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年的第一場春雨落下來時,景陽宮的青磚縫里鉆出了幾簇嫩綠的苔蘚。我蹲在回廊下數螞蟻,看著它們繞過水洼,排成長隊鉆進階石下的縫隙。乳母張氏常說,這宮里的螞蟻都比別處機靈——知道躲著人的腳走。
“五哥兒快來看!“張氏突然從月洞門那邊小跑過來,裙角沾著泥點子。她神秘兮兮地從袖籠里掏出個油紙包,展開是四塊芝麻糖,琥珀色的糖漿里嵌著飽滿的芝麻粒。“昨兒李娘娘賞的。“她壓低聲音說,眼睛瞟向正殿方向。
我捏起一塊,糖塊在指尖留下黏膩的觸感。正要往嘴里送,突然聽見環佩叮當聲。李選侍帶著兩個宮女轉過影壁,孔雀藍的披風被風吹得揚起一角。
“下賤胚子!“李選侍的護甲劃過我手心,糖塊掉在青磚上碎成三瓣。她抬腳碾上去,鞋底的云紋正好壓在芝麻粒上。“誰準你給皇子吃這些臟東西?“張氏跪在地上發抖,發髻上的銀簪子跟著直顫。
我盯著地上糖渣,數清一共有十七粒芝麻粘在了李選侍的鞋底。后來每次見到她,我總忍不住看她的鞋——萬歷四十二年的重陽節,她穿著這雙鞋踢翻了母親祭奠用的果盤。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流淚。她穿著半舊的藕荷色襖裙,跟在李選侍身后像片影子。按規矩,選侍每月初一、十五要向位分高的嬪妃請安。母親總是站在最后,連李選侍養的獅子狗都能排在她前面。
那天我正趴在窗欞上看螞蟻搬家。母親抬頭望見窗縫里的我,突然就怔住了。秋陽透過銀杏葉的間隙,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看見她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長高了“。
“不知規矩的東西!“李選侍的呵斥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她順著母親的目光發現了我,護甲直接掐進母親手臂。“回去抄二十遍《女則》,抄不完不準吃飯!“
當晚張氏給我換里衣時,我發現袖口有血跡。原來母親受罰后,偷偷把血書塞給了給我送點心的太監。布條上只有七個字:“好好吃飯,莫念娘。“這布條被我藏在了枕席下面,直到某天夜里被查夜的嬤嬤發現。第二天,李選侍就命人杖責了母親二十板子。
“五哥兒知道為什么景陽宮的臺階是十三層嗎?“有天張氏給我梳頭時突然問。她自問自答:“因為永樂爺時的王貴妃在這兒跳過井,后來重修時就改了規制,取個'散'的諧音。“她說著突然捂住嘴,銅梳子掉在地上咣當作響。
那年冬天特別冷,景陽宮的水缸結了三寸厚的冰。臘月初八早晨,掃雪的小太監在井臺邊發現了母親的繡鞋。等撈上來時,她手里還攥著我周歲時戴過的長命鎖——那個被王嬤嬤藏起來的、鄭貴妃賞的“早登極樂“鎖。
按規矩,選侍自戕是要禍及家人的。但父親不知怎么求的情,最后母親得以用“暴病而亡“的名義下葬。發喪那天,我穿著素服跪在靈前,聽見禮部來的主事小聲嘀咕:“又一個王才人。“后來我才知道,我那位從未謀面的長兄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也是這么不明不白死的。
母親死后第七天,李選侍搬進了她住過的東暖閣。搬家太監抬著紫檀木屏風經過我面前時,我聞到熟悉的沉水香——那是母親唯一用得起的名貴香料,還是父親某次醉酒后賞的。
萬歷四十三年春,我第一次見到長兄朱由校。那天我正在臨《蘭亭序》,突然聽見院墻外有奇怪的敲打聲。爬上假山一看,隔壁慈慶宮的后院里,一個瘦弱少年正在刨木頭,月白色的直裰上沾滿木屑。
“誰在那里?“少年抬頭,露出和父親一樣的狹長眼睛。我慌得從假山上滑下來,膝蓋擦破一大塊皮。傍晚時分,慈慶宮突然來了個老太監,說是皇長孫殿下賞的傷藥。描金漆盒里除了藥膏,還有個小木人,關節處用絲線連著,能擺出各種姿勢。
這個小木人成了我最珍貴的玩物。有次我讓它作揖時,被來查功課的李選侍看見了。“下作玩意兒!“她奪過木人扔進炭盆,紫檀木在火中爆出噼啪聲響。那天晚上,我蹲在炭盆前直到余燼熄滅,從灰堆里扒出半截燒焦的木手臂。
沒想到三天后,朱由校竟親自來了景陽宮。他帶著兩個小太監,抬著個半人高的木箱。“聽說五弟喜歡機巧物件。“他說話時總微微側著頭,像在傾聽木頭里的聲音。箱子里是個會轉動的天文儀,檀木雕的星宿在藍綢背景上緩緩移動。
李選侍趕來時,朱由校正教我調校星盤。她臉上的怒容在看見皇長孫的瞬間變成了諂笑:“殿下怎么屈尊來這偏僻處所?“朱由校頭也不抬:“本宮記得,景陽宮是當年孝靖皇后最喜歡的宮苑。“這句話讓李選侍的臉白得像擦了鉛粉——孝靖皇后正是父親生母,被鄭貴妃逼死的王恭妃。
這次拜訪后,我的處境微妙地改善了。飯菜里不再吃出沙粒,冬日的炭盆也燒得旺了些。但真正的好轉要到萬歷四十八年,那年七月,父親終于繼位為泰昌帝。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臨摹王羲之的《樂毅論》。墨汁濺在宣紙上,暈開成個猙獰的鬼臉。報信的太監跑掉了靴子,在門檻上絆了一跤。李選侍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又大笑,最后癱在圈椅里喃喃自語:“本宮要做皇后了......“
但她的美夢只做了二十九天。八月初一,父親在乾清宮召見內閣首輔方從哲時突然吐血昏厥。后來太醫說是“紅丸“所致,但宮里人都知道,那是積年的怨毒終于發作了。
父親臨終前問:“由檢可好?“當時我正在勖勤宮背《論語》,不知道這句話會成為史官筆下的“泰昌遺念“。等我被帶到龍榻前時,父親的眼睛已經蒙上了白翳,他枯瘦的手在錦被上摸索,最后抓住了我的束發帶。
“五哥兒要記住,“他的聲音輕得像風刮過窗紙,“紫禁城的地基下,埋著比三大殿還高的白骨。“這句話和母親當年的叮囑奇妙地重合在一起,成為我童年最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