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終于讀完了卡拉馬佐夫兄弟:文學體驗三十講3
- 苗煒
- 4520字
- 2025-08-12 16:19:20
第一講
同理心的文學測試
美國有一個女文青,她叫萊斯莉·賈米森,寫過一篇文章叫《同理心測試》。她當過一陣“醫學演員”,扮演病人,按小時收費,每小時收入是13.5美元。所謂“醫學演員”,正式稱呼是“標準病人”,即按照給定的病例標準來表演所患的疾病,比如讓你表演哮喘、闌尾炎,你就要演出相應的癥狀。醫學院給出的劇本有十頁左右,指導你按照什么樣的方式來表演病痛,劇本很細致,深入角色的生活細節:父母的病史,你愛人的工作狀況,你的生活習慣——喝多少酒,是不是在減肥——等等。表演是給醫學院的學生做測試用的,學生到考試的時候,要診斷三四個演員演的各種病例。十五分鐘“診斷”結束,學生離開診室,“醫學演員”會給學生的表現打分。首先是客觀地核對清單,學生得到了哪些關鍵信息,漏掉了哪些。其次是主觀感受,很重要的一項是“他/她對我的境遇,是否懷有同理心”,學生要想拿到這個分數,不能只是出于禮貌的同情,而必須表現出一定的“同理心”。
和萊斯莉·賈米森一起工作的人,有退休老者,有戲劇專業的學生,他們演出人間百態:韌帶撕裂的運動員,染上了毒癮的職業經理人,患有性病的老太太,等等。學生跟他們接觸時,總是要建立“目光接觸”,看著病人,才能表現出“我們在關心病人”,他們會提問,問出來的關鍵信息越多,得分就越多。在“同理心”這部分,學生要做到這兩條:一、在多大程度上能想象病人的過往經歷;二、提出恰當的問題,揭示暗藏的困頓之處。簡單來說,就是想象和詢問。二者相輔相成,你想象出一些東西,才會提出適當的問題,你得到了相應的答案,才能更好地提問。賈米森是學文學的,寫過很多非虛構作品。她在文章中說,就同理心而言,詢問和想象一樣重要。同理心要求你始終意識到你所能了解的東西永遠只是一個人經歷中的一小部分。
賈米森扮演“標準病人”的時候二十五歲,她演的是一位患有癲癇的女子,可在真實生活中,她馬上要做兩個手術。第一個是墮胎手術——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沒采用避孕措施,兩人決定把孩子打掉。第二個是心臟手術——她心率過快,要用一根導管消融心肌處的一個結節。賈米森感到孤獨和恐懼,她的身體在發生變化,她腹中有一個胎兒,她很傷心,又欲哭無淚,她很想跟男朋友聊聊她的感受,可她給男友發了一條短信,卻遲遲得不到回復。她知道,懷孕、墮胎,男人和女人對這些事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像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漸近線,但她希望男友能跨越這種隔閡。“感同身受”,這四個字非常之難。感受,一個人心里的感受有多少是來自身體的?如果一個女人來了月經,她說“我很難受”,她的男朋友恐怕很難做到“感同身受”。如果一個女人懷孕了,要把這個胎兒打掉,她的男友一定會知道女友非常難受,但他還是無法感受到,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難受。
萊斯莉·賈米森是個文藝女青年,她的各種感受是復雜的、細膩的,她的一位前男友說她,“猜測你的感受,就像用一根笛子去逗一條眼鏡蛇”?,F在這位男友,這位讓她懷孕的男友,面對賈米森表現出來的痛苦與怨氣,也說了一句話:“我覺得你都是裝的?!闭f出這句話,是很需要勇氣的,也是很誠實的——不就是打個胎嗎?咱們都是成年人,已經商量好了要去做個小手術,你哪里來的這么大的怨氣呢?你為什么一定要讓我感到內疚?你是不是在夸大你的感受?你是不是對我很不滿,要趁機發泄?你是不是在營造一種自憐的情緒?你為什么變得歇斯底里呢?男人要是跟女朋友說出這樣的話,也是很誠實的表現。
賈米森承認,“我的痛苦既有真實部分也有營造部分”,但是,“我的表述方式也是我感受的一部分”。她說,以前扮演“標準病人”,要把痛苦直接表現出來,讓那些癥狀確定無疑,考生才不會遺漏,但墮胎感受到的那種悲傷,不僅僅是一陣痙攣,它更加隱秘,無以名狀。她是這樣寫的:“做完手術三天后,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釋然了,卻突然間感到痛苦不已。這種痛苦到了夜里會變成一陣陣的抽搐,比白天更嚴重。雖然這樣的痛苦很難描述,可我至少知道自己有什么樣的感覺?!闭堊⒁赓Z米森的這句話——“我的表述方式也是我感受的一部分”。
賈米森做完墮胎手術之后,還要做一個心臟手術,她的主治醫生是個女人,簡稱為M醫生,說話非常簡潔,沒有什么人情味兒。賈米森打電話給M醫生,要告訴她,我剛做完墮胎手術,M醫生聽她把這個事情說完,很冰冷地問了一句:“那你想從我這兒知道點什么呢?”賈米森聽她這樣說,一下子就掉眼淚了,她意識到自己想從醫生那里聽到的是很簡單的一句話,“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從醫學的專業角度來說,這兩個手術之間沒什么關系,做墮胎手術的醫生不需要知道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心律異常,做心臟手術的醫生也不需要知道手術臺上的病人前不久做了一次墮胎手術。但病人想從醫生那里得到安慰,她在這兩個手術之間,是沒有安全感的。每一次賈米森去醫院,M醫生總會問一些日常生活的問題:“你最近忙什么呢?”M醫生知道,賈米森是耶魯大學英語系的研究生,正在寫一本散文集,知道她畢業論文的題目是成癮癥。等到下一次見面的時候,M醫生還會問,你那本散文集寫得怎么樣了?這種醫患關系,讓賈米森很不舒服,她說,這是一套假裝親密的流程,詢問、記錄、重復,醫生就像木偶一樣,說的話缺乏情境,也毫無善意可言。我們偽裝成兩個熟人,還不如承認我們并不熟悉這個事實。
其實,在我看來,M醫生做得已經不錯了,醫生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醫生還關心你的論文題目,想知道你在工作上有何進展,這已經很難得了。醫學院的學生有同理心測試,要對病人有共情,可這種職業素養很怪異——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到了醫院開始接觸生老病死,如果同理心泛濫,誰死了都非常難過,想著死者家屬該是多么痛苦,斥責自己的無能,斥責醫學的局限性,那這個工作就沒法干下去了。
英國作家毛姆原來就是學醫的,十八歲進入圣托馬斯醫學院學習。圣托馬斯醫院是倫敦一所很有名的教學性醫院,毛姆有很多和病人打交道的機會,他要出入倫敦的貧民窟,也要面對醫院里的疾病與死亡。毛姆說,學醫五年,自己對人類的本質有了全面的認識。他在一九〇二年的一則筆記中說:“人類平庸無奇,我認為他們不合適永生這樣偉大的事。人類僅有些許熱情、些許善良和些許邪惡,只適合世俗世界,對于這些井底之蛙來說,‘不朽’這個概念實在是太宏大了。我不止一次目睹人的死亡,有的平靜,有的悲慘,但在他們的臨終時刻,我從沒看到過有什么可以預示他們的靈魂將會永存。他們的死和一條狗的死沒什么兩樣。”
賈米森這篇《同理心測試》收在同名文集中,翻譯成中文后,書名叫《十一種心碎》。書中十一篇文章,寫的都是同理心問題。其中有一篇講她在南美洲旅行時,被人在臉上打了一拳,要做整形手術。這一拳莫名其妙,但賈米森知道,這一拳來自南美洲人民對美國游客的憤怒。游客要知道,“當地人是很討厭我們的”。知道自己被討厭,也是一種共情能力。
文集中最后一篇文章叫《關于女性痛苦的共通性理論》,題目有點兒生硬,實際上討論的問題很有意思——曾經有一項研究說,當一個男人因某種病痛就醫時,會得到比女人更好的醫療服務。研究認為,女性在生理上對疼痛更為敏感,但女性在向醫生說明自己的感受時,相較于男性患者,往往得到較少的積極回應。女性的疼痛會被錯認為源自“情緒”或者“精神”的問題。賈米森提問,世上受傷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女人是更擅于“表演”痛苦嗎?被表演的痛苦是不是也是痛苦呢?身為女人就是一種痛苦嗎?為什么女人的痛苦讓這些女人變成小貓咪、小兔子、夕陽,一片血紅或者是一具枯骨?為什么傷懷會成為女性人物雅致和敏感的一種標識?為什么許多女詩人的形象就是柔弱無力、極端痛苦的?這篇文章談論詩歌和文學中的一些女性形象,讀者看到這里,肯定會想到:男性是不是很難理解女性表達痛苦的方式?男性是不是缺乏針對女人的同理心?
我有一位女性朋友,跟我說過兩句她生孩子時的感受。她說,她躺在產床上,得知自己生下來的是女兒,忽然想到以后她的女兒也要經歷生產的痛苦,就哭了。她當然不是重男輕女,她的意思也不是“身為女人就是一種痛苦”,她的感受肯定是非常復雜的。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同理心的人,但還不至于自大到認為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是個直男,喜歡看一些女性用諷世、冷漠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痛苦,她們受到了傷害,會有自己的言說方式,會嘲笑顧影自憐的東西。我其實不是很能欣賞那些直接表述女性痛苦的東西。比如西爾維婭·普拉斯,我最早知道普拉斯的詩,是那句“我吞食男人如呼吸空氣”,我覺得這是很搖滾的一句詩,多酷。后來我才知道,普拉斯年幼喪父,她嫁給了英國詩人特德·休斯,然后發現丈夫出軌,她生養了兩個孩子,還經歷了兩次流產,她在早上四點起床寫詩,活到三十一歲時開煤氣自殺。她自殺之后,特德·休斯就被永遠地打上了“渣男”的烙印。
西爾維婭·普拉斯有一首詩叫《三個女人》,寫的是婦產科病房的三個女人,第一個女人說生產過程是一個殘酷的奇跡:“我是一次暴行的中心。/我養育的,是怎樣的痛苦與憂傷?”第二個女人失去了她的孩子,她覺得世界被白雪覆蓋:“我被放血白如蠟,我沒有依戀。/我是扁平的,如處女,這意味著什么也沒發生,/沒有什么不能被抹去,撕開,拆毀,重新開始。”她要讓丈夫繼續愛她,她要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回到家盡妻子的本分。第三個女人生下一個女嬰,其哭聲像鉤子,嘴張著,發出黑暗的聲音。這個女人還年輕,還在上學,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問自己:“我孤獨如草葉。我錯失了什么?/不管錯失什么,我能找到它嗎?/……我永遠年輕,我錯失了什么?”
普拉斯的詩有很多都是在寫女性的痛苦,我不太能明白她詩歌中那些破碎的身體意象。后來我對女性的共情能力稍稍提高了一些,才能更好地讀懂她的詩。比如她有一首詩叫《死產》—— 一個詩人怎么看待自己的作品?她寫出的詩歌是一場死產嗎?
我們來讀一下馮冬翻譯的《死產》——
這些詩無法存活:一個悲哀的診斷。
它們的腳趾和手指長得不錯,
它們小小的前額凸出,聚精會神。
如果它們沒能像人一樣四處走動
那不是因為缺少母愛。
哦,我不明白它們到底怎么了!
它們的形狀、數目以及每部分都正確。
它們乖乖地坐在酸液里!
它們笑啊,笑啊,笑啊,對著我笑。
肺部就是無法吸氣,心臟無法跳動。
它們不是豬,甚至連魚也不是,
盡管它們有豬和魚的模樣——
它們是活的就好了,它們理應活著。
但它們卻死了,它們的母親因精神錯亂也快了,
它們傻盯著,不談論她。
一個詩人很愛自己寫出的詩句,但這些詩句能活下去嗎?這些詩句沒有活力嗎?寫出這些詩句的女人精神錯亂了嗎?這個女人也要死了嗎?我不敢說自己能理解普拉斯所寫的女性痛苦,但我相信,女人有時體會到的痛苦很深遠。普拉斯的《鐘形罩》里,寫女主人公要割腕自殺:“我想,這容易,躺在浴缸里,瞧著從我手腕里開出的鮮紅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綻放在清澈的水中,直到我沒入水中,沉沉睡去,水面蕩漾著絢麗奪目的罌粟般的花朵。但是,正當我要動手時,手腕上的皮膚看起來煞白煞白、柔弱無助,我怎么都下不了手。我想切斷的東西似乎并不在那皮膚里,也不在那根在我大拇指下撲撲跳動的纖細的藍色血管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埋得更深、更秘密的什么地方,實在是難以企及?!?/p>
對男人來說,女人的一些痛苦是在更深邃、更神秘的地方,非常難以想象。接下來的兩講,我們繼續討論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