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海天相接處只透出一抹慘淡的魚肚白。咸濕的海風卷著寒意,在空寂的碼頭上打著旋兒。
“浪里燈”靜靜地泊在水邊,像一頭沉睡的老獸。陳四海佝僂的身影在船邊忙碌著,將昨夜整理好的漁具、一小桶淡水、幾包硬邦邦的烙餅和咸魚干,一件件搬上狹小的船艙。動作沉穩,帶著一種心無旁騖的專注。
他走到船頭。那里,一個用半塊青磚搭起的簡陋小神龕里,供奉著一尊被海風侵蝕得面目模糊的小小媽祖像。神像前的香爐里,積滿了陳年的香灰。陳四海從懷里掏出一小把粗糙的線香,就著岸邊微弱的燈火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在凜冽的晨風里掙扎著,扭曲著,很快就被吹散。他沒有跪拜,只是站在船頭,對著那模糊的神像,對著眼前這片養育他又吞噬了無數同輩的浩瀚大海,深深地彎下了他僵硬的腰脊,停頓了數息。沒有言語,只有海風掠過他花白短發的聲音。這是一個老漁民與大海、與信仰之間,最沉默也最鄭重的契約。
碼頭上傳來沉重的、節奏分明的敲擊聲。
船匠李駝子不知何時已經來了。他背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那是常年俯身與船木搏斗的印記。黧黑的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眼神卻像錐子一樣銳利。他穿著沾滿桐油和木屑的粗布褂子,正半跪在“浪里燈”的船尾外側,用一柄沉重的木槌,專注地敲打著船板上一處細微的縫隙。他帶來的桐油罐敞著口,濃烈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李駝子干活時從不說話。木槌每一次落下,都發出“咚”、“咚”的悶響,精準地敲打在需要加固或填補的地方,沉穩得如同礁石的心跳。他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指拂過船板,檢查著每一處鉚釘,每一道接縫,動作珍重得如同撫摸孩子的脊背。對于四海搬上船的漁具、水桶,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條老舊的船體上。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一種對“浪里燈”這類老伙伴深入骨髓的理解和守護。
陳四海搬完了東西,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李駝子終于敲完最后一錘,用沾滿桐油的手掌用力按了按剛補好的地方。他直起腰,背弓得更厲害了,喘了口氣,從自己帶來的舊帆布包里,掏出一捆顏色發暗、但異常粗壯堅韌的麻繩,塞到陳四海手里。繩子沉甸甸的,帶著一股特殊的、混合了海水和某種植物汁液的腥韌氣味。
“鯊魚繩,”李駝子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船板,只有簡短的三個字。他渾濁的眼睛看了陳四海一眼,那眼神復雜,有擔憂,有理解,更有一種同行間無需言說的托付。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拎起自己的工具袋和桐油罐,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沉默地消失在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陳四海將那捆堅韌的鯊魚繩仔細地盤好,放在船艙最順手的位置。他跳下船,走到岸邊。
赤腳醫生老吳已經等在岸上了,手里捏著一個薄薄的舊信封。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信封塞進陳四海粗布上衣的口袋里,拍了拍那口袋,又重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也轉身離開了。那里面是陳四海僅有的積蓄,托付他照看阿秀的藥錢。
石屋的門虛掩著。陳四海走進去。屋里光線昏暗,阿秀似乎睡著了,側躺在炕上,背對著門,身體隨著艱難的呼吸微弱起伏。他站在炕邊,看著妻子單薄得像紙片一樣的背影,看了很久。最終,他只吐出三個字,聲音低沉得像海底的暗流:
“等我回來。”
沒有回應。只有阿秀壓抑的呼吸聲。
他轉身,帶上門,再沒有回頭。
當他重新踏上碼頭,走向“浪里燈”時,遠處礁石崖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拼命地朝這邊揮手,是阿海。少年起得太早,頭發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雙手攏在嘴邊,似乎想喊什么,但距離太遠,聲音被海風吞沒,只看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擔憂和更深的、近乎崇拜的光芒。
陳四海沒有回應少年的揮手。他解開纜繩,動作利落。雙手用力在岸邊的石頭上一撐,干瘦的身體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力量,穩穩地落在“浪里燈”的船板上。小船輕輕晃了晃。
他拉起破舊的風帆。布帆在晨風里發出“撲啦啦”的聲響,鼓脹起來。他走到船尾,握住了那被無數雙手磨得光滑油亮的木質舵柄。粗糙的手掌與舵柄接觸的瞬間,一種久違的、仿佛與船融為一體的感覺涌遍全身。
他最后望了一眼沉睡在灰蒙蒙晨光中的望潮岙。破敗的石屋、銹蝕的鐵船、冷清的碼頭……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然后,他推動舵柄。
“浪里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動,船頭緩緩切開了平靜淺灘的海水,悄無聲息地滑離了碼頭。沒有送行的人群,沒有祝福的呼喊,只有海風嗚咽著,卷起細碎的浪花,拍打著空蕩蕩的岸。
小船駛入開闊的海面,速度漸漸快了起來。風帆鼓滿了風,發出獵獵的聲響。岸邊的阿海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望潮岙,連同它所承載的一切沉重與困頓,在陳四海身后漸漸縮小、模糊,最終被涌動的海平線吞沒。
前方,是無垠的、深靛色的海。
陳四海掌著舵,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海面和天空,感受著風的速度和方向。他的身體隨著小船的起伏而微微調整著重心,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恰到好處。此刻,只有他,他的船,和這片沉默的大海。
航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天色并未像預期那樣大亮,反而愈發陰沉。海面上不知何時彌漫起濃重的大霧。這霧來得又急又怪,像一張巨大無比的灰白色濕布,兜頭蓋臉地罩了下來,瞬間吞噬了“浪里燈”。能見度驟降到不足十米,四周一片混沌的灰白,連海水都失去了顏色。海風也停了,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帶著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咸腥味。
世界仿佛只剩下這條小船和船上的老人。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船身破開粘稠海水的細微“嘩啦”聲,和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汗水從陳四海古銅色的額角滲出,沿著深刻的皺紋滑下。
他微微閉上眼睛,側耳傾聽。不是用耳朵,是用皮膚,用骨頭,用浸淫大海一生的本能去感知。冰冷的水汽貼在臉上,帶來細微的溫度差異。前方水流撞擊船頭的聲音,比側面和后方更沉悶、更厚重一些……
他猛地睜開眼,雙手沉穩而迅速地轉動舵柄。“浪里燈”在他的操控下,船頭極其輕微地調整著方向,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混沌里,像一條憑著本能感知方向的盲魚,艱難而堅定地向前穿行。
就在他全神貫注于辨向時——
“嘩啦!!!”
一聲巨大到令人心悸的水體破裂聲,毫無征兆地,從濃霧深處傳來!聲音很近,仿佛就在船頭左側幾十米外!緊接著,是沉重如巨木砸落海面的“砰”然巨響!一股強大的、帶著腥味的水汽沖擊波,瞬間穿透濃霧,撲面而來!
陳四海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他猛地扭頭,銳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濃霧翻滾,如同有巨獸在其中攪動。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模糊的、長條狀的巨大黑影,在翻騰的灰白霧氣中驚鴻一瞥,巨大的尾鰭輪廓一閃而沒,再次重重拍擊在海面上!
“轟——嘩啦!!!”
海水被巨力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濃霧被暫時撕開一道口子,又迅速彌合。
陳四海死死抓住濕滑的舵柄,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渾濁的眼底,映著那片翻滾的、仿佛隱藏著遠古巨獸的濃霧深處,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燒的銳利光芒!那不是恐懼,是獵人嗅到終極獵物時,血脈深處最原始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