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秋老虎的囚籠
- lxx7
- 3927字
- 2025-08-11 13:13:39
秋蟬索
寒露剛過,柳樹溝的蟬鳴便一日盛過一日。那聲音不似盛夏的聒噪,倒像千萬根生銹的鋼針刮擦著薄鐵皮,嘶啞尖利,聽得人后槽牙發(fā)酸,心尖子直顫。更邪門的是,這蟬聲白日里倒還收斂些,一到深夜,反而鋪天蓋地涌上來,密密匝匝罩著整個村子,攪得人夜夜難眠,心驚肉跳。
村東頭的趙寡婦家,正是這“蟬災”的中心。
趙寡婦今年剛滿四十,卻是柳樹溝出了名的“白虎煞星”。她前后嫁過三回,三任丈夫都死在新婚頭一年的秋涼時節(jié),死狀如出一轍——身體蜷縮如蝦,雙目暴突,嘴巴大張,像是被什么東西活活掐斷了氣,脖子上卻連個指印都尋不著。更瘆人的是,仵作每次剖開尸體,都能在死者后頸窩深處,發(fā)現(xiàn)一只早已僵死的、油亮漆黑的老秋蟬!蟬身完整,仿佛是從皮肉里長出來一般。
如今,趙寡婦第四任丈夫王老蔫兒,也躺在了門板上。尸體尚有余溫,那熟悉的、猙獰的蜷縮姿勢,暴突的眼珠,大張的嘴巴,和前三任如出一轍。只是這一次,他枯槁的手死死攥著,指縫里露出半片干癟發(fā)黑的蟬蛻,油亮中透著一股子死氣。
“又是蟬!又是這鬼東西!”村長王老栓蹲在門邊,狠狠嘬了一口旱煙,煙鍋子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愁云慘淡的臉,“我說秀芝啊,”他抬眼看向呆立在尸體旁的女人,“這…這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趙寡婦本名趙秀芝。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孝衣,身形單薄得像秋風中一片隨時會飄走的枯葉。她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被抽空了魂魄的麻木和死寂。聽到村長問話,她緩緩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掃過王老栓,又落回王老蔫兒那張因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上,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吐出幾個氣若游絲的字:“…蟬…是蟬…回來了…”
“啥蟬?啥回來了?”王老栓聽得一頭霧水,脊背卻莫名爬上一股寒意。這趙秀芝自從克死第一個丈夫起,人就變得愈發(fā)古怪,沉默寡言,眼神躲閃,尤其忌諱別人提“蟬”字。誰要是不小心在她面前提一句“知了猴”,她能當場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
沒人注意到,趙秀芝藏在寬大袖口里的手,正死死攥著一把冰冷堅硬的東西——那是幾片邊緣鋒利、形如枯爪的干癟蟬蛻。她枯瘦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將那脆硬的殼捏碎。
深夜,靈堂里只剩一盞如豆的長明燈,火光跳躍,將停尸的門板和跪在旁邊的趙秀芝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屋外,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嘶啞蟬鳴非但沒有停歇,反而愈發(fā)高亢、密集,如同無數(shù)怨鬼在齊聲尖嘯,瘋狂地撞擊著薄薄的窗紙,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趙秀芝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體僵硬,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石像。長明燈昏黃的光映著她半邊臉,慘白如紙,另外半邊則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板上王老蔫兒那張青灰色的、凝固著痛苦的臉,眼神空洞,卻又似乎燃燒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瘋狂的火焰。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卻又令人牙酸的“咔…咔…”聲,在死寂的靈堂里響起。不是來自屋外,而是…來自門板上的尸體!
趙秀芝猛地一顫,空洞的眼睛瞬間聚焦,死死盯住王老蔫兒緊閉的嘴巴!那“咔咔”聲,正是從他喉嚨深處傳出來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拼命抓撓!
她的呼吸驟然停止,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藏在袖中的手,將那幾片鋒利的蟬蛻攥得更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咔…咔咔…”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王老蔫兒原本緊閉的嘴巴,竟極其緩慢地、僵硬地張開了一條縫!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土腥和腐爛樹葉的陰冷氣息,從那條黑黢黢的縫隙里幽幽飄出。
趙秀芝的眼珠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某種扭曲的興奮而微微凸出。她像是被那氣息魘住了,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卻又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寸一寸,僵硬地朝著那具正在“開口”的尸體挪去。
她挪到門板邊,彎下腰,那張慘白麻木的臉幾乎要貼到王老蔫兒青灰色的臉上。她顫抖著,伸出那只沒攥蟬蛻的手,枯瘦如柴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虔誠和無法抑制的恐懼,顫抖著探向王老蔫兒微張的口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陰冷黑暗的瞬間!
“砰!!”
一聲巨響!靈堂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撞開!冷風裹挾著震耳欲聾的蟬鳴瞬間灌滿了小小的屋子,吹得長明燈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趙秀芝!你這毒婦!還我爹命來——!”
一個身影如同暴怒的獅子般沖了進來,正是王老蔫兒的獨子,王鐵牛!他雙目赤紅,手里赫然拎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劈柴斧!他身后跟著幾個舉著火把、同樣滿臉驚怒的村漢,火光跳躍,照亮了靈堂里這詭異恐怖的一幕!
趙秀芝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猛地縮回手,身體踉蹌后退,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她袖中緊攥的東西也因這劇烈的動作散落出來——幾片干癟漆黑的蟬蛻,叮叮當當?shù)氐袈湓谀嗟厣稀?
王鐵牛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些詭異的蟬蛻,又看到父親大張的、仿佛在無聲控訴的嘴巴,再聯(lián)想到那幾任死鬼后頸窩里的秋蟬,一股沖天的怒火和恨意瞬間吞噬了理智!
“果然是你!你這妖婦!害死我爹!害死前面三個還不夠!”王鐵牛目眥欲裂,咆哮著舉起劈柴斧,不管不顧地朝著瑟縮在墻角的趙秀芝當頭劈下!這一斧帶著喪父之痛和滔天恨意,勢大力沉,眼看就要將趙秀芝劈成兩半!
“不要——!”村長王老栓的驚呼被淹沒在蟬鳴和風聲里。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僵硬躺在門板上的王老蔫兒的尸體,喉嚨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如同金屬刮擦的刺耳尖嘯!
“吱嘎——!!!”
這聲音瞬間壓過了屋外所有的蟬鳴!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土腥腐氣如同實質(zhì)般從尸體口中噴涌而出!
王鐵牛只覺得一股陰風撲面,腥臭刺鼻,手中的斧頭仿佛劈進了一團粘稠冰冷的淤泥,去勢猛地一滯!他驚駭?shù)氐皖^,只見父親尸體的脖頸處,皮膚下竟有東西在瘋狂地蠕動、拱動!那皮膚被頂起一個拳頭大的鼓包,像有什么東西要破皮而出!
“爹?!”王鐵牛驚駭莫名,下意識想后退。
晚了!
只聽“噗嗤”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王老蔫兒后頸窩的皮膚猛地撕裂!一只拳頭大小、通體油亮漆黑、復眼猩紅如血的老秋蟬,如同地獄鉆出的惡鬼,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粘稠的組織液,猛地從裂口處鉆了出來!
這蟬大得異乎尋常!它展開濕漉漉的、布滿詭異暗金色紋路的翅膀,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吱嘎”嘶鳴,帶著一股腥風,如同離弦的黑色毒箭,直撲近在咫尺的王鐵牛面門!
王鐵牛嚇得魂飛天外,慌忙舉起斧頭格擋!
“當!”
一聲脆響!斧刃竟被那妖蟬堅硬如鐵的頭殼撞得火星四濺!巨大的沖擊力震得王鐵牛虎口崩裂,斧頭脫手飛出!妖蟬也被撞得一個趔趄,卻毫發(fā)無損,猩紅的復眼死死鎖定王鐵牛,再次振翅欲撲!
“孽畜!!”墻角傳來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喊!是趙秀芝!
她不知何時已從地上撿起了那幾片散落的、邊緣鋒利的蟬蛻,此刻雙眼血紅,臉上交織著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她猛地將其中一片最尖銳的蟬蛻,狠狠扎進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噗!”鮮血瞬間涌出!
那正欲撲向王鐵牛的妖蟬,動作猛地一僵!猩紅的復眼驟然轉(zhuǎn)向趙秀芝,準確地說,是轉(zhuǎn)向她那只流血的手掌!那眼神里充滿了貪婪、怨毒,還有一種奇異的…渴望?
“來啊!”趙秀芝狀若瘋魔,舉起流血的手掌,朝著那妖蟬嘶喊,聲音凄厲如同夜梟,“你不是要我的命嗎?!來拿!三十年了!這身‘蟬蛻’…早該還給你了!”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眾人耳邊!蟬蛻?三十年?
那妖蟬發(fā)出一聲更加刺耳的尖嘯,竟真的放棄了近在咫尺的王鐵牛,化作一道腥臭的黑影,直撲趙秀芝那只流血的手!
就在那妖蟬尖銳的口器即將刺入趙秀芝掌心血肉的瞬間!趙秀芝布滿血絲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她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猛地揮出!手里緊緊攥著的,竟是一把磨得雪亮、沾滿泥污的柴刀!那刀鋒在跳躍的火光下,反射著冰冷的、致命的光!
“噗——!!”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利刃入肉聲!
柴刀沒有砍向飛撲而來的妖蟬,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劈進了趙秀芝自己的右肩!深可見骨!大股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
“呃啊——!”趙秀芝發(fā)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悶哼,身體劇烈搖晃。
那撲到半空的妖蟬,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它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扭曲的慘嚎,周身的油亮黑光瞬間黯淡,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從半空中直直墜落,“啪嗒”一聲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六條細腿痛苦地抽搐著,翅膀徒勞地拍打,卻再也飛不起來!
“嗬…嗬…”趙秀芝靠著墻,大口喘息著,鮮血從肩頭和掌心的傷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紅了她半身孝衣。她看著地上抽搐掙扎的妖蟬,慘白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個扭曲的、解脫般的笑容,混合著無邊的痛苦和怨毒。
“娘…”她對著那垂死的妖蟬,從齒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當年…你把我從墳里刨出來…用你最后一口精血…用這柳樹溝三百年的蟬蛻邪氣…給我裹了這身‘人蛻’…讓我替你活著…替你…替你找陽氣最盛的‘蟬蛻’宿主…替你…替你活過這三十年…續(xù)你的命…”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涌出嘴角:“…我替你嫁了四個男人…害了四條命…夠了…真的夠了…”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手,又看向地上那只油亮不再、氣息奄奄的老蟬,眼中最后一點光亮迅速熄滅。
“這身‘蟬蛻’…這滿身的罪…娘…我還給你…”趙秀芝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嘆息,“咱們娘倆…一起…下地獄吧…”
話音未落,她身體一軟,順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倒在地,眼睛依舊死死盯著那只妖蟬,再無生息。
靈堂里死一般寂靜。屋外那鋪天蓋地的嘶啞蟬鳴,不知何時,竟也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地上那只老蟬最后幾下微弱的抽搐。它猩紅的復眼漸漸蒙上一層灰翳,最終徹底黯淡。
王鐵牛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看著靈堂里兩具尸體和一只死去的巨蟬,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村長王老栓手里的煙桿早已掉在地上,他望著趙秀芝那張在血污中凝固著解脫與怨毒的臉,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原來這三十年,這“克夫”的“白虎煞星”,不過是她親生母親——一只修煉邪法、茍延殘喘的秋蟬妖,為自己精心培育的最后一具…活著的蟬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