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蒂明斯家的小宴會(1)
- 薩克雷中短篇小說集
- (英)沃·梅·薩克雷
- 13392字
- 2025-08-13 11:06:11
1
菲茨羅伊·蒂明斯夫婦住在小人國街,這是一條整潔的小街,與公園和大人國花園形成直角。附近的人都頗有教養,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是來自上等家庭了。
尤其是蒂明斯夫人,她媽就老是這樣告訴蒂明斯先生。他們是薩福克人,與邦吉伯爵閣下是遠親。
蒂明斯先生除了在小人國有自己的房子外,在“律師會所無花果法院”也有幾間專用辦公室,他從事著“北區巡回審判”工作。
有一天,當議會批準的大律師與普通小律師的費用變得相差不大時,喬治大街的斯托克和波格斯將關于“洛夫—弗爾洛夫—科里布鐵路樞紐公司”的報紙寄給了菲茨羅伊先生,他頓時欣喜若狂,立即給兩間起居室(前室長十六英尺寬十二英尺,后室緊湊但雅致,長十點六英尺寬八點四英尺)添置了一對鏡子,給出生不久的孩子買了一個珊瑚,給蒂明斯夫人買了兩件新衣,還在潘特克尼肯商店買了一張紅木小桌——蒂明斯夫人很久以來一直想買下它。桌子呈翠綠色,桌腿變了樣,桌面是金黃色的摩洛哥皮,到處都是抽屜。
蒂明斯夫人是一位相當漂亮的女詩人(她的《獻給凋謝的郁金香》和《普林里蒙的抱怨》發表在去年的《詩集》里)。菲茨羅伊在自己女人雪白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并向她指著無數抽屜中的一個,讓她看到里面有一支頂端鑲嵌著紅寶石的精美鋼筆,以及六本小巧迷人的鍍金空白本子,上面印著“我的書”,他說菲茨羅伊夫人可以將“繆斯可愛的作品”寫進去(他是一位牛津大學畢業生,十分文雅)。除了這些本子外,另有粉紅色的紙、深紅色邊的紙和花邊紙,全都印著R.F.T.(Rosa Fitzroy Timmins);有蒂明斯家族的手跡、戰斧與飾章(曾經由一位叫羅爾塔斯·德·蒂明斯的十字軍戰士在阿斯卡龍佩戴過);有黃色、粉紅色、淡藍色的和其他有香味的封蠟,供蒂明斯夫人與朋友們通信時使用。
你可以肯定,蒂明斯夫人一見到這份可愛的禮物就高興得跳起來,說她的查爾斯(他的名是塞繆爾,可他們已經給忘了)是最好的男人。她無數次地擁抱他,讓她那個穿著排扣制服的小聽差也受到了熏陶,當時聽差就站在樓梯平臺上。待他一到其他房間里去后,她就拿起新鋼筆和一張討人喜歡的紙著手構思一首詩。
“寫什么呢?”她自然首先想到,“一個年輕的媽媽最初的靈感應該是什么?”孩子這時躺在面前的沙發上睡著了,她開始用最靈巧的手寫道:
獻給兒子邦吉·德·布賴斯·加什勒·蒂明斯的詩
多么漂亮啊!你顯得多么好看,
我的兒子,我的寶貝,我玫瑰般的孩子!
你做夢時友好的天使盤旋在周邊:
柔弱的睫毛掩蓋著你閃爍的美麗藍眼。
于孩子十個月大時,星期二
“閃爍?你的目光閃爍?這合語法嗎?”蒂明斯夫人心想,她懷著這個可笑的問題讓自己小小的大腦困惑了一陣子,此時嬰孩忽然醒了。接著廚子來問吃飯的事,然后芬迪夫人從第二十七號房溜過來(她們是對門鄰居,通過芬迪夫人的金剛鸚鵡認識的),接著還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最后,除了蒂波·莎布(與他相比,蒂明斯夫人的祖父加斯勒少校要出色得多)外,她再也沒有寫給孩子的詩句了,于是她放棄了這首關于德·布賴斯的小詩。
然而,待蒂明斯先生從事務所回來準備和妻子一道去公園散步時,他透過將兩間起居室一分為二的富貴掛毯窺探著,發現自己親愛的女人還坐在桌邊,用那支紅寶石鋼筆飛快地寫著、寫著。
“那個孩子氣的人真是天才!”他說,“哎呀,她成了第二位諾頓夫人!”他微笑著走過去,俯過蒂明斯夫人的肩頭看看她在構思什么美麗的東西。
可她寫的不是詩,蒂明斯先生看到如下一些文字:
茲請托馬斯爵士與基克勒伯雷女士賞光,于星期三的七點半前來共餐。
菲茨羅伊·蒂明斯夫婦
5月22日,星期二,小人國街
“我的天啊!”這位高級律師大聲說,拉長了臉。
“啊呀,菲茨羅伊!”他心愛的人叫道,“你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用咱們這點錢財來搞宴會!”他說。
“你不是在賺錢嗎,你這個吝嗇鬼?”蒂明斯夫人說,“一天賺十五幾尼,一年就是四千五百幾尼。我已經計算過啦。”她這樣說著,站起身,捏住他的胡須(它們像他巡回區內任何男人的胡須一樣好看),緊緊地吻他的嘴,并對他拉長的臉做了些什么,使其表情大變了樣;門外那個小聽差也聽到了里面的情況。
“咱們的餐室坐不下十個人。”他說。
“咱們只請二十個人,親愛的。在這樣一個季節人人都在請客設宴,十個人是肯定不行的。瞧,這是請客的名單。”
“邦吉伯爵與伯爵夫人,圣瑪麗家的芭芭拉小姐。”
“你真是太想把一位貴族請到這個家里來了。”蒂明斯說(他在無花果法院還沒改變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叫他蒂明斯也是比較自然的)。
“天哪,親愛的,他們可是咱們的表兄弟姊妹呀,一定得請才對。”蒂明斯夫人說。
“那就把我妹妹和湯姆·克勞德取消吧。”
“布蘭奇·克勞德的確是太胖啦,蒂明斯。”他妻子說,“咱們的屋子也太小了。”
蒂明斯先生笑起來。“你這個小混蛋,”他說,“芭芭拉小姐比布蘭奇重一倍,即使她還沒有——”
“胡說!”蒂明斯夫人大聲嚷道,“真的不能請克勞德博士來:他喝湯時會弄出很大的響聲,實在太讓人反感。”她模仿著博士渴湯時發出的咕嘟咕嘟聲,顯得太可笑了,蒂明斯先生看出要請他來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定不要請太多的親戚。”蒂明斯夫人繼續說,“媽媽當然是要來的。她不喜歡晚上請她去。她還會把裝面包的銀籃和燭臺帶來,它們又富貴又漂亮。”
“可是你卻抱怨說布蘭奇太胖了!”蒂明斯咕噥道。
“哦,哦,別生氣嘛。”年輕的蒂明斯夫人說,“姑娘們是不會來吃飯的,不過隨后會把她們的樂隊帶來。”她繼續擬著名單。
“托馬斯爵士和基克勒女士,兩人。千萬別說不:咱們一定得請他們,查爾斯。他們是有錢人,在大人國花園的房子任何一間屋子都可容納下咱們粗陋的小床。不過,他們很樂意到在社會上有咱們這種地位的人那里來的。城市的人樂于與古老家族的人相互往來。”
“很好。”蒂明斯先生說,愁容滿面地表示同意——蒂明斯夫人接著念她的名單。
“貝爾格萊維亞區的托珀姆·索耶夫婦。”
“索耶夫人整個社交季節都沒請過你。她擺出一副女皇帝的架勢,當——”
“你知道,親愛的,某個群體的成員是必須有的。”蒂明斯夫人十分威嚴地回答,好像有自己故鄉的代表出場會使宴會受到保護似的。于是她寫好一封短信,次日一早便讓聽差送到了貝爾格萊維亞區索耶的宅邸。
托珀姆·索耶夫婦剛剛下樓來用早餐。索耶夫人穿著寬大的灰褐色便服,戴著圣母瑪利亞的那種額前假發(她早上往往顯得衣冠不整,但我向你保證晚上她的卷發和身段又往往會讓你大吃一驚)。他們看完短信后,便有了如下對話——
托珀姆·索耶夫人:“唔,哎呀,我不知道事情要啥時候才結束。索耶先生,就是蒂明斯家請咱們去吃飯的事。”
托珀姆·索耶先生:“請咱們去吃飯!真是——厚顏無恥!”
托珀姆·索耶夫人:“到處都是極其危險無禮的創新,索耶先生。我要在寫給這些人的信中向他們暗示此種情況。”
托珀姆·索耶先生:“不,別——那樣做,喬安娜。他們是我的選舉人,咱們一定得去。寫一封禮貌的短信吧,就說咱們要去參加他們的宴會。”接著他又仔細讀起《泰晤士報》來,托珀姆·索耶夫人這樣寫道:
親愛的蒂明斯夫人:
我們非常樂意參加你們的小宴會。我沒用第三人稱回信,因為咱們是老朋友,你知道的,也是鄉下的鄰居。希望你媽媽過得很好:代我向她致以最親切的問候;希望咱們這個夏季去索皮茲見面的時候多一些(在這些可怕的時刻要到國外去是不可能的)。給你親愛的寶貝一百個吻。
你永遠忠實的
喬·托·索
她說寶貝,因為她不知道蒂明斯夫人的孩子是女孩還是男孩。托珀姆·索耶夫人對蒂明斯夫人的邀請給予了和藹可親的答復,這讓她感到高興不已。
2
年輕的蒂明斯夫人隨后一心要請的人,是約翰·羅迪夫婦,羅迪先生在斯塔皮—羅迪公司工作,他們住在倫敦城倫巴第街帕特尼普雷的大人國花園。
蒂明斯夫人和羅迪夫人是在同一所學校長大的,從她們在學校里為爭得法語獎那天起到上周為止,兩人之間的小小競爭就總是不斷。在上周的時候,她們都在義賣場有一個攤位,以便幫助“窮困潦倒的松餅商販的女兒”;在由休·斯萊謝爾夫人組織的“波蘭舞會”上,蒂明斯夫人與羅迪夫人對跳“鐮刀瑪祖卡舞”。在松餅買賣中,羅迪比蒂明斯多賺二十三英鎊(因為她有特權階層使用的那種壺柄,這東西把眾人引到了她的攤位旁)。可在瑪祖卡舞比賽中蒂明斯夫人取勝了:她有著可能最漂亮的小腳(腳上穿的紅靴銀跟鞋看起來相當可愛,甚至引起了那位中國大使的注意),盡管羅迪夫人的腳也絕非微不足道——正如她與科伯雷勛爵在鐮刀中間跳舞,它踩到閣下的靴子尖時他承認的那樣。
“這些人都在把自己給毀啦。”約翰·羅迪夫人接到粉紅色的短信時對丈夫說。傍晚時,信被那個穿著排扣制服的聽差拿著到處跑,他與一個年輕女子——二十七歲的幫廚女傭——一起,先是去了大人國花園,后來又去了公園;她的年齡比小聽差也大不了十四歲。
“這些人都在把自己給毀啦。”約翰夫人對丈夫說,“蒂明斯夫人說她已請了邦吉那家人。”
“真有邦吉他們呀!蒂明斯總是一個勢利的人。”羅迪說,他曾與律師一起上大學;而律師呢,他對于某位貴族也像你我一樣歡迎的。羅迪接著補充道:“該死,他干嗎要舉行宴會呢?”然而,他還是讓羅迪夫人接受了蒂明斯夫人的邀請。
“明天我去上班時,只需看看蒂明斯先生的賬戶就行啦。”羅迪心想,“如果像通常那樣透支了,唉……”這時有人通報羅迪夫人的車到了,他那愜意的思緒才終止。這位銀行老板和他夫人上了車,去參加塞科喬普夫婦在公園另一邊他們那座大宅里舉行的、舒心的家庭小聚會,聚會有二十二人參加。
“羅迪家兩人,邦吉家三人,我們家和媽媽人,索耶家兩人。”年輕的蒂明斯夫人計算著。
“加爾品上將吃得太多,”蒂明斯夫人繼續說,“也非常無聊,不過他身上戴著星章和綬帶,坐在桌旁看起來是很不錯的。咱們把他寫下吧!”于是他記下了“托馬斯爵士和加爾品夫人,兩人;卡斯特莫迪勛爵,一人”。
“你會把宴會搞得既非常時髦又相當愚蠢的。”蒂明斯嘆息道,“干嗎不請一些咱們的老朋友?我敢說,近兩年來波特曼老夫人已請了我們二十次。”
“可上次我們去她那里時,正餐喝的卻是豌豆湯!”蒂明斯夫人說,帶著說不出的輕蔑表情。
“霍奇一家人一直對咱們很好,誰也比不過他們。我們可以采取某種方式報答,我想。”
“報答,哎呀!在樓梯上聽到比里特爾說‘奇夫婦與奇小姐’真是好聽呀,他老是把‘霍’字省掉。不行,不行,去你的事務所見那些律師吧,親愛的——這些可憐的家伙在咱們的社交圈里能做啥?”就這樣,蒂明斯的老朋友們一個個被蒂明斯夫人審理并排除,就好像她成了愛爾蘭的一位檢察總長,而他們則成了米切爾先生陪審團的眾多天主教徒。
蒂明斯夫人堅持參加聚會的人都應該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邀請了那位極為機智的喜劇演員,他有不少笑話;巴特夫人也邀請了,因為她要利用她;之所以請波特,是由于人人都在請他;也請了外交部的蘭維爾·蘭維爾先生,他可以帶來什么關于西班牙論戰的消息;還有博塞比,他之所以突然引人注目,是因為他與法國大革命關系密切,并且時時去拜訪賴德律—洛蘭和拉馬丁。這些人,再加上另外一對夫婦——他們是“這個家的朋友”——共有二十人,蒂明斯夫人覺得她有把握把他們請來參加自己的小宴。
可倒霉的是,人人都回復表示接受邀請!這真讓他們左右為難。他們的餐室里如何容納下二十個人,這道計算題是可憐的蒂明斯根本無法解答的。他垂頭喪氣地在小房間里踱來踱去。
“哼!”蒂明斯夫人笑著說,“你妹妹布蘭奇去年穿上我的一件衣服還相當好看,你也知道她現在多么肥胖。咱們會找到辦法把他們都安頓下來的,保管沒錯。”
約翰·羅迪夫人在寫給親愛的蒂明斯夫人的信中,接受了后者的邀請,那真是一封十分親切和藹的信呀。蒂明斯夫人見丈夫從事務所回來就把信給他看。不過這時他也收到另一封由羅迪先生寄來的信——或者說從公司寄來的信,大意是菲·蒂明斯先生的賬上透支了二十八英鎊十八先令六便士,要求他將這部分錢退回給他恭順的仆人,即“斯塔皮&羅迪公司”。
* * *
蒂明斯不想告訴妻子,“洛夫—弗爾&洛夫—科里布鐵路公司”內部各派的爭斗已經解決,他每天十五幾尼的收入也因此得以確定。“不過,我也已經干了七天,這將足夠支付兩位管弦樂演奏者、正餐和酒水,并且完全處理好與斯塔皮和羅迪兩人的問題。”
3
現在請客吃飯的帖子已發出去了,但在這頓更加豐富的正餐之后還有一個茶會,蒂明斯夫人有必要對茶會的邀請一事作進一步安排。
這些安排是難辦的,凡習慣招待朋友的夫人都知道這點。有這樣一些情況:
有的人,假如你請了他們參加茶會,而又請了其他人赴宴,那么他們就會不高興。
有的人,假如你真請了他們參加茶會,他們也會生氣的,并勃然大怒地叫道:“天哪!我親愛的簡,為啥蒂明斯家的人要讓我離開餐桌去參加他們的XXX晚會呢?”(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在XXX處添加上什么樣的詞語都行)或者說:“哎呀,親愛的威廉,太過分了,讓咱們付十二先令車費,還要花掉不知道多少錢在手套上,就為了去蒂明斯夫人那間小小的客廳行個屈膝禮。”關于蒂明斯家的事,說出后面這番話的是莫澤夫人,而前面那番話便是格洛斯特區的格魯普勒先生對他太太說的。
也有的人,假如你根本就不請他們,他們也會受到傷害,這一點我想誰也不會懷疑。蒂明斯生活中最早的朋友是西門斯,他的妻子和家人為這個社交季節專門在牛軛湖租了一座小別墅。
“咱們不能請他們從鄉下趕來。”蒂明斯夫人對蒂明斯先生說(你我知道就行了,她很高興西門斯夫人沒有礙事;她妒忌后者,這正如每個行為規矩的女人會妒忌丈夫的女性朋友一樣)。“咱們不能請他們從老遠趕來參加晚會。”
“唉,不能,當然。”蒂明斯先生說,他本人對茶會也不是很看重。于是西門斯夫婦就從名單中取消了。
結果怎么樣呢?結果是,當西門斯和蒂明斯在威斯敏斯特相遇時,各自很快掉轉了方向;西門斯夫人將所有從蒂明斯夫人那里借去的書都還了,還寫了一封皺巴巴的感謝信;蒂明斯夫人到處說西門斯夫人斜眼看人;而西門斯夫人站在另一方,又聲稱說蒂明斯夫人如何不誠實,讓希克斯上尉臉上無光,因為她竟嫁給了蒂明斯而不是他——雖然她是被母親強迫那樣做的——她至今更喜歡的也是上尉而不是自己丈夫。總之,如果這兩個男人打起來,我相信他們的老婆不會不高興的。而這一切苦惱、憤怒和糾紛,都是因為在小人國街舉辦的一個廉價可憐的小宴會所致。
唔,在餐前餐后的客人都被邀請之后,蒂明斯夫人的母親加斯勒老夫人——因而也是蒂明斯親愛的岳母,盡管我向你保證“親愛的”幾個字特別有諷刺意味——加斯勒夫人當然也請來了。她還帶來了彈吉它的伊萊扎·加斯勒小姐和艾米麗小姐,后者走路有點瘸,不過六角手風琴卻拉得很美妙。他們就住在附近,你可以相信這點。你的岳母總是在能聽得見你的地方,感謝命運之星讓這些親愛的女人如此關心。瞧,加斯勒一家人就住在附近,在蒂明斯夫人吃飯的請帖發出去后他們一大早就到了。
蒂明斯先生這時在自己的小書房里,書房通向小餐室——他們有一些可笑的小屋子,這餐室是其中之一,它應該被叫做食品室,幾乎不比浴室或者特等客艙大。他聽見了岳母的敲門聲,以及她從過道里傳來的那有名的腳步聲和喋喋聲——她在那兒緊逼著身穿排扣制服的小聽差,問他一些關于嬰兒的問題和廚子的健康情況,還問廚子是否收到她頭天晚上送來的東西;她又問及女傭的健康,以及蒂明斯先生是否去了事務所。在經過這一番喋喋不休的談話后,聽差一下把書房的門推開,大聲宣布:“加斯勒夫人和小姐們來了。”蒂明斯先生便放下《泰晤時報》,露出一種最好別在這兒呆下來的表情,拿起帽子走開了。
自從他不再叫她媽媽,不再吻她以后,加斯勒夫人就再也沒喜歡過他。他說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他要忍受才該死呢。所以他去了事務所,把這片領域完全留給了蒂明斯夫人、她媽媽和兩個親愛的姑娘。
更確切地說是留給了她們當中的一個,因為在離開房子前,他想到要看一眼樓上兒童室里的小蒂明斯;他發現孩子被抱在姨媽伊萊扎懷里,我想她是把他像吉它一樣抱著,捏著吧。所以小家伙可憐地號啕大哭,而他的父親最終卻離開了家。
他剛一走開女人們就闖進小書房里,著手把它收拾整潔,盡管離家宴還有兩個星期。她們把他的一些報紙文件堆到書架上,另一些擱到百科全書后面。有的又被塞進抽屜里——加斯勒夫人發現里面有三支煙,便把它們裝在自己衣袋里;另外有一些信件,她瞥了一眼。等蒂明斯先生回來時她們已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潔了,那些最好的玻璃杯和甜點餐具都堆放到了書桌上面。
這是一套十分優雅漂亮的餐具,可以肯定加斯勒夫人會這么想,那是她有錢的姑父為這對年輕夫婦在斯波德&科普蘭店買的。不過它只能供十二個人用。
他們一致認為,從各方面考慮,再買一打甜點盤會更便宜更恰當些。這樣,“把我的銀籃放在中間,”加斯勒夫人說(她老是自夸那個該死的面包籃子),“就不需要其他的瓷盤了,一桌餐看起來會是相當不錯的。”
在清點了一下玻璃杯后,計算出至少需要大約一打平底大玻璃杯,四五打葡萄酒杯,八個玻璃水瓶,以及適當數量的冰盤。由于這些東西總用得著,所以最好馬上買到。蒂明斯先生從事務所回來時跌跌撞撞從裝著它們的籃子旁走過,籃子就擱在客廳里;也從那個把這些東西和小賬單送來的男侍身邊走過。
對于菜單的問題,女人們久久爭論了一番,得承認有點像是在爭吵了。加斯勒夫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德文郡,在那兒把家操持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她會做一些好菜,沒有這些菜任何宴會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她想。當她提出要做自己的假甲魚湯、燉鴿子和醋栗奶油時,蒂明斯夫人把鼻子一翹——順便說一下,她的鼻子小巧可愛,自然地往上翹著。
“6月份喝假甲魚湯,媽媽!”她說。
“你爺爺曾經覺得這湯好極了,羅莎。”媽媽回答,“那位海軍事務大臣曾經覺得好極了,當時他在普利茅斯。還有這個郡的上等人物也覺得好極了,福蒂斯克爾閣下和羅爾斯閣下都很喜歡它。勞倫斯·波克爵士在埃克塞特賽馬會后還喝過兩次呢。所以我想這湯是很不錯的,如果讓——”
“我不要燒這種湯,媽!”羅莎說,把腳一跺,加斯勒夫人明白其中包含著怎樣的決心。有一次,當她極力要給嬰兒服藥時,她們之間也有過類似的爭論。
于是加斯勒夫人擬了一份菜單,其中的湯用破折號空著——這是一個讓人憂愁的空白。燉鴿子當然一下被加進了菜單,可蒂明斯夫人決意根本不讓它成為她的宴會中的一道菜,她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操辦這個家宴。
隨后蒂明斯先生回來了,他先支付了購買酒杯花費的六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的小賬,接著蒂明斯夫人便帶著最甜蜜的微笑向他跑過去,懷里抱著孩子。她讓他注意到孩子長得如何一天天越來越像他,對他大加稱贊和愛撫了一番——在眾人面前這樣做顯然太過分了——并以自己樸實的溫和態度使他得到安慰,心情好起來;這之后,她便開始對他說出自己的一些心事。
她嘆息一聲說,自從把心愛的蒂明斯送給她的、可貴的新酒杯在客廳里擺出來后,那一副副舊窗簾就顯得多么寒酸。麥斯林紗窗簾花不了什么錢的,她一定要并且也會弄到它們。
于是他便同意了添置麥斯林紗窗簾。她與蒂明斯一起去斯庫布雷店買它們,而這時你可以肯定,她還會為自己買一套優雅漂亮的半喪服(因為你知道,宮廷正處在服喪期),還要買優雅漂亮的巴雷格紗羅,或比利時毛呢,或邦巴辛毛葛,或絲紗羅,或某種類似的東西。是雷根特街的卡米爾夫人為蒂明斯夫人裁剪的,她在舉行小宴會的晚上穿出來時就像個天使一般。
“另外,親愛的,”在他同意添置窗簾后她接著說,“我和媽一直在談家宴的事。她想弄得非常闊氣,可我不讓她那么做。我總在考慮著一個既可喜又節儉的計劃,而你,我最親愛的蒂明斯,一定要讓這計劃得到實施。”
“我在事務所的時候燒好了一份羊排。”蒂明斯笑著說,“我需要戴上帽子系好圍裙嗎?”
“不需要,但你得去一趟‘大地懶俱樂部’(你這壞家伙,去那兒總不得到我的允許),請你那位有名的廚師米羅波蘭特先生把他最好的一位助手給你派來,我知道他會的。有了他的幫助,咱們就可以幾乎分文不花把正餐和甜點做出來,讓財大氣粗的托珀姆·索耶夫婦和羅迪夫婦看到,即使粗陋的小屋也能和金碧輝煌的富貴大廳一樣把客人招待得非常好。”
蒂明斯答應與米羅波蘭特先生說說。倘若蒂明斯夫人想要請到首相的廚師,我相信這個受到哄騙的可憐丈夫也會請求約翰閣下把他借用一下的。
4
菲茨羅伊·蒂明斯是“大地懶俱樂部”委員會的一位成員,這么年輕的他對于酒的鑒賞力是非同一般的。米羅波蘭特是個大人物,他也像所有大人物那樣和藹可親,所以為能幫上蒂明斯一把非常高興。他的一個年輕朋友和受保護人卡瓦卡多先生,是個頗有長處的人,由于豪切爾閣下不幸去世,他正好閑著沒事——年輕的卡瓦卡多曾作為一名技術精湛的廚師與豪切爾閣下一道嶄露頭角。他對于自己的主人米羅波蘭特沒啥可拒絕的,同時他也愿意對像蒂明斯先生這么杰出的美食家有所幫助,從而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蒂明斯帶著要人米羅波蘭特的贊美,像潘趣一樣歡歡喜喜地離開了;在反對降低米羅波蘭特工資的人里他是其中之一,當時這個議案被帕林斯先生、克羅士上校和俱樂部委員會中的螺旋派提出來。
年輕的卡瓦卡多忠實于偉大主人所許諾的事情,次日便來到了小人國街。他穿一件富貴柔軟的深紅色馬甲,鈕扣用藍色玻璃和鍍金材料制成;緞子做的寬大硬領圈呈現斑駁的藍色,上面掛著雅致閃光的鑲嵌式折疊項鏈;一頂白帽戴在長卷發一邊,卷發散發出最愜意的發油香味——這是一頂好像剛弄上外套的白帽;戴的一雙手套顏色并不完全與黃油干酪相同,而是呈現出煙囪上的那種黃油顏色;手里拿著一根鍍金把手的漂亮手杖——不管怎樣,這一切完美地構成了年輕人的上半身裝束,他就這樣讓聽差引到了蒂明斯夫人面前。
卡瓦卡多到達時她一直在與母親爭論醋栗奶油的事。他的出現讓加斯勒夫人不說話了,而蒂明斯夫人則接著用法語同他交談——她在肯辛唐區的一所高級進修學校把這種語言學得非常好——遠比母親更有優勢,做母親的只能極其艱難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帶著驚慌疑心的表情時而看看這個時而看看那個,只要覺得一有適當的機會就急忙說出“是的”這個肯定詞。
“我水(隨)身帶來了兩份菜單。”卡瓦卡多對加斯勒夫人說。
“財彈(菜單)——對——哦,真的嗎?”夫人答道。
“兩份小cartes。”
“哦,兩輛carts!啊,是的。”她說,“來了嗎,我想?”她往窗外望去,看他們是否在那兒。
卡瓦卡多露出微笑。他從皮夾子里取出一張粉紅色紙和一張藍色紙,他在上面寫著兩份菜單——就是上次為已故的豪切爾擬的那兩份——他把它們交給蒂明斯夫人。
可憐的年輕女人讓菜單弄得大惑不解(她至今仍然留著它們),開始念著粉紅色菜單上的如下文字:
十六人的晚餐
黎格東式肉湯
都布克都王子清湯
兩份魚
博阿迪塞式塞維爾那鮭魚
克雷歐巴特爾式干酪烤魚
兩道正餐
羅勃斯庇爾式三角肉松菇
奧達利斯克式燒蹄筋
六道頭盤
艾番格列爾式炒鰓角金龜子
美各代堯姆式小豬排
帕樂桑布勒式小牛排
波瑪赫式紅酒醉鯉魚
綱道爾貝里式雞肉片
于是那些附加菜、餐前或餐間的開胃小吃、烤肉和肉食菜式就這樣一一開列下去。
“夫人會看出這些菜都相當簡單。”卡瓦卡多先生說。
“啊,的確!”蒂明斯夫人說,一片茫然。
“夫人喜歡哪一份菜單呢?”
“咱們喜歡哪一份呢,媽?”蒂明斯夫人問,然后好像想了片刻,補充道:“我想,先生,我們更喜歡藍色的一份。”對此加斯勒夫人盡可能顯得老練的點點頭,雖然不管是粉紅色的還是藍色的,我敢說誰都不會明白這些廚師的行話里包含著什么意思。
“勞駕,夫人,我們下樓去檢查一下操作現場吧。”卡瓦卡多先生說。因此他被禮節性地引到樓下的廚房去——他不愿叫出它的名字——神氣十足地出現在廚子面前。
他飛快地把廚房掃了一眼,臉上露出某種輕蔑的微笑。“勞駕,請把筆墨拿來好嗎?我要寫幾樣咱們必須有的東西。對不起,咱們還需要八個燉鍋,兩個燜鍋,八個炒鍋,六個蒸鍋,一個帶有附件的凍鍋,另外有幾樣東西我會寫下來的。”卡瓦卡多先生像個頗有才干的人迅速寫下一長串鐵器制品,然后把單子遞給蒂明斯夫人。她和媽媽都被這張可怕的清單給嚇了一大跳。
“我三天后再來檢查一下進展情況,至于做湯用的原料將在宴會前準備好。”
“難道你不認為,先生,”這時加斯勒夫人插話道,“有一份湯——一份顯得精美富貴的假甲魚湯,就像我在英格蘭西部的上等人家看到的那些,就像已故的福蒂斯克爾閣下——”
“對不起,你要弄到湯所需要的東西。”卡瓦卡多先生繼續對廚子說,而對她的插話卻不予理睬,像船長站在上層后甲板區那么無所畏懼的樣子。“至于清湯用的原料,你要弄到一腿大牛肉,一腿小牛肉,和一只火腿。”
“是,先生,”廚子說,嚇得趕緊行了一個屈膝禮,“一腿大牛肉,一腿小牛肉,和一只火腿。”
“你不能在宴會上招待一腿小牛肉,”加斯勒夫人說,“一腿大牛肉也不是用在社交宴會上的。”
“夫人,它們是用作清湯原料的。”卡瓦卡多先生說。
“什么!”加斯勒夫人叫道,于是廚子把他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
“只要我在這個家里,就絕對不行。”加斯勒夫人憤怒地叫道,“絕不能在一個充滿基督精神的英格蘭家庭里這樣做,我絕不允許出現此種極其罪過的浪費。如果你希望我就餐,羅莎,你就得讓人做一頓沒那么昂貴的飯菜。即使沒有這些可惡的奢侈,先生,福蒂斯克爾閣下也能夠用餐的,我想我女兒的客人們也能夠。”
“夫人完全可以隨意決定。”卡瓦卡多先生說,“我是來幫助夫人和我的好朋友米羅波蘭特的,而不是幫我自己。”
“謝謝,先生,我想這會太昂貴了點。”蒂明斯夫人十分不安地吱唔著說,“不過我還是非常感激你的。”
“我只是要盡到自己的責任,夫人。”阿爾奇德·卡米爾·卡瓦卡多先生說,舉止顯得非常莊重。他對這個家的主婦好好地鞠一個躬,之后便由小聽差恭敬地帶到上面去,把蒂明斯夫人給嚇住了,也讓廚子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加斯勒夫人則對這個調味師氣憤不已。
直到這個時候,布洛塞夫人——即那個廚子,她是加斯勒夫人從德文郡帶來的(當然夫人要讓一些傭人駐守在女兒家里,并期待他們向她提供發生在家中的一切情況)——瞧,直到這個時候,廚子對于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隱匿身份都相當滿意,并且很得意把廚房保持得整齊、明亮、干凈。在她看來,這是家中最舒適的屋子(我們晚上下樓去那兒抽煙時,也都這么認為),也是小人國街最漂亮的廚房。
可是自從卡瓦卡多來過之后,廚子的心中就變得十分不滿和焦慮了。她憂郁地和區域欄桿那面23號和25號房里的廚子們聊著。她也走過去和那兒的廚子交談。她向面包店和其他地方打聽,大人國花園里的大戶人家家里廚房是個什么樣子,他們有多少烤肉叉、蒸鍋和燉鍋。她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偶爾讓誰來幫忙,不過必須得有個幫廚女傭。警察部門的一位先生經常探望她——我想是她的表哥吧,他趁加斯勒夫人不在家里或沒有監視它時,會偶爾來看望她——她被探視時朗德爾夫人正坐在她裙子的下擺上,那上面的葉飾都讓她的淚水弄濕了。“我自從見到他們那個法國人后,”她說,“就不得安寧,佩里斯。”而這個忠實的男人所能做的,也只是安慰她一下而已。
“宴會!”蒂明斯終于勃然大怒地說,“在這個家里做是不可能的。它真夠麻煩,你母親吵鬧得多么厲害,足以把人逼得發瘋。此事不會再發生了,我向你保證,羅莎。馬上去富布斯比店預定吧,在那兒什么都能弄到——從男仆到鹽匙。咱們去富布斯比店預定吧。”
“親愛的,要是你不介意花錢,你覺得怎么方便都行,就照你的意愿辦吧。”蒂明斯夫人說。于是她戴上無邊女帽,他們一起去了大人國區域的那位大廚師和糕點商那里。
5
蒂明斯夫人挽住蒂明斯的胳膊朝富布斯比店走去,那是位于議會大街和阿里科珀尼廣場轉角處的一家豪華店鋪——蒂明斯這家伙經過時常會贊許地瞥它一眼,因為櫥窗里不僅有最奇妙可口的糕點和糖果,而且柜臺旁多半會有三四個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們戴著小巧迷人、最新式樣的法國帽,燙著美麗的波浪發,腰部和圍裙也極盡優雅。
是的,她們就坐在那兒。也許除了蒂明斯外,還有另外的人朝著巨大的平板玻璃窗投去媚眼呢。我想是因為那些小姐們長期置身在眾多美好的東西當中,才變得如此美麗吧。咱們不妨說,她們最初走進那里時也和普通人一樣,后來逐漸就越來越漂亮了,最后出落成你所見到的完美的天使。結果只能是這樣:假如你和我,親愛的人,在那個地方呆一段時間,我們也會變得漂亮起來的。她們生活的環境里有特別美味的鳳梨、牛奶凍、奶油(有的攪打過,有的因為很好當然不需要攪打)、果子凍、蜜餞夾心酒味蛋糕、櫻桃白蘭地——上十萬種美妙可愛的東西。看看那些蜜餞吧,看看金色的姜制調味品,四處擺開的菠蘿,像小淘氣鬼似的、迷人的中國橘子——它們晶瑩發亮,排列成圓柱形。Mon Dieu!看看那些還帶著葉子的草莓,它們每一粒都差不多與女士的手提袋一般大,好像是在苗圃里培育成現在這樣的。一粒草莓就可當作柜臺后面的小姐們的一頓餐,她們從它側面一點點地咬著,假如很餓了——這是幾乎不會出現的——她們就可以到水晶般透明的圓筒里拿出晚會蛋糕或蛋白杏仁餅干吃。傍晚她們坐下來,相互根據那些小糖果講一些小謎語;在想要自娛自樂時,她們就讀些用法語寫的、最讓人歡喜的話,其中論及到愛、愛神丘比特與美,之后就把它們擱在餅干里面。她們總是把美好的東西寫進富布斯比先生的賬簿里,讀讀它們也一定會是在享受一頓完美的盛宴。她們還談論起伊甸園來!我想這對于富布斯比先生的店鋪而言算不了什么。我一點也不懷疑,小姐們在那兒呆了一段時間后,最終會變得十分可愛的,甚至會變成十足的天使,翅膀從迷人的肩頭上長出來,那時(只需先把身子平衡一兩下)她們便會飛上柜臺,在上面棲息片刻,又飛落下去,親切地吻著其他小姐,說:“再見,親愛的!咱們會la haut重逢的。”然后她們呼呼地拍打著芬芳的翅膀永遠飛走了——從大人國廣場的樹林上空一掠而過,升入高空,警察也為之觸帽致意。
她們就是在那兒為餅干虛構出了傳奇的故事,并就那些糖果編造出美妙的謎語和言辭。我敢肯定,任何凡人也寫不出這些東西來。
在這些迷人的美女面前,我從未見到有哪個男人像蒂明斯先生那樣的。蒂明斯夫人先說明他們需要做一頓供二十人吃的家宴,負責的一位小姐便問蒂明斯夫婦喜歡訂購些什么,并說了一千種東西,一樣比一樣好,而蒂明斯先生對這一切都立即表示同意。這個可憐的人已經完全給迷住了,我相信即使小姐推薦一頭大象燉肉,或一條王蛇肉凍,他也會說:“哦,當然行,記下吧。”
那個美人便在本子里記下一長串讓你聽著就會流口水的食品。而她記下這一切時也相當平靜。上帝保佑!即使在她們看來毫不可口的食品,她們也不在乎的!無論她要記下什么東西,蒂明斯先生都隨她的便。
在定購了正餐食品和餐后甜點后(富布斯比店什么都提供:正餐食品和餐后甜點,金屬盤和瓷具,以及穿你們自家號衣的仆人,如果你愿意也提供有頭銜的客人),這對夫婦便離開了那家奇妙的店子。蒂明斯夫人很高興終于徹底擺脫了家宴的麻煩,不過她卻擔心會太昂貴。
“只要能讓你高興,親愛的,什么都不會太昂貴。”蒂明斯先生說。
“順便說一下,那里面有個女人相當好看。”蒂明斯夫人評說道,“就是帽子上有藍色緞帶的那個。”(她在心里瞥了一眼那頂帽子的模樣,決心要買一頂完全一樣的)。
“你這么認為嗎?我可沒注意到。”可憐的偽君子在她身旁說道。見到蒂明斯夫人回家后,他又像個無恥的惡魔返回富布斯比店,他說是要另外訂購什么忘了的東西。離開那個伊甸樂園吧,你這個膽小怯懦、卑躬屈膝、可恥惡劣的家伙!
直到宴會以前,這個著了迷的花花公子總是要到富布斯比店去。他在那兒引起了人們的議論。他常在早晨去事務所前先到那里,有時從事務所回來時再去,不過他更喜歡早晨去。他的借口沒完沒了,一天他又找了一個借口來到那里,當他正在柜臺旁與小姐嘰嘰喳喳地說話、調情時,有一位夫人——她一小時里始終在后店(如果那個伊甸樂園可以叫做店的話)里看頭天的報紙,吃著一塊非常便宜的面包——這時走上前來,放下《先驅晨報》面對著他。
這位夫人就是加斯勒夫人。從那天起可憐的蒂明斯先生就被她控制著,她又開始左右起他的家庭來——而擺脫這一點曾經是他生活的目標,也是經過許多次斗爭后的結果。僅僅由于一種怪誕的行為——因為一周后他走進富布斯比店時,發現佩雷斯在用藍色的杯子喝茶,吃著涂有黃油的陳面包,此刻他那荒唐的激情便瞬間消失了——瞧,僅僅由于一種怪誕的行為,他生活中最無法忍受的負擔又落到了肩上——即他的岳母。
在舉行小宴會的前一天——我向你保證就在下一章會講到的——一位高大文雅的中年紳士由聽差介紹給了蒂明斯夫人,聽差說他是特魯切恩先生,而倘若不是他的雙手和雙腳微微有點欠缺的話——前者紅得異常,后者又大又不勻稱——他本來會被當作是一位伯爵的。
“我是特魯切恩,夫人。”他說,深深地鞠個躬。
“真的嗎!”蒂明斯夫人說。
“是關于宴會的事,夫人,從富布斯比店來的,夫人。你沒有仆役長,夫人,我想你可以讓我來擔任。我明天會帶兩個項目負責人來,他們都叫約翰。對不起,我最好查看一下這兒的場地,并會認為你允許小聽差帶我去看看食品室和廚房。”
特魯切恩說話聲音很低,在極為深沉的憂愁中帶著畢恭畢敬的神態。他的眼里沒有什么表情,但從中你也會想到他被某種隱秘的悲哀壓抑著。蒂明斯夫人打量著他那紳士般的身材,光彩照人的模樣,以及端莊的舉止,不禁戰栗起來。“我相信,”她說,“我根本不敢讓他遞一杯水過來。”即使加斯勒夫人在舉行宴會的早上來監督事情辦得怎樣時,也給嚇住了,比鎮靜而威嚴的特魯切恩先一步退出了廚房。
而這位了不起的人,也像所有真正了不起的人一樣,顯得和藹可親的樣子。
他把外套和馬甲擱在一邊(都是夜禮服式樣,所以他中午走過街道時便過早地顯得光彩了點),并非不屑于去擦干凈玻璃杯,擦亮細頸酒瓶,讓穿排扣制服的年輕聽差看到如何準備宴會的東西才對。他這樣忙著時,幾個女傭、聽差和廚子——在她可以的時候,而她除了煮點蔬菜還有啥做的呢?——便擠在他周圍,驚訝地聽他講述自己曾呆過的那些大家庭的情況。他們眼前見到的這個男人,一度是坦塔蘭閣下的馬車夫,巴雷克里斯伯爵的貼身男仆,以及菲茨巴特勒克公爵遺孀接待室的男仆。啊,聽特魯切恩說話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