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霧是有重量的。
它不像江南的霧那樣輕飄飄地浮著,而是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青瓦頂上,壓在穿城而過的錦江水面,也壓在付四維的心上。天剛蒙蒙亮,他就聽見了街面上的動靜——不是尋常的吆喝聲,是整齊的腳步聲,帶著鐵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脆響,一聲疊一聲,像在敲一面無形的鼓。
巡警道署的后院有棵老榕樹,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霧氣在枝杈間纏繞,活像一堆絞在一起的白繩。付四維站在樹后,長衫的下擺被晨露打濕,冰涼地貼在腳踝上。他手里攥著那本牛皮封面的警務紀要,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發卷,昨晚看到的字跡在眼前浮現:“熊克武部,駐重慶,步槍三千支,多為毛瑟M1888,配馬克沁機槍兩挺……”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一隊巡防兵從巷口拐了過來,領頭的是個留著平頭的軍官,腰間別著把指揮刀,刀鞘上的銅環隨著步伐叮當作響。士兵們穿著灰布軍裝,肩上扛著漢陽造步槍,槍托被磨得發亮。他們的臉藏在霧氣里,看不真切,只有刺刀的寒光在霧中一閃一閃,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眼睛。
“編號第七巡區,例行巡查。”軍官的聲音穿過霧氣,帶著一種刻意的嚴厲,“各戶門窗關好,非必要不得外出。”
付四維往榕樹后縮了縮,樹皮粗糙的紋理蹭著他的手背。他想起陳忠昨晚說的話,那老仆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在轉動:“少爺,這世道,眼睛比星星還多。你爹書房里的地圖,可不是誰都能看的。”
書房的窗戶還黑著。付朝宗昨晚一夜沒睡,窗紙上印著他來回踱步的影子,像個被關在籠子里的困獸。付四維知道父親在想什么——趙團長帶來的不僅是拜訪,更是一份無形的通牒。蜀軍政府和尹昌衡的軍政府,就像兩頭餓狼,都盯著成都這塊肥肉,而巡警道手里的那點兵力,不過是肥肉上的一根細毛。
“站住!”
一聲呵斥突然炸響,付四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看見巡防兵攔住了一個挑著菜擔的老漢,那老漢的草帽被士兵一把扯掉,露出滿頭白發,像一堆被踩亂的棉絮。
“通行證。”士兵的聲音里帶著不耐煩。
“老總,就買點青菜,給道臺府送的……”老漢的聲音發顫,手忙腳亂地在懷里掏著什么。
“少廢話!”士兵用槍托捅了捅菜擔,“沒通行證,按亂黨論處!”
付四維的手指摳進了樹皮里。他知道所謂的“通行證”——那是軍政府剛推行的新規矩,凡在城內走動,必須持有巡警道簽發的文書,上面蓋著鮮紅的官印,印泥里摻了朱砂,據說能防偽造。可這規矩對底層百姓來說,無異于一道枷鎖,光是來回衙門跑腿的功夫,就夠他們餓上兩頓的。
就在這時,巷口又傳來一陣馬蹄聲。這次的聲音更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巡防兵們立刻挺直了腰板,剛才還耀武揚威的軍官,此刻臉上堆起了僵硬的笑,對著來人拱手行禮。
付四維瞇起眼睛,透過霧氣看清了來人——是趙團長的副官,姓黃,昨天在客廳里見過,嘴角有顆黑痣。他騎著一匹黑馬,馬靴锃亮,腰間的盒子炮槍套上鑲著銀邊,在霧里閃著冷光。
“趙團長有令,”黃副官的聲音不高,卻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里,“查抄王占元在東門的倉庫,所有物資,一律封存。”
那個被攔住的老漢突然癱坐在地上,菜筐翻了,綠油油的青菜滾了一地,沾了泥水,像一群被踩死的青蛙。付四維認出他了,是常給道臺府送菜的張老漢,家就住在東門附近。
“老總……倉庫旁邊就是俺家……”張老漢的聲音帶著哭腔,“俺婆娘還在家……”
黃副官沒理他,只是用馬鞭指了指巡防兵:“動作快點,王占元的人要是反撲,格殺勿論。”
“是!”巡防兵們齊聲應道,聲音在霧里撞出回聲。他們押著張老漢,像拖一頭牲口似的往東門方向走去,腳步聲漸漸遠了,只剩下刺刀的寒光還在霧中殘留片刻,然后被新的霧氣吞沒。
付四維靠在榕樹上,后背一片冰涼。他翻開警務紀要,找到“王占元”的條目,父親的字跡在這里顯得格外用力,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頁:“胡景伊親信,駐成都東門,控制鹽市,私藏軍火約百支,與袍哥‘漢流社’往來密切……”
原來如此。趙團長的“拜訪”,不過是動手前的幌子。他們要借查抄王占元的名義,試探胡景伊的反應,也試探付朝宗的立場——巡警道會不會插手?
霧氣開始散了些,陽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零零星星地落在地上。付四維看見陳忠站在書房門口,背對著他,肩膀微微佝僂著,像一截枯木。老仆的辮子垂在背后,發梢沾著霧水,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書房看到的景象:父親的手指在地圖上“成都”兩個字上反復摩挲,指甲縫里嵌著黑泥,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而地圖的角落里,用極小的字寫著一行備注:“巡警道可用兵力:八百六十三人,步槍七百二十支,子彈人均三十發。”
這些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付四維的腦子里。八百六十三人,對抗熊克武的三千,還是胡景伊的五千?
“少爺。”陳忠轉過身,他的眼睛在晨光里顯得渾濁,卻又像能看透人心,“老爺讓你去前廳,說趙團長的人……要借道署的庫房用用。”
付四維的手指猛地收緊,警務紀要的邊角被捏出了褶皺。借庫房?是要把查抄來的物資存進來,還是要把這里當成監視父親的據點?
他抬頭望向天空,霧氣散盡的地方,露出一小塊灰蒙蒙的天,像一塊臟污的玻璃。遠處傳來幾聲槍響,悶悶的,像是有人在捶打棉花。在這個剛剛換了國號的城市里,死亡從不聲張,卻像榕樹的根須,悄無聲息地蔓延在每一寸土地下。
陳忠已經往前走了,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晨光拉得很長,像一條拖在身后的鎖鏈。付四維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仿佛在踩著一個看不見的自己。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巡警道署的每一扇窗,每一道門,都可能藏著眼睛。趙團長的,王占元的,甚至是父親的。而他手里的這本警務紀要,不是護身符,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握著它,就得忍受被燙傷的疼。
前廳的門又開了,像一張等待吞咽的嘴。付四維深吸一口氣,走進那片熟悉的昏暗里,煙味和汗味撲面而來,比昨天更濃了些。他看見趙團長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著一枚銀元,銀元在他指間轉著圈,反光在墻壁上投下一個旋轉的光斑,像一只眨動的眼睛。
無處不在的眼睛。
付四維垂下眼皮,遮住眼里的寒意。他知道,這場游戲才剛剛開始,而規則,從來都掌握在握槍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