嘮叨。他想她的嘮叨有點像母親林棉花。他想她的遭遇竟然和母親林棉花那么相似,甚至她說話的語氣都有點兒相像。

這樣一想,徐國榮就想到母親林棉花種種的好,比如不管生活如何的苦都供他讀書,比如小時候只要有什么好吃的都給他留著等等。總之,關于母親的記憶便在黃綿的述說中涌了出來。

徐國榮突然說:“黃綿,你能借我回家的路費嗎?”

黃綿說:“你不是出來找工作的嗎?怎么又回去?”

徐國榮說:“我回去看我媽。”

黃綿遲疑了一下,問:“那你還來壺城嗎?”

徐國榮說:“來啊,來和你做包子、賣包子。”

徐國榮這一回村,就有近一年沒有踏上壺城的土地。

黃綿還在老地方賣包子。黃綿一握住徐國榮的手,眼里就流下了淚,仿佛他已經是她至親的人。淚水掉到徐國榮的手上,他感覺到那淚水有些渾濁,但卻是有溫度的。在這一刻,徐國榮突然明白了,黃綿其實是想要他做她的男人。

品牌:百花洲文藝
上架時間:2023-03-15 18:26:34
出版社: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百花洲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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