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觀室里有六個病友，我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位。每天坐起來吃早飯時，爸爸就給我拍照：

“這張光線不好，再來一張。”

“你發型太亂了，得捋一捋，造型可以更霸氣一點。”

“你看下鏡頭嘛。”

剛開始我很不配合，覺得自己此刻很丑很累，不想擺拍。后來明白這是他的記錄方式，也就隨他了。

病友之間總是很快能熟起來，新來的也更容易受到關注。

“你家小孩怎么了？她還在讀書吧？”

我爸一臉得意地說：“她啊，年紀不小咯，已經工作五年了。”

病友又問：“那，她的小孩多大，現在是誰帶啊？”

“……”

爸爸說：“她還那么小，結什么婚？更不會有小孩！”

我想起自己因為不想相親、不想結婚生子、不想被念叨，過完春節才大年初二，就急忙回了長沙。爸爸還給我補發信息說：“你年紀不小了，已經到了最佳生育年齡，結婚生子要抓緊啦。”

現在倒是他先松口了。

后來，來探訪的朋友進進出出。老友莉傻從常德趕來，我拿起手機問大學“鐵三角”的另一個朋友艾此刻在哪里。當時在衡陽陪女友的艾，午飯前就出現在病房門口，像從前那樣笑笑，看著我。我們共同感嘆一個事實：從畢業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三人居然再沒“合體”過。

因為擔心消化道出血，醫生不允許我吃堅硬的東西，連土豆絲也算在這一風險類別里，囧囧和Sam輪流熬了湯從家里帶過來。去泰國前，正是小六拉著我和囧囧一起去體檢，他們的結果都正常，只有我的出現了異常，但我沒太放在心上。我住進急診病房當晚，囧囧沒來，只打來一通電話說：“我給你銀行卡打了一筆錢，聽著，不管什么病都會好起來，反正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們會養著你。”我遇事很少慌張，遇到關心反而會繃不住。沒被病情嚇到的人，聽到他的話，哭臉了。

我和囧囧見面極少，見了也是各自絮絮叨叨地說自己的事情。我們做什么決定，對方都支持。圣誕節不能來找我玩，他就喊跑腿的人送了一整盒漂亮的杯子蛋糕到我辦公室；知道我在熬夜加班，他會留言跟我分享一首好聽的歌作為晚安曲；去北京逛街散心，他看到很適合我的衣服時說：“這件衣服明明就寫了你的名字啊，如果你不買我就買下來送你！”我疲憊到不想說話時，他會安慰我：“你要是累了就停工休息，其實我還有一筆閑錢暫時沒處花，你先拿著。”在深夜的出租車上，我們碎碎念著各自操蛋的生活經歷，不需要回應和承接，就能感到彼此互撐。

陪護時間比較多的老徐給囧囧解釋：“你看，這個幫助凝血的纖維蛋白原，這么小一支要1200元。這個血小板要300元一包，一次輸三包，還不一定有貨。”

“夸夸，你現在花掉了一瓶‘XO’（特陳白蘭地），再輸幾天藥物，就用掉了一只‘LV’。”

玩笑開完，囧囧嘆了口氣，說：“夸姐等你好起來，我再送一個LV給你，只要你能好起來。”

我立刻就神往起來。

雖然公司發了通知，暫時不方便探視，但下班后，部門的小伙子們還是偷偷溜來了病房。他們看著我右前臂上一整塊駭人的青紫色淤青，臉上的驚訝完全收不住：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上司，幾天間就虛弱得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

閨密222小姐和婉妹下班后也著急地趕來醫院，還帶來一些共同的朋友，病房擠得滿滿的。大家默契地不提病情，像往常一樣嘻嘻哈哈地問我，接下來去哪家吃夜宵。

來換藥的護士費力擠進人群，最后勒令訪客都出去。鮮花、水果堆滿了窗臺和柜子。這么多東西根本吃不完，而且病房每天的衛生檢查很嚴格，不允許有多余物品，最后沒辦法，只能讓帶了水果的人換一束花回去，帶了蘋果、西瓜的人負責把菠蘿、哈密瓜帶回去。

嵐姑姑也來看我，我們過去見面極少，她分享了她疑似乳腺癌的經歷來安慰我。她現在看起來精神很好，氣質真真“如蘭”。她鼓勵我無論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結果，心態都要好。

止血敏和幫助凝血的維生素K?同時輸入身體，我開始劇烈嘔吐。剛吃進去的食物還來不及找到垃圾袋就噴射出來，腹腔劇烈收縮，肌肉很痛，眼淚也迸出來。爸爸神情焦慮，一言不發。每一次我嘔吐的聲音，都會讓病房里其他人也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我也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鎮定地自言自語：“吐干凈了，那再抓緊吃幾口吧。”于是我低頭，又大口吃飯。

躺著尿尿本身已經很難堪，再加上藥物的副作用，排尿變得很困難，用熱毛巾敷在小肚子上也依然不起作用。我輾轉騰挪冒險下床，由同事陳姐扶著，嘗試半蹲。我一臉尷尬地看著她說：“唉，我以后都不敢跟你絕交了，畢竟我什么隱私你都見過啦。”

我還收到一些親友發來的信息。不知情的表姐約我端午節去她家吃飯，我簡短地回復：沒時間，去不了。表弟在信息里說：姐姐馬上要過生日了，想要什么禮物啊？我只想結束對話：暫時想不到，什么都不缺，想到了再說。

我不想在確診前驚動親人，只能慚愧地有所隱瞞。

睡前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是什么病呢，是貧血吧？也許休息一周，以后注意點就沒事了。好懷念那些年輕人大聲說話的樣子啊，七八點正是吃完晚飯，夜生活剛要開始的時間，病房卻已經熄燈了。春宵多浪費。

即使沒有確診，在留觀室的這三天，我也一直輸液用藥，幫助凝血、補充血小板。但血象指標并沒有因為輸血而好轉，我還要時刻預防大出血。這些費錢費力的事情，現在看來徒勞無功，讓我越來越覺得不太尋常。

前后不過三天，活蹦亂跳、野心勃勃的我，現在只能在床上吃喝拉撒，除了嘔吐就是昏睡，生活真比戲劇還戲劇啊。

工作？別想了吧。我只想知道我怎么了，在突然死掉之前，請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