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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塵世之愛不能永存

這篇前言,我想說三個意思,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起承轉合,索性硬生生地分成三段吧。

想象一下,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這一天是農歷的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北京城里應該有了過年的氣氛,或許有零星的爆竹聲響起。在西城的小羊圈胡同,也就是現在的新街口南大街小楊家胡同,有一位四十一歲的產婦生下了她的第八個孩子,取名慶春。這一家是旗人,漢姓是舒,舒慶春就是老舍的本名。六十多年過去。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北京新街口豁口西北邊的太平湖公園,現在的北京地鐵太平湖車輛段,當時是有兩片水面的小公園,老舍走到這里,在水邊一直坐到入夜。第二天早上,晨練的市民發現水面上漂浮著一具尸體。這就是老舍的結局。

從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傍晚出生,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夜辭世,老舍活了六十七歲。出生的地點和死亡的地點,相距只有幾里地,出租車起步價之內就能到。這兩個地方都在北京的西北角。擴大一點兒范圍,從阜成門到西四,到西安門大街,到景山、鼓樓、德勝門、西直門,再回到阜成門,這就是北京老城的西北部分,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地名大多集中在這片區域。這片區域也正是清末正紅旗和鑲黃旗的駐地,老舍的爸爸就是正紅旗下的一個士兵。

再想象一下,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黎明時分的圣彼得堡。涅瓦河上的冰開始破裂,春天來了,但這個早上的氣溫還是在零度以下。沿涅瓦河向南,經過樞密院廣場,能看到彼得大帝的銅像,再往前走就是大海街,大海街四十七號是兩層樓,佛羅倫薩式的殿宇風格,二樓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這是個大戶人家,姓納博科夫,幾代人都在朝中做官。在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這家人的媳婦葉蓮娜產下一名健康的嬰兒,取名叫弗拉基米爾。

老舍和納博科夫,這兩人的生日差了幾十天。這兩人有什么關系嗎?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老舍出身貧寒,靠人接濟才上了小學。納博科夫生在富貴人家,家里的圖書館藏書上萬冊。老舍到二十歲當了小學教師,開始寫作。納博科夫一家遇到了“十月革命”,流亡海外,他去了德國,去了英國,后來去了美國。老舍也在英國待過一段時間,寫了《二馬》,后來回國,在大學教書,在青島寫出一本小說叫《駱駝祥子》。納博科夫先寫詩,后來寫小說,他的作品只在俄羅斯流亡者中有點兒影響。不過他在五十六歲那年寫出的《洛麗塔》大獲成功。

這兩個人的生活軌跡沒有交集。這兩個人只在我這個讀者心中有交集。

我最早接觸老舍的小說是聽董行佶播講的《駱駝祥子》,每天守在收音機前,聽祥子丟了車,牽回了駱駝,祥子攢錢想買一輛自己的車。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龍須溝》,看到了《四世同堂》,在劇場里看到《茶館》,看老舍寫文章說,他閉上眼,北京的一切就能在他腦海中浮現,活生生的人就出現,就在他身邊說話。老舍所構建的北京對我來說是一個詩性的世界。

有一年,我去瑞士蒙特勒,在皇宮酒店的頂層逗留了幾個小時,納博科夫最后十來年就生活在這個酒店里。從頂層望出去,能看見湖水和雪山。他在《說吧,記憶》中有這樣一段話:“每當我開始想起我對一個人的愛,我總是習慣性地立刻從我的愛——從我的心、一個人的溫柔的核心——開始,到宇宙極其遙遠的點之間畫一根半徑。我必須要讓所有的空間和所有的時間都加入到我的感情中,加入到我的塵世之愛中,為的是減弱它的不能永存。”塵世之愛不能永存,所以要擴大自己的感受。這是納博科夫的寫作手法。

再重復一遍,這兩個作家沒什么關系。但如果我們把這個世界視為潛在的小說來觀察,這兩個出生日期只差兩個月的作家,卻像是一個故事中的兩個角色:一個堅守在自己的語言中,用最常見的兩三千個漢字寫作,另一個掌握多種語言,是偉大的文體家;一個不自覺地要靠近權力,另一個相信文人最好處于流亡之中。他們的交會之處是在我這個讀者心里,我生在北京,卻對北京有一種古怪的鄉愁。這鄉愁有一點兒是老舍給的,也有一點兒來自納博科夫,我們的愛總會延展出去,畫一個很大很大的半徑,激發出無限的情感與思緒。文學世界總有東西會漫出我們的現實存在。

以上是第一段。

這兩三年,我總會看到一首布萊希特的詩,你可能也看到過——

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

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著年輕人死去。

傻瓜看著聰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產,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鐵。

我在二〇二〇年看到有人讀這首詩,我在二〇二一年看到有人讀這首詩,我在二〇二二年看到有人讀這首詩。后來我翻布萊希特的詩集《致后代》,看到他的另一首詩。

總之,他們愈是受苦,他們的受苦似乎就愈自然。誰會去阻止海里的魚受潮濕?

而受苦人自己也用這種漠不關心對待他們自己,缺乏用善良對待他們自己。

多可怕,人類如此容易忍受現狀,不僅忍受陌生人受苦,而且忍受他們自己受苦。

所有那些思考世風如此敗壞的人都拒絕呼吁一群人同情另一群人。但是被壓迫者對被壓迫者的同情是不可或缺的。

那是世界唯一的希望。

這首詩太平實了,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卻很有力量。

我還看到許多人感嘆過去的美好時代的消逝,他們引述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似乎我們曾經走在一條筆直的通向美好世界的道路上。說實話我對此并不確信,我們在大街上看不到馬勒,也不像維也納人那樣喜歡歌劇,我倒是常常想起茨威格的另一本書《良知對抗暴力》,他在書中說——

不管我們如何稱呼這樣一種始終緊張對立的兩極:稱呼為寬容與不寬容,或者稱呼為自由與管束,人性與狂熱,個性與劃一,良知與暴力——其實都無所謂。所有這些稱呼無非是要表達一種最內心、最個性化的最后抉擇:在每個人的心目中是人道寬厚跟更為重要呢還是政治性的事情更重要,是通情達理更為重要呢還是拘泥于刻板的條條框框更重要,是自己的人格更為重要呢還是趨炎附勢更重要。

格雷厄姆·格林在他某一本小說的扉頁上有一句題詞,大意是說,人的心靈有些地方并不存在,痛苦進入這些地方,使之存在。我以前覺得,文學有一個作用是鍛煉人們對痛苦的耐受力,現在也相信這一點。但現實中的痛苦還是更厲害。阿蘭·德波頓有一句話說:“一切人生都是艱難的;而其中有些得以實現完美,是對痛苦的態度使然。每一次痛苦都是一個本能的信號,說明有些事不對頭,而其孕育的結果是好是壞全賴承受者的智慧和力量。”這句話太像“人生雞湯”了。

文辭有強烈的欺騙性,有時候我們需要一點兒雞湯,是為了緩解痛苦。這兩三年,我們感知到的痛苦比較多,我也不知道文學是否讓我們對痛苦有了更強的耐受力。

以上是第二段。

二〇二〇年的春節,我寫下《文學體驗三十講》的第一篇,是談《紐約兄弟》的草稿,順手貼出來,有一位讀者留言說,她讀完《紐約兄弟》之后正好去紐約,她去了中央公園,盯著西面那一排房子和樹,用自己近視的右眼體會小說開頭那種即將失明的感覺。看到這條留言,我很高興。詹姆斯·伍德說,有些評論不是分析性的,而是一種充滿激情的重新表述,評論家實際上期望的是“視野一致”,“努力讓你如我一般看待文本”。我的這些稿子是“聊天”,但也期望某種程度上的“視野一致”。

我寫《文學體驗三十講》,有一個副標題是“陪你度過這時代的晚上”,當時就有做音頻課的打算,所以寫得也比較口語化。到第二本,題目變成“苗師傅文學人生課”,俗世牧師那個味兒更重了。

這幾年,心理按摩有很大的市場,我在一本暢銷書上看到一個比喻,說生雞蛋,摔在地上就碎了,蛋黃蛋清一起飛濺,煮熟的雞蛋摔在地上不會碎,成熟的東西有彈性。這句話把不太成熟的心智比喻為生雞蛋,把成熟的心智比喻為熟雞蛋。如果我對自己的文學品位還有一點兒自信,那就是告誡自己,千萬別寫出這樣句子來,千萬別做人生導師。這倒不是因為我的這些文章對他人的生活全無益處,而是我從根兒上認定,如果我們只關注自己的情緒和心理穩定,不對公共事務發言,也不在更廣的人文精神的領域去思考,我們的情緒就總是糟糕,心智也總是不成熟的。這第三本書,我花了很大篇幅去討論這個問題。

二〇二一年是陀爺兩百周年誕辰紀念,我想起看了好多次都沒能看下去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我用了一年的時間讀了這本書,還做了許多延伸閱讀。從個人趣味上來說,我不喜歡陀爺。我想把我那種“不喜歡”說清楚。二〇二二年是《尤利西斯》出版一百周年,我想看一遍英文版。大多數時候,我們通過譯本來讀外國小說,但語言的束縛比我們想象的要緊密得多。這兩次閱讀都不容易,我把閱讀中的感受記錄下來,當然有分享的愿望,讀書的樂趣和心得應該分享,讀書的困惑也值得分享。

我還有一個自私的打算,我是怕有一天我忘了。要是我不把我讀過的這些書記下來,不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就會有點兒茫然。在午后,打開一本書,陽光變得柔和,像撒下一層金粉,將你籠罩在其中,等回過神來,已經到了傍晚,這時你會有點兒茫然。到秋天,樹葉落了,樹冠上孤零零掛著幾個柿子,你抬頭看,發覺這一年又快過去了,你會有點兒茫然。到我這個年紀,發覺自己花了三四十年讀小說,也會有點兒茫然,好像在虛構的世界里停留得太久了。閱讀如同一場游蕩,我想留下點兒記錄。

我記得有一本很薄的小說,《彼得·卡門青》,黑塞的作品,其中有一段,主人公早上去爬山,摘了一朵花,要送給女友。我讀那本小說的時候,大概十六歲,后來沒再讀過,情節未必記得準確了,但當時閱讀的心緒激蕩,似乎還能記起來。那是一九八〇年代,喜歡外國文藝,是一種風氣。薩特啊加繆啊都是非常時髦的名字,我懵懵懂懂地看,知道了幾個奇怪的詞語——惡心,荒誕,他人即地獄。

我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總聚在一起看錄像。某天晚上,我們看了《鐵皮鼓》,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法蘭克福有一個“德國電影博物館”,博物館里有很多拉洋片的機器,展廳中央有一個柜子,其中的展品是電影《鐵皮鼓》的道具,奧斯卡敲的那個紅白相間的鐵皮鼓。我看到那張鼓的時候,感覺它在我心里敲敲打打,從未停息。

最開始的三十講,我寫得挺快,跟人開玩笑說,干脆寫到一百篇吧。那時并不覺得有那么多話要說,但感覺記憶豐沛,有很多題目會讓我去讀去寫。二〇二二年秋天的時候,真的寫完了九十篇。還差十篇就到一百了,我想暫時停在這里吧。

以上是第三段。

好了,就先說到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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