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祭
霜降剛過,黑石坳的螞蚱就瘋了。
不是夏末那種零星的蹦跶。是遮天蔽日,像一片片枯黃發臭的云,裹著土腥氣,啃光了坡上最后一點草皮,連老樹皮都啃得斑駁露骨。所過之處,只留下簌簌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和滿地細碎油亮的黑糞。更邪的是,這些秋螞蚱個頭奇大,后腿帶著詭異的暗紅斑紋,跳起來像一道道枯黃的閃電,撞在人身上,留下一個個針扎似的紅點,又癢又痛。
“百足娘娘發怒了…”村口老槐樹下,幾個老人縮著脖子,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坳里世代相傳,地底下住著“百足娘娘”,是萬千螞蚱的精魄所化。秋深螞蚱瘋,便是娘娘饑了,要血食。
村長趙老根蹲在自家門檻上,吧嗒著早沒了火星的旱煙鍋,愁云慘霧罩在臉上。他身后昏暗的土屋里,傳出兒子栓柱撕心裂肺的咳喘,一聲接一聲,破風箱似的,聽得人心尖子直顫。栓柱才十歲,卻像個縮水的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蠟黃的小臉深陷在破枕頭里,眼窩烏青。
“爹…咳咳…冷…螞蚱…好多…”栓柱咳得蜷縮起來,氣若游絲。
趙老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鐵爪攥住,狠狠一擰。他猛地起身,避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了村尾神婆“蟲姥姥”那間爬滿枯藤、散發著霉爛和奇異草腥味的泥屋。
屋里沒點燈,只有供桌上一盞幽幽的綠瓷油燈,映著蟲姥姥溝壑縱橫、如同風干樹皮的臉。她枯瘦的手指正捻著一只還在蹬腿掙扎的肥大秋螞蚱,螞蚱油亮的后腿上,暗紅的斑紋在幽光下像凝固的血。
“根子,想好了?”蟲姥姥眼皮都沒抬,聲音沙啞得像蟲豸爬過枯葉,“栓柱那身子骨,油盡燈枯,尋常藥石…吊不住命嘍。”
趙老根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重重磕下:“姥姥!救救我兒!只要能救栓柱,我趙老根當牛做馬,拆骨頭熬油都成!”
蟲姥姥渾濁的眼珠在幽暗里詭異地轉了一下,落在趙老根身上,又緩緩移向桌上一個蒙著黑布的小瓦罐。罐子里發出極其細微的、密密麻麻的抓撓聲,聽得人牙酸。“娘娘餓了…要新鮮的血食…還得是‘帶芽的’…”她枯爪般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肚子,“你媳婦桂香…肚子里那個,快五個月了吧?那‘胎芽血’,最是滋補…最能平息娘娘的怒,換回你兒子的命…”
趙老根如遭五雷轟頂,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桂香…她肚子里的…我的…我的種?!”
“舍不得小的?”蟲姥姥嗤笑一聲,干癟的嘴角咧開,露出黑洞洞的牙床,“那就等著開春,用草席裹了你兒子,埋進這螞蚱啃過的爛地里當肥料!再看著桂香,抱著她那空肚子哭死!”
“不!!”趙老根喉嚨里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眼里的掙扎瞬間被一種瘋狂的赤紅淹沒。他想起栓柱咳出的血沫子,想起兒子越來越細弱的呼吸,想起屋外那啃噬一切的恐怖蟲云…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我做!為了栓柱!我做!”
三天后,黑石坳后山一處背陰的、布滿嶙峋怪石的坳地里。蟲姥姥用摻了黑狗血和螞蚱尸粉的腥臭泥漿,畫出了一個巨大的、扭曲的符陣。陣眼中心,燃著一小堆噼啪作響的篝火,火焰竟是詭異的幽綠色。
桂香被反綁著手腳,嘴里塞著破布,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蜷縮在冰冷的石地上。她頭發散亂,臉上淚痕交錯,一雙驚恐絕望的眼睛死死瞪著幾步外那個她同床共枕十幾年的丈夫。趙老根避開她的目光,臉色青白如同厲鬼,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磨得雪亮、刃口泛著藍光的鐮刀。蟲姥姥佝僂著背,站在陣眼旁,手里捧著那個不斷傳出抓撓聲的蒙布瓦罐。
“時辰到了!”蟲姥姥抬頭看看被烏云遮蔽、只透出慘淡微光的毛月亮,啞聲道,眼中閃爍著狂熱的綠芒。
趙老根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鐮刀。他一步步挪到桂香面前,鐮刀冰冷的鋒刃,對準了她因恐懼和掙扎而劇烈起伏的、孕育著生命的腹部。桂香喉嚨里發出絕望的嗚咽,身體拼命向后蜷縮,淚水洶涌而出。
“桂香…為了栓柱…為了兒子…”趙老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像是哀求,又像是給自己下咒,“忍忍…很快…就取一點…胎血…”他閉上眼,不敢再看妻子那雙破碎的眼睛,心一橫,手臂肌肉賁張,鐮刀帶著風聲,朝著那溫暖的隆起狠狠割下!
噗嗤!
溫熱的液體濺了他一臉!
預想中利刃剖開皮肉的滯澀感并未傳來,反而像是割破了一個空囊!趙老根驚愕地睜開眼——
鐮刀割開的,根本不是桂香的肚子!
不知何時,被反綁的桂香竟像泥鰍般滑到了他身體右側!他這一刀,正正割在了旁邊地上一個鼓囊囊的麻袋上!麻袋應聲破裂!
“嗡——!”
一片令人頭皮炸裂的振翅轟鳴驟然爆發!
無數只油亮肥大、后腿帶著猙獰暗紅斑紋的秋螞蚱,如同決堤的洪水,從破開的麻袋口瘋狂涌出!瞬間形成一股枯黃腥臭的蟲浪,劈頭蓋臉地撲向近在咫尺的趙老根和蟲姥姥!
“啊——!”趙老根猝不及防,被無數螞蚱撲了滿臉滿身!那些蟲子帶著土腥的惡臭,堅硬冰冷的口器瘋狂撕咬著他的皮肉,后腿尖銳的倒刺刮擦著他的眼睛!他發出殺豬般的慘嚎,胡亂揮舞著鐮刀,卻只砍下零星的蟲尸,更多的螞蚱順著他的領口、袖口鉆了進去!
蟲姥姥也未能幸免!她手中的瓦罐被打翻在地,罐口黑布掀開,里面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百足娘娘”,而是密密麻麻、擠成一團的螞蚱卵!此刻暴露在空氣中,迅速干癟發黑!她被蟲浪沖擊得踉蹌后退,枯瘦的臉上爬滿了瘋狂撕咬的螞蚱,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桂香!你這賤人!!”蟲姥姥發出凄厲的詛咒,聲音卻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蟲鳴里。
桂香不知何時已掙脫了繩索,扯掉了嘴里的破布。她挺著肚子,站在蟲浪的邊緣,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冰冷刺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她冷冷地看著在蟲群中翻滾哀嚎的丈夫和神婆,眼神像在看兩堆腐肉。
“老妖婆!”桂香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蟲鳴,“你的娘娘?不過是你養在這破罐子里的蟲蠱!你想用我孩子的命喂你的蠱蟲,換你那半人半蟲的邪壽?”她指著地上打翻的瓦罐里那些迅速干癟的蟲卵,嘴角扯出一個慘烈的笑,“栓柱的病,是你下的蟲蠱吧?就為了逼老根聽你的話,給你送‘血食’!你當我真不知道?我忍了三年,就等今天!”
她猛地彎腰,從旁邊石縫里抽出一把磨得鋒利的柴刀!刀鋒在幽綠的篝火下閃著寒光!
“至于你,趙老根!”桂香的目光轉向那個被螞蚱覆蓋、仍在痛苦翻滾的身影,眼中最后一絲溫度徹底熄滅,“為了一個兒子,就能親手殺妻殺子…虎毒尚不食子,你連畜生都不如!”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滔天的恨意,“我的孩子,我自己護著!你們…都去喂你們的‘百足娘娘’吧!”
桂香不再看那地獄般的景象,她扔掉柴刀,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在蟲海中掙扎的兩個黑影,決絕地轉身,挺著肚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卻堅定地朝著山下、朝著遠離黑石坳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淹沒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蟲鳴和慘嚎。
她沒回村。幾天后,有人在幾十里外通往縣城的山道上,看到一輛破舊的牛車慢悠悠走著。趕車的是個沉默的老漢,車上坐著個憔悴卻眼神清亮的年輕婦人,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裹得嚴實的襁褓。婦人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輕輕拍著懷里的孩子,哼著一支不成調的、沙啞的歌謠。
黑石坳的螞蚱,在那場詭異的“百足祭”后,一夜之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如同從未出現過。只是村后那個背陰的山坳里,多了兩具被啃噬得只剩白骨的尸體。白骨旁邊,散落著一個碎裂的綠瓷油燈盞,和一柄沾滿黑褐色污跡、早已銹跡斑斑的鐮刀。
村里沒人敢去收尸。只有山風年復一年吹過那嶙峋的怪石,嗚嗚作響,像是無數細碎的蟲鳴,又像是誰在風中,低低地、絕望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