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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世道如泥潭
第一章:醒在尿臊味里
頭痛得像被鈍斧頭劈過,眼皮重得掀不開。我費力地睜了條縫,先聞著了味兒——一股霉味混著煙火氣,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尿臊,直往鼻孔里鉆
這不是我的出租屋。
我想坐起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剛抬半截就栽了回去。后腦勺磕在硬東西上,疼得我倒吸口涼氣,這才看清身下是鋪著粗布褥子的木板床,上頭補丁摞著補丁,黑黢黢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醒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我偏過頭,看見個穿短褂的老漢,臉皺得像顆干核桃,正用粗瓷碗往嘴里倒著什么,黃褐色的液體順著嘴角往下淌。
“水……”我嗓子干得冒煙,只能擠出個單音節。
老漢把碗底往我嘴邊一湊,一股子土腥味的水灌進喉嚨,嗆得我咳嗽起來??戎戎X子里那些亂哄哄的碎片開始往一塊拼——過馬路時被失控的卡車撞飛,眼前最后是刺眼的白光,還有手里那本沒看完的《民國四川軍閥史》。
“這是哪兒?”我問。
“還能是哪兒?你屋唄?!崩蠞h放下碗,吧嗒著嘴,“前兒個跟人在茶館爭路款,讓人一板凳拍暈了,躺三天了,命大?!?
我屋里?我那屋鋪的是地板,擺著電腦桌,哪來的木板床和土腥味?我抬手想揉揉太陽穴,看見的卻是只細瘦的手,手腕細得像根柴禾,指甲縫里還嵌著黑泥。
這不是我的手。我的手因為常年敲鍵盤,指腹有薄繭,而這只手,分明是個半大孩子的。
“我……叫啥?”心猛地往下沉,一個荒誕的念頭竄了出來。
老漢瞪了我一眼,像是看個傻子:“付四維唄,你爹是巡警道臺付朝宗,成都城里誰不知道?咋的,把腦子拍壞了?”
付四維?付朝宗?
這兩個名字像炸雷在我腦子里響。我猛地坐起來,也顧不上渾身疼了,踉蹌著撲到窗邊。窗戶是木格的,糊著層發黃的紙,我伸手一推,吱呀一聲開了。
外頭是條窄巷子,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幾個光膀子的小孩在泥水里追打,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銅鈴聲,像是挑著擔子的貨郎。更遠處,能看見低矮的灰瓦房頂,還有幾棵歪脖子老槐樹,枝椏上掛著不知道誰家晾的藍布衫。
空氣里飄著鴉片煙的甜香,混著街邊小吃攤的油味,還有剛才聞到的尿臊味。街面上走過穿長袍馬褂的,也有留著辮子戴瓜皮帽的,幾個穿短裝、腰里別著槍的兵痞子晃悠悠地走過,眼神往路邊挑著菜的農婦身上瞟。
我扶著窗框,手指冰涼。這不是夢。那些歷史書上的鉛字,那些老照片里的影像,活生生鋪在了我眼前。
1912年的成都。
我成了付四維,一個十八歲的官二代,巡警道臺的兒子。這個年份,清帝剛退位,民國剛成立,可四川的天,還黑著呢。保路運動的血剛干,各路軍閥正摩拳擦掌,袍哥大爺在茶館里拍著桌子定規矩,老百姓的日子,就像這巷子里的路,坑坑洼洼,不知道哪步就踩進泥里拔不出腳。
“發啥呆?”老漢湊過來,手里拿著件長衫,“你爹讓你醒了就去前廳,說有要事?!?
我接過長衫,布料粗糙,漿得發硬。穿衣服的時候,指尖觸到胸口,摸到個硬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塊懷表,黃銅殼子磨得發亮,打開蓋,里面的指針咔噠咔噠走著,像是在數我剩下的日子。
老漢在門口等著,見我穿戴好,撇撇嘴:“別耷拉著臉,你爹雖說是個官,可這年月,活著就不易了?!?
我跟著他往外走,穿過天井,青磚地上長著青苔。廊下柱子上貼著褪色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墨跡被雨水泡得發虛。
路過廂房時,聽見里面有人哭,細聲細氣的,像個女人。老漢腳步沒停,低聲說:“你三姨太,昨兒聽說娘家被兵搶了,哭到現在?!?
我沒作聲。付朝宗的姨太,歷史上沒提過,想來也是這亂世里的一粒塵埃。
走到前廳門口,老漢停下腳:“進去吧,你爹在里頭跟人說話呢。”
我深吸了口氣,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門軸吱呀一聲,像是在嘆口氣。屋里光線暗,煙味嗆人,幾個穿長衫的男人圍坐在八仙桌旁,見我進來,都停了話頭,齊刷刷地看向我。
主位上坐著個中年男人,兩鬢有點白,臉上刻著褶子,眼神卻挺亮,正盯著我。不用問,這就是付朝宗,我這一世的爹。
他沒說話,旁邊一個留著八字胡的胖子先開了口,聲音像破鑼:“四維醒了?好,好,年輕人,經得住打。”
我腦子里飛快地轉著,這胖子是誰?軍政府的?還是哪個袍哥堂口的?
付朝宗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子威嚴:“四維,過來。這位是趙團長,剛從重慶過來?!?
趙團長?我心里咯噔一下。1912年的重慶,蜀軍政府和重慶鎮撫府打得正兇,這個趙團長,是哪一路的?
我走過去,學著記憶里看過的樣子,拱了拱手:“趙團長好?!?
趙團長嘿嘿笑了兩聲,眼睛瞇成條縫:“付公子年輕有為啊,聽說前兒個在茶館為路款的事,跟王旅長的人爭得面紅耳赤?”
我心里一緊。路款,保路運動的余波還沒平,這時候提路款,不是好事。我剛想找個話頭應付,付朝宗已經接過了話茬:“小孩子家不懂事,瞎摻和?!?
他給我使了個眼色,又對趙團長說:“讓趙團長見笑了?!?
趙團長擺擺手,端起茶杯喝了口,慢悠悠地說:“付大人謙虛了。如今這四川,就是要靠年輕人敢說話。不過嘛……”他話鋒一轉,眼神沉了下來,“敢說話,也得有命說才行?!?
屋里的空氣一下子僵住了。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每個人臉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我站在那兒,后背慢慢滲出冷汗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四川的軍閥混戰才剛剛開始,從尹昌衡到胡景伊,從熊克武到劉湘、劉文輝,打了十幾年,尸橫遍野,民不聊生。付朝宗這個巡警道臺,在歷史的洪流里,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哪天人就沒了。
而我,付四維,一個知道歷史走向,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十八歲青年,要在這泥潭一樣的世道里活下去。
不,不止是活下去。
剛才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些孩子,那些在泥水里追打的身影,還有哭哭啼啼的三姨太,趙團長眼里的算計,付朝宗鬢邊的白發……這些畫面在我腦子里轉著。
我攥緊了手里的懷表,黃銅殼子硌得手心生疼。咔噠,咔噠,指針還在走著。
活下去,然后,看看能不能做點什么。
哪怕這世道,像口爛泥塘,我也得試著,往前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