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大牢牢門在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二堂的燭火與威壓，卻將更沉重的期望與危險鎖在了這方寸之地。林楓靠著冰冷墻壁緩緩坐下，頸間枷鎖的寒意刺骨，但胸腔里卻燃燒著一團火。趙文淵給了機會，一個用科學撬動命運、揭開迷霧的機會。

代價是，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用最簡陋的工具，向那位精明的知州證明“黑石”的價值……或者說，其蘊含的致命危險。

獄卒送來了他要求的物品：一小包取自丙字庫的“黑石”礦樣（趙文淵效率極高）、一小罐醋、一包草木灰、幾塊木炭、一個破舊的陶碟（代替破碗），甚至還有一小碗劣質燒刀子（趙文淵特意批的，或許以為他需要壯膽）。

工具依舊原始得可憐，但比起之前已是天壤之別。

林楓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投入工作。時間緊迫，周庸的倒戈隨時可能引發劉都尉那邊的反撲，他必須搶在前面。

他首先進行最基礎的物理觀察：礦樣呈深灰黑色，質地堅硬致密，斷口參差，有明顯的金屬光澤和硫磺似的晶粒。比重頗大。與他之前得到的碎片特征一致。

接著是簡單的化學測試。

他取少量礦樣粉末，置于陶碟中，滴入醋。只有微弱的氣泡產生（可能是碳酸鹽雜質），礦粉并未明顯溶解。酸性太弱。

他加入草木灰水（堿性）。反應依舊微弱。

這礦石不易被常見酸堿腐蝕。

關鍵測試在于高溫和還原反應。

他將木炭砸成細粉，與少量礦樣粉末混合均勻，堆放在陶碟中心。然后，他屏住呼吸，將那一小碗劣質燒刀子小心地淋在混合物周圍，只留下中心干燥區域。接著，他用火石點燃了浸透燒刀子的邊緣！

藍色的火焰迅速蔓延，舔舐著混合物，加熱著中心的礦粉與木炭！高溫下，木炭作為還原劑，開始奪取礦石中的氧！

這一次，反應遠比之前劇烈！

一股濃烈的、刺鼻的、帶著明顯大蒜和臭雞蛋混合氣味的黃白色煙霧猛地從加熱點升騰而起！幾乎同時，混合物中心變得暗紅，發出“噼啪”的輕微爆裂聲，并有一種詭異的、帶著金屬光澤的銀白色小球狀物開始凝結析出！

砷！絕對是砷！林楓的心臟狂跳！這氣味和現象太典型了！而且還有金屬析出！是鎳？還是……

他強忍激動，繼續觀察。隨著加熱持續，那銀白色金屬小球越來越多，雖然微小，卻清晰可見！而那股致命的砷化氫（AsH?）氣味也愈發濃烈，即使在這通風極差的牢房中也令人作嘔頭暈！

林楓立刻用濕布捂住口鼻，并迅速將燃燒的陶碟移至牢房氣窗下，讓有毒氣體盡快逸散。他知道，這驗證了最危險的部分——這種“黑石”是高砷的鎳礦或鈷砷礦！在缺乏防護的古代，開采和冶煉它，就是一場自殺！難怪黑石峪會有怪味和傷亡！劉都尉到底想用這東西做什么？！煉制含砷的毒銅？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他熄滅火焰，待陶碟冷卻，小心地用木枝撥弄著殘渣。那些微小的銀白色金屬珠散落在灰燼中。他仔細收集起這些寶貴的還原產物。

接下來，他需要進行更精密的測試來確定具體是鎳還是鈷。他沒有標準試劑，但他有尿液——磷酸鹽。

他將幾顆金屬珠放入新的陶碟，加入少量尿液，微微加熱（用殘留的炭火余燼）。耐心等待后，界面開始出現沉淀。

這一次，沉淀的顏色是淡粉色！

是鈷！

林楓幾乎可以肯定！雖然鎳也能生成一些有色沉淀，但淡粉色更傾向于鈷！結合之前灰綠色的沉淀（可能是鎳鈷混合物），這礦極可能是砷鈷礦或砷鎳鈷礦！

鈷！在這個時代，鈷的主要用途是作為藍色玻璃和瓷器的著色劑（鈷藍），極其珍貴。但也可能用于某些特殊合金或……煉丹術（砒霜之類含砷物也是煉丹常用“毒藥”）！

劉都尉和周庸，以煉制“神兵利器”或“丹藥”為名，暗中開采冶煉如此危險而珍貴的鈷礦？目的絕不僅僅是貪墨！背后必然牽扯著更大的利益集團和不可告人的目的！

林楓迅速用木炭筆在草紙上記錄下所有觀察到的現象：煙霧氣味、金屬珠顏色、沉淀反應、以及每一步的推斷。字跡潦草卻清晰，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邏輯鏈條。

他需要更直觀的證據。他看向那碗劣質燒刀子。酒精……或許可以嘗試萃取某種東西？

他再次取少量礦粉，加入燒刀子，微微加熱（利用陶碟余溫）。酒精揮發快，他小心收集揮發后的殘留物。得到一點微量的、帶著油脂感的暗色殘留。

他將這點殘留物涂抹在草紙上，靠近將熄的炭火余燼。

草紙上的殘留物沒有劇烈燃燒，而是冒出帶甜味的、同樣刺鼻的煙霧（苯或酚類？），并將火焰染成詭異的綠色！

硼？還是其他？

林楓眉頭緊鎖。這礦石的成分比他想象的更復雜！可能含有硼或其他能產生綠色焰色的元素！這絕非普通鈷礦！

就在他全神貫注記錄這綠色火焰現象時，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并非獄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他牢門前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人在透過門縫向內窺視！

林楓渾身汗毛倒豎！瞬間吹熄炭火，將一切實驗痕跡用破布蓋住，身體猛地靠回墻壁，裝作熟睡！

門外安靜了片刻。然后，腳步聲再次響起，迅速遠去。

是誰？！不是獄卒，也不是王猛的人！那腳步聲輕盈而警惕，帶著一種職業性的隱秘！是劉都尉派來的滅口殺手？還是……趙文淵另外安排的監視者？

林楓背心滲出冷汗。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實驗過程，可能已經被窺視了部分！無論來者屬于哪一方，他的處境都更加危險了！

必須立刻將結果送出去！

他不再猶豫，將記錄著關鍵實驗現象和推論的草紙，與那一小包收集到的鈷金屬珠、以及殘留物樣本一起，用油紙仔細包好。然后，他再次敲響了牢門。

這次來的還是那個兇戾獄卒，臉色更加惶恐。

“東墻，第三塊磚。立刻。”林楓的聲音不容置疑，將油紙包塞給他，“告訴那人，‘綠火’、‘甜味’、‘淡粉’。”

獄卒如同接過燒紅的炭塊，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連連點頭，逃也似的跑了。

林楓靠在墻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科學的火種已經播下，剩下的，就是等待它引燃怎樣的風暴。

……

驛館內，蘇曉同樣一夜未眠。

油燈下，她面前的《各鄉堆肥實錄及后續規劃》已經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但她寫的，遠不止堆肥。

在“黑石峪土質特異性分析”一欄，她巧妙地融入了自己的觀察：

“…黑石峪土質堅硬，色深褐近黑，碎石多見金屬光澤，疑含特殊礦質。地下水及空氣中常彌漫硫磺異味，于作物生長恐有抑制，甚或……毒性累積（建議深翻隔離）。另，該區域戍衛森嚴，鄉民言及常有夜間重型車輛運輸，震動地基，亦不利于堆肥坑穩定……建議州府協調戍衛，明晰運輸路線與時段，以免驚擾民生，亦可保……運輸安全（防傾覆污染）。”

她將科學觀察、民生訴求和暗中調查完美地編織在一起，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她還特意在報告中附上了一小包“黑石峪采集的特異土壤樣本”，里面混入了她撿到的那幾塊奇異礦石碎片。

天色微明，她仔細封好報告，準備前往州府遞交。

剛打開房門，那個老獄卒竟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走廊陰影里，臉色慘白，將一個沾滿冷汗的油紙包塞進她手里，聲音如同哭泣：“姑娘……東西……還有話……‘綠火’、‘甜味’、‘淡粉’……嚇死人了……”說完，不等蘇曉反應，便倉惶消失。

蘇曉的心猛地一沉！她退回房內，顫抖著打開油紙包。里面是林楓熟悉的字跡，記錄著驚心動魄的實驗現象和“砷”、“鈷”、“綠火”、“可能有毒”等觸目驚心的詞匯！還有那幾顆微小的、閃著銀光的金屬珠！

林楓在獄中，竟然真的完成了如此危險的分析！而且還遭到了窺視！

情況危急萬分！

蘇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她將林楓的草紙小心藏入懷中，然后將那份厚重的《堆肥報告》和那包“土壤樣本”捧在手中。

她必須立刻見到趙文淵！不僅要交報告，更要借機將林楓的發現遞上去！

來到州府，通傳之后，她卻被攔在了二堂之外。

“蘇姑娘，知州大人正在與倉曹參軍及幾位大人密議要事，暫不見客。報告交由我等轉呈即可。”門外的文吏客氣卻堅決地阻攔。

蘇曉的心瞬間揪緊！密議？是因為周庸的招供？還是因為林楓的實驗被發現了？她無法判斷。

“有勞大人。”蘇曉無奈，只得將報告和樣本交出。但她趁那文吏不注意，飛快地將懷中林楓那張記錄著最關鍵結論（“高砷”、“鈷礦”、“劇毒”、“綠火”）的草紙，巧妙地夾在了報告最后一頁的夾層中！動作快如閃電。

做完這一切，她退到廊下，心中忐忑萬分。趙文淵能看到嗎？他會相信嗎？

等待如同煎熬。半個時辰后，二堂的門終于打開。倉曹參軍和幾位武將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出，看都未看蘇曉一眼。

隨后，一名文吏出來：“蘇姑娘，大人看了你的報告，甚為滿意。賞錢一貫，讓你先回驛館待命。”

沒有提及那張草紙！

蘇曉的心沉了下去。是沒發現？還是發現了卻按下不表？趙文淵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得謝賞，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剛走出州府大門，迎面撞見一隊風塵仆仆、穿著邊軍服飾的騎兵疾馳而入！為首者，赫然是一個身材高大、面容陰鷙、披著黑色大氅的武將！守門兵丁紛紛躬身行禮，口稱：“劉都尉！”

劉都尉？！他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刻，親自來了涇州！

蘇曉連忙低頭避讓，心臟狂跳。

劉都尉勒住馬，冰冷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周圍，在經過蘇曉身邊時，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帶著一種審視和……冰冷的殺意？隨即，他冷哼一聲，催馬直入州府！

風暴，終于要來了！

蘇曉站在州府門外，陽光刺眼，她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林楓，趙文淵，劉都尉……三方勢力在這涇州府衙內匯聚碰撞。

而她和林楓，這兩個來自異世的靈魂，他們用科學點燃的微弱火苗，能否在這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中，存活下去，并最終……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