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摯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荊元岑那具尚有余溫的尸身上。
血污浸染了花白的頭發(fā),黏在粗糙的巖石上,那雙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混亂的天空,凝固著最后的不甘與絕望。
他對這個跛腳的匠人有些印象——尚發(fā)司里,能把“三股反擰結(jié)”編得最牢靠的,也就那么幾個。
一個本分的手藝人,怎么會……
“阿爹……阿爹!你不能死啊!你起來……你丟下我怎么辦啊——!”阿綰嘶啞的、破碎的哭嚎撕扯著所有人的心。
她渾身抖得不成樣子,手腳并用撲向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
小小的手掌沾滿了泥土和血污,徒勞地想去合上荊元岑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冰涼的指尖觸碰到那僵硬的眼皮,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巨大的恐懼和失去的劇痛,讓她只剩下本能地哭喊。
月娘從后面死死抱住她,手臂箍緊阿綰單薄顫抖的身體,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淌下,滴落在阿綰散亂的頭發(fā)上。
她張著嘴,喉嚨里卻像堵了棉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悲鳴。
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蒙摯身上,有悲憤,有屈辱,更有一種無聲的、灼熱的期待。
蒙摯的目光從荊元岑的尸體上移開,轉(zhuǎn)向身邊那個脫了鎧甲、此刻只穿著單衣的魁梧士兵——呂英。
他的聲音不高,“呂英。你看到了什么?”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將軍!”呂英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古銅色的臉上肌肉緊繃,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著翻涌的怒火,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我們收拾好行裝,正要列隊回營,嚴(yán)閭……嚴(yán)閭那廝,就帶著那幾個黑皮狗,直接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讓老荊‘交出來’,口口聲聲說他偷了東西!”他指著地上散落一地的梳篦、毛刷、斷裂的麻繩和那兩塊沾了灰的糕點(diǎn),聲音陡然拔高,“您看看!翻了個底朝天!除了這些梳頭的東西,還有什么?他們分明是故意找茬!”
“偷了什么?”蒙摯的劍眉擰得更緊,眼底寒光一閃。
“這個……”呂英重重?fù)u頭,帶著一股憋屈的狠勁,“末將不知!那姓嚴(yán)的沒說!姜嬿那婆娘沖過來,也只嚷嚷阿綰偷東西!可阿綰一個小姑娘,從進(jìn)了這后院就一直跟在老荊身邊,半步?jīng)]離!她是什么樣的人,咱們尚發(fā)司誰不清楚?平日里悶聲不響,手腳干凈得很!這分明是栽贓!是污蔑!是仗著趙高的勢,騎在咱們禁軍脖子上拉屎!”
他越說越激動,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暴跳,“平日里,嚴(yán)閭搶功奪利也就算了!今日……今日這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他們逼死了老荊!將軍!”
“夠了!”蒙摯一聲斷喝,如同驚雷,驟然打斷了呂英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控訴。那銳利的眼神帶著無形的威壓,瞬間讓呂英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
蒙摯的目光掃過地上荊元岑的尸身,又落在被月娘死死抱住、哭得幾近昏厥的阿綰身上,最終,沉沉地壓回呂英臉上,聲音冷硬如鐵:“這事情,自然要查清楚。查清楚姜嬿丟了什么,值得他們?nèi)绱舜髣痈筛辏幌[出人命。”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道,“先把這里清理干凈。把老荊……帶回去。把人都帶回大營。”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阿綰身上,那小小的身體在月娘懷里抽搐著,已然哭得脫力昏厥過去。“這事情……先莫要聲張。”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奈和壓抑。
“什么?!”呂英猛地抬起頭,眼睛赤紅,“將軍!我們又要吃這個啞巴虧?!嚴(yán)閭仗著是御前隨扈,囂張跋扈,何曾把咱們禁軍放在眼里?!往日里……兄弟們?nèi)塘耍】山裉臁裉爝@是活生生一條命啊!是老荊的命!”他指著地上那灘刺目的暗紅,聲音哽咽,“他本分了一輩子,最后落得這么個下場,連個說法都沒有嗎?!”
“將軍!老荊不可能偷東西!”旁邊一個年輕的禁軍士兵忍不住吼了出來,臉上滿是淚痕。
“他們害死了人!不能就這么算了!”另一個士兵緊握著腰刀,指節(jié)發(fā)白。
“將軍!不能忍啊!”壓抑的悲憤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在圍攏的禁軍中蔓延開來,低吼聲此起彼伏。
蒙摯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憤怒的臉,那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不甘。他能感受到那股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屈辱和悲憤。他下頜繃緊,牙關(guān)緊咬,握著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又緩緩松開。
最終,他也只是反問道:“那你要如何?!”
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要本將軍現(xiàn)在就過去,跟他嚴(yán)閭玩命?!”
“要他立刻為老荊償命?!”
空氣瞬間死寂。
所有憤怒的吼聲戛然而止。
只有遠(yuǎn)處前廳飄來的、不合時宜的絲竹樂聲,顯得格外刺耳。
蒙摯的目光掃過眾人,那眼神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痛惜,有憤怒,更有一種身處漩渦、身不由己的沉重與冰冷。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疲憊和決絕:
“如今,陛下不在咸陽。”
“禁軍,咸陽城外的禁軍和御前留守的隨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鬧起來……鬧出人命官司……”
“你覺得,東巡途中的陛下得知此事,會怎么看?!”
“不過是一場意外,對不對?”
“二公子生辰宴外的一件小事情,對不對?”
一連串冰冷的反問,像一盆盆刺骨的冰水,澆在每一個熱血沸騰的士兵頭上。
現(xiàn)實(shí),殘酷得令人窒息。
呂英張了張嘴,赤紅的眼睛里光芒劇烈閃爍,最終,那燃燒的怒火被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取代,肩膀頹然地垮了下來。
周圍的士兵們也沉默了,緊握的拳頭無力地松開,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在喉嚨里的嗚咽。
他們心里都很清楚,一個是御前隨扈,一個是咸陽城外的禁軍,在始皇帝心中孰輕孰重早已經(jīng)一目了然,就算是他們再鬧一場,再大鬧一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甚至還有可能讓自己的蒙摯將軍再次受罰……
見到眾人都不再說話,蒙摯轉(zhuǎn)向那地上刺眼的猩紅,和月娘懷中那個已經(jīng)哭昏過去的小小身影。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玄色披風(fēng)在漸起的晚風(fēng)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抗拒的軍令:
“現(xiàn)在——”
“全體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