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凝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塢堡內(nèi)彌漫的絕望和悲壯凝聚的死寂。雨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懷疑、嘲諷、憐憫……如同冰冷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在她單薄挺直的脊背上。
“胡鬧！”金厲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山羊須氣得直抖，指著冷月凝的手指都在發(fā)顫，“簡直不知天高地厚！這是去打仗！去拼命！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一個女娃，連刀都拿不穩(wěn)，去當(dāng)先鋒？是嫌命長，還是想拖累所有人給你陪葬？！”
“月凝！退下！”云澤君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劇烈的咳嗽再次涌上，他強忍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這不是兒戲！速速回房去！”
金煥和他那幾個跟班更是毫不掩飾地嗤笑起來，聲音刺耳。
“哈！大小姐這是練劍練魔怔了吧？”
“當(dāng)先鋒？就憑她那把破銅爛鐵？給翻江蛟撓癢癢都不夠！”
“我看她是想去給水匪當(dāng)壓寨夫人吧？哈哈哈！”
嘲諷和質(zhì)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冷月凝淹沒。她舉著“寒泓”的手臂微微顫抖著，并非因為重量，而是那些目光，那些言語，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的骨頭縫里。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更添幾分凄楚和脆弱。然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退縮，只是死死地、執(zhí)拗地望向她的父親。
她沒有辯解，也沒有理會那些刺耳的噪音。所有的言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只是將托舉著“寒泓”的手，又向上抬了半分！銹跡斑駁的青銅劍身，在昏暗的天光下，沉凝得如同她此刻的眼神。
“父親，”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上了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女兒請戰(zhàn)，非為兒戲。此身是金鱗血脈，此劍名‘寒泓’，乃初祖所遺！今日閣中危難，女兒愿以此殘軀，此鈍劍，為先鋒，開前路！縱死…無悔！”
“縱死無悔”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云澤君的心上。他看著雨中那個單薄卻倔強的身影，看著她手中那柄象征著金鱗閣最初榮光與此刻落魄的沉重古劍，一股混雜著痛楚、酸澀和難以言喻的震動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起了凌霄頂上的血火，想起了父兄絕望的嘶吼，想起了自己殘軀下這沉重的責(zé)任…他的女兒，一個被所有人視為累贅、連他自己都未曾真正正視過的女兒，此刻竟站了出來，用最決絕的姿態(tài)，要扛起這柄連他都覺得沉重的劍！
石鋒站在云澤君身后，看著雨中那個倔強的少女，眉頭緊鎖。他本能地覺得不妥，這簡直是送死！但冷月凝那雙眼睛里的光芒，那“縱死無悔”的決絕，卻讓他這個見慣生死的漢子心頭猛地一震。這丫頭…骨子里有股狠勁！
“君上！”石鋒猛地抱拳，聲音低沉有力，“屬下愿為先鋒！冷…冷小姐…若執(zhí)意要戰(zhàn)，可隨我隊后壓陣，見機行事！”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大限度的保護(hù)。
“石統(tǒng)領(lǐng)！”金厲立刻出聲反對，卻被云澤君抬手制止。
云澤君的目光，如同鷹隼，在冷月凝臉上、在她手中的“寒泓”劍上停留了許久。塢堡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雨聲嘩嘩作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云澤君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準(zhǔn)?！?
“君上！”金厲失聲驚呼。
金煥等人更是目瞪口呆，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云澤君沒有理會任何人，他的目光越過冷月凝，投向遠(yuǎn)處陰沉的雨幕，投向那危機四伏的黑水灣，一字一句，如同刻在鐵石之上：“石鋒聽令！”
“屬下在！”石鋒單膝跪地。
“命你為此次夜襲主將！冷月凝…為先鋒副尉！”云澤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子時出發(fā)！目標(biāo)：黑水灣！奪回鹽船，斬盡翻江蛟匪首！此戰(zhàn)…許勝，不許??！”
“遵命！”石鋒轟然應(yīng)諾，猛地起身，看向冷月凝的目光復(fù)雜難明，最終還是化為一聲低喝：“冷副尉！隨我整備！”
冷月凝一直緊繃的身體，在聽到“準(zhǔn)”字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線。她緩緩放下高舉的“寒泓”，冰冷的劍身緊貼著她的掌心，那股沉甸甸的寒意，此刻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聯(lián)系。她對著云澤君的方向，深深一躬，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在地。沒有言語，只有無聲的承諾。
她轉(zhuǎn)身，抱著她的劍，跟在石鋒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塢堡深處集結(jié)的隊伍。泥濘沾滿了她的鞋履和褲腳，濕透的青衣緊貼著身體，在寒風(fēng)中顯得無比單薄。然而，那挺直的背影，卻透著一股孤絕的鋒芒，像一柄緩緩出鞘的鈍劍，雖無耀眼光華，卻自有其沉凝千鈞的力量。
金煥看著她的背影，臉上嘲諷的表情徹底僵住，最終化為一種混雜著嫉妒和難以置信的扭曲。霓裳不知何時又推開了閨房的窗戶，看著雨中那個走向集結(jié)人群的青色背影，秀眉微蹙，美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被更深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覆蓋。送死罷了。
子時。
云夢澤的夜，黑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雨勢未歇，反而更加滂沱，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湖面上，激起無數(shù)渾濁的水花，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嘩嘩聲。狂風(fēng)在無邊的蘆葦蕩中穿梭呼嘯，卷起層層疊疊的綠色浪濤，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
塢堡簡陋的碼頭邊，三艘狹長低矮的快船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水獸，在洶涌的波濤中起伏不定。船身覆蓋著濕漉漉的蘆葦偽裝。三十名精心挑選的潛鱗衛(wèi)死士，身著緊身水靠，臉上涂抹著防水的污泥和草汁，如同鬼魅般靜默地佇立在船上。他們腰間挎著鋒利的短刀，背負(fù)著強弩，箭囊里是涂抹了見血封喉毒藥的弩箭。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們剛毅緊繃的臉頰滑落，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決死的火焰和壓抑的殺氣。
石鋒站在船頭，如同礁石，蓑衣下的身軀繃緊，銳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著黑水灣的方向。他身邊，站著冷月凝。
她同樣穿著緊身的水靠，濕漉漉的烏發(fā)緊緊束在腦后，露出光潔而蒼白的額頭。那身水靠勾勒出少女纖細(xì)卻蘊含著驚人韌性的線條。她沒有佩戴潛鱗衛(wèi)的制式武器，只是緊緊抱著那柄沉重的青銅古劍“寒泓”。冰冷的劍身緊貼著她的胸口，隔著薄薄的水靠，傳遞來一種奇異的、仿佛心跳般的脈動。
石鋒側(cè)頭看了她一眼，眉頭依舊緊鎖。他實在想不通，君上為何會同意讓她來，還給了個“先鋒副尉”的名頭。這丫頭，除了那股倔強勁，還有什么？這柄破劍，在狹窄的船艙和水匪的亂刀下，能頂什么用？他沉聲道：“冷副尉，跟緊我。刀劍無眼，遇敵…保命為先！”這已是最大的關(guān)照。
冷月凝點了點頭，雨水順著她長長的睫毛滑落，她微微瞇起眼，望向那無邊黑暗和洶涌波濤的深處，低聲道：“明白。”聲音被風(fēng)雨吞沒，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出發(fā)！”石鋒不再多言，猛地一揮手。
三艘快船如同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滑入洶涌的雨夜之中。船槳入水，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熟練的槳手們配合默契，快船如同幽靈，劈開層層雨簾和翻涌的濁浪，朝著黑水灣的方向疾馳。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狂風(fēng)帶著水澤的腥氣灌入鼻腔，船身在浪濤中劇烈顛簸，仿佛隨時會被掀翻吞噬。冷月凝死死抓住船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懼如同水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她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兇險的環(huán)境，第一次真正面對生死搏殺。
“穩(wěn)住！”石鋒低沉的喝聲在風(fēng)雨中傳來，帶著一種穩(wěn)定人心的力量。他像一尊鐵塔般立在船頭，任憑風(fēng)吹浪打，身形巋然不動，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在黑暗中搜尋著任何可疑的跡象。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黑暗的雨幕深處，隱隱現(xiàn)出一片更加濃重的陰影。那是一片突出水面的巨大礁石群，礁石后方的水域，在狂風(fēng)中顯得相對平緩一些，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輪廓在風(fēng)雨中若隱若現(xiàn)，船頭掛著幾盞昏黃的風(fēng)燈，在雨幕中搖曳不定，如同鬼火。空氣中，除了水腥氣，還隱隱飄來劣質(zhì)酒氣和喧嘩的人聲！
黑水灣！翻江蛟的老巢！
石鋒眼中寒光暴漲，猛地抬手握拳！三艘快船如同收到指令的獵豹，瞬間減速，悄無聲息地隱入一片茂密的蘆葦叢中。
“弩手準(zhǔn)備！”石鋒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冰冷的殺意，“目標(biāo)：哨船燈！聽我號令！”
船上十余名背負(fù)強弩的潛鱗衛(wèi)立刻無聲地半跪起身，冰冷的弩箭對準(zhǔn)了遠(yuǎn)處那幾盞搖曳的風(fēng)燈。船上其他死士也紛紛抽出短刀，屏住呼吸，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
冷月凝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雙手緊緊握住“寒泓”冰涼的劍柄。那沉甸甸的觸感，仿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她學(xué)著石鋒的樣子，努力睜大眼睛，望向那片燈火搖曳的匪船。
就在此時！
“嗖——！”一聲尖銳的破空利嘯，毫無征兆地從側(cè)前方的蘆葦叢中響起！一支閃著幽藍(lán)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撕裂雨幕，直射石鋒的咽喉！
“統(tǒng)領(lǐng)小心！”一名潛鱗衛(wèi)目眥欲裂，失聲驚呼！
石鋒到底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在箭嘯響起的剎那，身體已本能地向后猛仰！那支淬毒的弩箭擦著他蓑衣的領(lǐng)口飛過，“奪”地一聲狠狠釘在他身后的船舷上，箭尾兀自劇烈顫抖！
“有埋伏！散開！”石鋒厲聲咆哮，瞬間拔出腰間的分水刺！幾乎在他吼聲響起的同時，兩側(cè)茂密的蘆葦蕩里，驟然響起一片刺耳的呼哨和怪叫！
“點子扎手！剁了他們！”
“放箭！別讓他們靠過來！”
“殺??！”
數(shù)十支弩箭如同飛蝗般從蘆葦叢中激射而出，帶著凄厲的尖嘯，覆蓋向三艘快船！同時，七八條狹長的梭子快船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從蘆葦蕩的陰影里猛地竄出，船上擠滿了揮舞著魚叉、水刺、砍刀的猙獰水匪，怪叫著撲殺過來！為首一艘船上，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赤膊紋著青色蛟龍的光頭壯漢，手持一柄沉重的鬼頭分水刀，正是翻江蛟的二當(dāng)家“水鬼七”！
“他娘的！金鱗閣的喪家犬，還敢摸到老子家門口來送死？！給老子殺！一個不留！”水鬼七的狂笑聲在風(fēng)雨中格外刺耳。
“舉盾！反擊！”石鋒怒吼，分水刺格開一支射來的弩箭，反手將一名試圖跳幫的水匪捅了個對穿！鮮血瞬間染紅了船舷邊的雨水。
戰(zhàn)斗在瞬間爆發(fā)！狹窄的水面上，箭矢橫飛，刀光閃爍！潛鱗衛(wèi)死士們雖勇猛，但驟然遇襲，又是以寡敵眾，瞬間陷入苦戰(zhàn)。慘叫聲、怒罵聲、兵刃交擊聲、船只碰撞聲，瞬間壓過了風(fēng)雨的咆哮！
冷月凝所在的船首當(dāng)其沖！兩條梭子快船一左一右兇狠地撞了上來，船身劇烈搖晃，幾乎傾覆！幾個面目猙獰的水匪怪叫著跳上船板，揮舞著魚叉和砍刀，直撲過來！
“保護(hù)副尉！”石鋒目眥欲裂，卻被幾個悍匪死死纏住，分身乏術(shù)。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冷月凝！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那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和殺意，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一個水匪獰笑著，手中沾著血污的魚叉帶著惡風(fēng)，直刺她毫無防備的胸口！速度太快！角度太刁！她甚至能看清對方眼中殘忍的興奮！
躲不開！
會死！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戰(zhàn)栗，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她的四肢百??！懷中的“寒泓”劍，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瀕死的危機和那滔天的殺意，猛地發(fā)出一陣低沉而急促的嗡鳴！那嗡鳴聲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接在她腦海深處炸響！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而沉凝的意念，如同洪流般沖垮了她所有的恐懼和僵硬！
時間仿佛被拉長！
那水匪猙獰的面孔，刺來的魚叉軌跡，在她眼中變得無比清晰！
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一種烙印在血脈深處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fā)！
“錚——！”
一聲清越如龍吟的劍鳴，陡然撕裂了混亂的戰(zhàn)場！
只見冷月凝那一直緊抱在懷中的青銅古劍“寒泓”，竟在她手腕一個看似笨拙實則妙到毫巔的翻轉(zhuǎn)牽引下，如同擁有了自己的生命！銹跡斑斑的劍身劃出一道沉重古樸、卻又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的軌跡！沒有耀眼的光華，只有一道沉凝的烏光閃過！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那柄直刺她心口的鋒利魚叉，竟被那看似鈍拙的青銅劍鋒，如同切豆腐般從中斬斷！斷掉的叉頭打著旋兒飛了出去！而那沉重的青銅劍鋒去勢未絕，帶著一種沉雄無匹的力道，順勢狠狠劈在了那水匪因驚愕而大張的脖頸之上！
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那水匪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重重砸在濕滑的船板上，濺起大片的血水和雨水。
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了一瞬。
船上正在廝殺的潛鱗衛(wèi)和水匪，包括不遠(yuǎn)處正奮力拼殺的石鋒，都下意識地瞥向了船頭那個方向。
風(fēng)雨中，冷月凝依舊保持著出劍的姿勢。單薄的身體在劇烈顛簸的船頭微微搖晃，濕透的青絲黏在蒼白的臉頰上。她微微垂著頭，看著手中那柄剛剛飲血的“寒泓”。青銅劍身上沾染的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迅速變淡，順著劍脊流淌，滴落在船板上，混入渾濁的雨水之中。
那把銹跡斑斑、沉重古拙的長劍，此刻在她手中，仿佛褪去了蒙塵的外衣，散發(fā)出一種沉凝、冰冷、仿佛來自遠(yuǎn)古洪荒的殺伐氣息！劍身那低沉的嗡鳴尚未完全平息，如同猛獸飽食后的低吼。
她緩緩抬起頭。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血污（不知是敵人的還是濺上的），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深處，最后一絲屬于少女的迷茫和恐懼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萬載寒冰般的沉寂，以及在那沉寂之下，悄然燃燒的、足以焚盡一切的冰冷火焰！
她握緊了劍柄，那沉甸甸的感覺，此刻不再是負(fù)擔(dān)，而是她身體延伸的一部分，是她意志的承載！她一步踏前，腳下船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手中“寒泓”斜指前方混亂的戰(zhàn)場，指向那個正在狂笑著劈砍潛鱗衛(wèi)的光頭壯漢——水鬼七！
清冷的聲音，第一次帶著一種斬金截鐵的殺伐之意，穿透風(fēng)雨：
“翻江蛟匪首…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