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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925年的深秋,黃浦江的風帶著咸腥和煤煙的氣息,刀子似的刮過碼頭。巨大的郵輪“阿芙樂爾號”像一座浮動的鋼鐵島嶼,沉重地撞在十六鋪碼頭陳舊的木樁上。汽笛長鳴,嗚咽般撕破了黃昏粘稠的空氣。我,宋知婉,裹緊了身上那件巴黎帶來的駝色羊絨大衣,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下一個繃緊的下頜線條。腳下踩著的,是父親口中“不務正業”換來的行李——一只簇新的路易威登硬皮箱,里面塞滿了沉甸甸的書籍,勒·柯布西耶的草圖集、建筑年鑒……唯獨沒有一件像樣的、預備做“宋家大小姐”的華服。
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嘈雜的方言、呼喊、推搡,洶涌地漫過跳板。我被人流推搡著,雙腳終于踏上了故國堅實又陌生的土地。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輕易就捕捉到了那個穿著深藍府綢短褂、神色焦灼的宋家司機。他手里高舉著一塊醒目的白漆木牌,上面用濃墨寫著三個字:“宋公館”。
那牌子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了我一下。父親的手,伸得真長,真快。他要把我,連同這只象征他財富的皮箱,一起精準地捕撈回霞飛路那棟雕梁畫棟、如同金絲鳥籠般的宅邸里去。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江水、汗水和劣質煙草的味道嗆得喉嚨發干。沒有絲毫猶豫,我猛地側身,像一尾滑溜的魚,逆著人潮的流向,朝著喧囂碼頭不起眼的側門方向擠去。肩膀不知撞到了誰,引來一聲粗魯的咒罵,我充耳不聞,腳步更快了。
“小姐!小姐!這邊!”司機那帶著蘇北腔的呼喊被鼎沸的人聲瞬間吞沒。側門外,逼仄弄堂的陰影里,停著一溜等客的黃包車。車夫們抄著手,縮著脖子,目光像鉤子一樣在零星的散客身上逡巡。
“先生!坐車伐?”一個年輕力壯的車夫眼尖,立刻拉著他的車沖到我面前,汗濕的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
我點點頭,一步跨上車,皮箱重重地落在腳邊。“去……去四馬路。快一點。”聲音有些發緊,在江風中微微發顫。車夫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嘞!”,抄起車杠,兩條精瘦的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黃包車立刻像離弦的箭,猛地扎進了迷宮般狹窄、潮濕、彌漫著煤灰和食物餿氣的弄堂深處。
車棚簡陋,擋不住深秋的寒意。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吹得我臉頰生疼。兩旁的景象飛速倒退:斑駁脫落的墻皮上貼著褪色的“仁丹”廣告;老虎灶蒸騰起大團大團的白霧;穿著臃腫棉襖的婦人抱著木盆在公用水龍頭前大聲談笑;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在積著污水的石階上追逐打鬧……這才是真實的上海灘,粗糲、喧囂、充滿掙扎的煙火氣,與父親霞飛路公館里那用金錢和規矩精心粉飾的“上流”世界,格格不入。一種奇異的、近乎于自由的戰栗感,順著冰冷的指尖蔓延開來。
車在四馬路一條更幽深曲折的弄堂口停下。付了車資,我提著沉重的皮箱,高跟鞋的細跟敲打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幾經詢問,才在昏暗的光線里找到那個小小的門洞。一個叼著煙斗、眼皮耷拉的老太婆正坐在小馬扎上,腳邊放著一盆渾濁的洗衣水。
“亭子間?”老太婆渾濁的眼珠上下掃視著我價值不菲的大衣和皮箱,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事,“租出去了!前幾天剛租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市井的精明。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幾乎是附近我能負擔得起租金、又勉強能放下一張繪圖桌的地方了。汗水浸濕了后背的襯衣,寒意卻更深地滲入骨髓。我沉默了幾秒,從隨身的小坤包里,摸出一個深藍色絲絨小袋,解開束口的絲繩。一串瑩白圓潤、流淌著月華般溫潤光澤的珍珠項鏈,靜靜地躺在絲絨上。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宋家傳承了幾代的寶貝,也是我離開巴黎前,唯一帶走的“體己”。
“阿婆,”我的聲音在弄堂穿堂風里顯得異常平靜,“這個,押給您。租金,我再加三成。”我將絲絨袋往前遞了遞。
老太婆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像被點燃的煤球。她猛地丟開煙斗,枯瘦的手指幾乎是搶過那袋珍珠,急切地掏出來,對著天井漏下的一線昏光仔細察看。那專注貪婪的神情,如同鑒賞稀世珍寶。半晌,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滿意的笑,干癟的嘴唇咧開:“哦喲!好貨色!小姐真是爽快人!來來來,亭子間鑰匙拿去!”一串油膩冰涼的黃銅鑰匙塞進我手里。
踩著吱呀作響、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木樓梯爬上三層,推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一股濃重的霉味、灰塵味和隔夜飯菜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狹小的空間,勉強塞下一張窄床、一張舊桌和一把椅子。墻壁是糊的舊報紙,早已發黃發脆。唯一的“窗戶”,是屋頂斜插下來的一塊蒙滿油污的明瓦,透進一點混沌的光。
這,就是我的“王國”了。
我將皮箱重重放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埃在昏暗的光柱中飛舞。顧不得臟污,我拉開箱子,近乎虔誠地捧出那些厚重的建筑圖冊和卷起的圖紙,一本本,一卷卷,整齊地碼放在那張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上。指尖拂過光滑的紙頁,感受著那些線條與結構的力量,胸腔里那股被壓抑了許久的火焰,終于找到了燃燒的出口。是的,這里沒有霞飛路的波斯地毯和水晶吊燈,但這里有屬于宋知婉的、最真實的呼吸和心跳。
安頓下來,已是深夜。腹中空空如也,我裹緊大衣下樓,尋到弄堂口一家通宵營業的小餛飩攤。昏黃的燈泡在寒風中搖晃,將老板佝僂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一碗滾燙的薄皮小餛飩下肚,四肢百骸才仿佛有了點暖意。正用調羹刮著碗底最后一點紫菜蝦皮,旁邊兩個穿著短褂、像是碼頭工人的漢子壓低了嗓音的議論,卻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耳朵:
“……霞飛路宋家?曉得曉得,財神爺嘛!聽說他家留洋的大小姐跑啦?宋老爺氣得跳腳,懸賞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