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最熱的時節,客棧落成竣工。
陳嘉樹請宋楚鳴來驗收。
他開車,走高速,去鄰市的機場接楚鳴。只見他拉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走了出來。
“看來這次是要多住幾天了?”陳嘉樹一邊接過他的行李箱一邊問。
“不走了。”宋楚鳴淡淡一笑回答。
“逗我玩兒吧。”陳嘉樹笑著說。
等到車平穩地駛上了高速,副駕上的宋楚鳴安靜地說道:“嘉樹,我辭職了。”
“什么?”陳嘉樹驚了一下,猛地側頭。
“哎哎,開車,看前頭。”宋楚鳴說。
“哥,你沒事吧?”陳嘉樹定定心,問道,“你真辭職了?”
“辭了。”宋楚鳴回答。
“為什么?出什么事了嗎?”
宋楚鳴又淡淡一笑,說:“你問我啊?不是你讓我開客棧呀?”
“哥哥哥,你別嚇我!”陳嘉樹語無倫次了,“我沒讓你辭職開客棧啊——”
“跟你開玩笑。”宋楚鳴看陳嘉樹真的急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辭職吧?”陳嘉樹緊張地問道。
“辭職是真辭了,”宋楚鳴回答,“曉山走后,我一直提不起勁來。心里一直很灰,那個家,那個城市,都讓我待不下去。”他把戴著遮陽鏡的眼睛望向了窗外,“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就是不行,再加上工作也很不順,太多的煩心事……冥冥之中,忽然就遇見了那所破敗的老宅院,忽然就遇上了一個愛管閑事的設計師,還有一個不怕麻煩的老友,忽然就有了一個客棧。我就想,怎么這么巧啊?這一切,是不是曉山在冥冥中提醒我,該換一種活法了?”宋楚鳴轉過臉,看著陳嘉樹,“所以啊,我就辭職了。”
陳嘉樹做夢也沒想到,一所滄桑的老建筑,一個設計師,還有他自己,合力改變了宋楚鳴的人生。
米廬給了宋楚鳴和陳嘉樹一個完美的答卷。
改建后的老宅院,比他們的預期要好太多,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沒有修舊如舊。前后兩進院落中的老屋,都做了革命性的改變。在磚木的結構中,引入了現代建筑的材料和觀念。它既是舊的、古老的、上百歲的,同時也是新的、當下和前衛的。當初打動宋楚鳴的那些元素,青磚墻壁、柱礎、大屋檐,都在。殘破不全的雕花窗欞,也在。準確地說,是部分地在。為了改變老建筑的采光,米廬大量地使用了隔熱和保暖的玻璃,以及四白落地的內墻。前一進院落,正房和東西廂房,利用原本的大屋檐高臺階之便,又向前延伸,用防腐木做了半露天大露臺。正房五間,西廂三間,共是八間客房,而每一間客房,推開門,都可以來到用木柵分割、獨立的露臺上,供客人納涼、休憩、賞月或者聽雨聽風。三間東廂房,則打掉了所有的隔斷,做了一個漂亮寬敞的公共空間,餐廳、茶室、咖啡吧,都在這個共同的空間里,甚至還有一墻壁的書架,頂天立地,原木色,插滿了各種書籍,供客人在這里喝茶喝咖啡時隨手找本書來閱讀。餐桌餐椅、茶桌茶凳,都是質樸、簡單、結實且設計合理的原木,而上面的靠墊,則是用了當地家織的鮮亮土布。
院子寬敞、明亮,散落著石桌石凳、木頭搖椅、花木架。大門一側,原先的“倒座房”已經成為廢墟,設計者用了巧思,將鋼結構和模塊,嵌入到了大瓦頂之下。兩者的銜接,看上去渾然天成,卻又別開生面。里面的墻壁,全部是安裝了軌道的原木書架,軌道上面架著取書的梯子。房間中間一張長長的原木桌,兩條原木的長凳。它的房門開在外側,和大門平行。門上有一個木牌,上面寫著:青山棧圖書室。
米廬說:“宋總,事先沒跟您商量,這個圖書室,我設計它,是對外開放的,對面村里的孩子們,放了學,節假日,都可以來看書。”他說,“我已經訂購了一部分圖書,我有些做‘鄉建’的朋友也都準備捐贈一些書。哦,你看,這扇門特意開在外面,孩子們來看書,絕不會打擾到您和客人的。”
宋楚鳴說:“小米啊,是不是在你們眼里,我們這些人,除了錢,除了怎么賺錢,就沒有我們關心的事呢?”他笑笑,“在這里,能在這山里,給孩子們一個圖書室,是多好的事。我沒能想到,很抱歉,謝謝你想到了。”他摸摸光潔的書架,說,“書我負責買。不僅是童書,大人看的書也應該準備一些。”
“謝謝宋總,”米廬很高興,“我猜您也不會反對。要不我也不敢做。”他狡黠地一笑。
“沒有宋總了,”宋楚鳴說,“叫我老宋。”
“宋大哥,”米廬說,“您跟我來,看看后院吧,那是我答應給您設計的獨立空間。”
穿過一個小角門,是一條石板小徑。綠綠的竹子,這里一叢,那里一叢。還有幾棵楓樹,點綴其中。可想而知,到深秋季節,燦爛紅葉會照亮整個院子。除此而外,沒有其他多余的裝點。對比一年前那座搖搖欲墜的老屋,變化驚人。米廬同樣使用了現代的建筑材料和理念,加固和改造了它。那是一種重生似的改造,猶如鳳凰浴火。原來的三間正房,被全部打通。他們走進去,發現大廳的一部分是下沉式的。抬頭望去,是古樸的人字形屋頂與粗大的、結構美麗的原木梁架。米廬利用了老建筑的層高優勢,以及下沉的方法,將整座房子做成了一個loft。樓下,是高大、明亮、寬敞的公共空間,客廳、餐廳、廚房,以及洗手間,還有一間客臥,一應俱全,足夠主人在此招待他的朋友們。一架木樓梯,連接了二樓,或者說,閣樓。那上面,是主人的臥室和浴室,鋪了原木色地板,還有一個可做工作間,可做書房,亦可做茶室或者沉思冥想之處的完美空間。米廬說:“宋大哥,我個人,最喜歡這個地方。”
傾斜的屋頂之下,一面大大的玻璃窗,引入了盛夏的山景。山巒起伏,郁郁蔥蔥。米廬說:
“這窗戶外面,是四時的山景,春天看山桃花,夏天是滿眼的綠,秋天最美,層林盡染,冬天看雪后的山,一片銀裝,白得耀眼。這是中國建筑的‘借景’。”米廬笑笑:“宋大哥,我喜歡山。”
“我也喜歡。”宋楚鳴說。
一直陪在他們身邊的陳嘉樹,這時回頭望著宋楚鳴說:“哥,怎么樣,你滿意不滿意?我這一直捏著一手心的汗呢,好像高考等發榜一樣哦。”
“這么說吧,”宋楚鳴想了想,回答道,“假如我之前對我的貿然辭職還有一些忐忑的話,現在,這會兒,此刻,我覺得,這是我后半生做的一個最好的決定:從舊生活里出走。”他轉過臉望著米廬和陳嘉樹,說:“遇到你們,是我的幸運。”還有一句話,他咽了回去,他想說:“這一定是曉山的指引……”
這天晚上,陳嘉樹和米廬,都留在了青山棧,他們說是給青山棧暖房。一周前,陳嘉樹已經從村里物色了一對夫妻,請他們來青山棧上工。連日來,夫妻倆打掃、清洗、擦拭,到這一天,宋楚鳴的后院已然可以開伙做飯和住人。
晚飯很豐盛。
山蘑菇燉土雞、鮮蕨菜炒肉、砂鍋燴豆腐、地皮菜攤雞蛋、野菜雜面團子、豬肉野蒜水餃,等等。菜大多是山上的野菜,酒亦是當地的高粱白酒。陳嘉樹一邊斟酒一邊說:“哥,今天,是給你接風,給新居暖房,也是給青山棧試菜。”他說:“你嘗嘗看,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好吃的,就寫進咱們青山棧菜譜了。”
“這菜,都是那個大嫂做的?”宋楚鳴問。
“對。她姓何,叫何杏芬。做飯她有家傳。她父親從前就是個有名的掌勺,在四鄉八村給人操辦婚喪嫁娶的大席,算是門里出身呢。”陳嘉樹笑著說。
菜是鄉間的粗菜,本色,食材新鮮,味道淳樸可口。他們三人,邊吃邊喝邊聊,談閑話,也聊正事。
之前,申領民宿開業執照時,宋楚鳴堅持在執照上寫下了合伙人陳嘉樹的名字,他說:
“嘉樹,你要不做合伙人,我可就太無恥了,你這么辛苦,我來摘桃子,你不能這樣陷我于不義。”
陳嘉樹也沒有再多推辭。他責無旁貸。這個青山棧,本來,就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個意外。反正,無論是他或他,誰也不靠它生存,不指望它賺錢。在宋楚鳴,是想換一種活法;在他,則是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對了,”陳嘉樹說,“我請了一個人過來,她在云南那邊開民宿,很有經驗,剛好她這些日子回老家來了。我約了她明天過來,給我們講一講,讓何大姐他們夫妻倆也聽聽。”
“好。”宋楚鳴回答。
“那我們這就算開業了?”
“對啊。擇日不如撞日,莫非咱們還要選個黃道吉日?”宋楚鳴笑道。
“那好,那就明天,”陳嘉樹說,“明天,青山棧正式營業。”陳嘉樹轉臉去看米廬,說:“米廬,你是我們青山棧的第一個貴賓。”
“我很榮幸。”米廬一臉嚴肅地回答。
“米廬,”宋楚鳴望著這個忘年交小兄弟,認真地說,“你是青山棧永遠的VIP。”
“來,干杯!”陳嘉樹舉起了酒杯,“滿上,為我們的青山棧!”
三個人,三個不同經歷的成年人,“砰”一聲,碰出了清脆動人的響聲。宋楚鳴舉杯一飲而盡,對米廬說道:“小兄弟,你知道當初你是怎么打動我的嗎?”米廬搖搖頭。宋楚鳴笑了:“天真。這個時代稀有的天真。你天真地想說服一個陌生人去做一件沒有利益的事情。你對我毫不了解,卻居然相信我可以被你說服,這一點,讓我震撼。我想,這個年輕人,他哪來這么大的勇氣?”
“這需要勇氣嗎?”米廬問。
“需要。”陳嘉樹和宋楚鳴兩個人異口同聲回答。
米廬愣了愣,笑了。
“我運氣好,遇上了兩個和我一樣天真的人,對嗎?”
“好像是。”宋楚鳴回答。
“我這人,像茶葉一樣,容易串味兒。”陳嘉樹說,“誰讓我遇上你倆了呢?想沒有情懷都不好意思。”
他們都笑了。
“滿上滿上!干杯——”陳嘉樹喊,“為我們青山棧!為我們人生的意外!”
宋楚鳴有了酒意。這種燒酒,有點上頭,卻意外地好喝。他答應過曉山,她走后,絕不一個人喝悶酒。曉山說:“我就讓你答應我這一件事。你要讓我放心啊。”她怎么能放心呢?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個酷熱潮濕的城市,那個無比喧嘩、繁華、熱鬧,又刻骨孤獨的異鄉,他知道她一萬個不放心啊,所以他艱難地遵守著承諾。但是今晚可以痛飲,今晚,不是獨酌,他有兄弟們陪伴。
“米廬,小米,”宋楚鳴對著米廬舉起了酒杯,“我要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辭職,我會有個青山棧,會在知天命之年,重新選擇做一個自由人——”
“哎哎哎,我呢?吃水不忘挖井人,要不是我,你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地方?”陳嘉樹說道,“我才是那個源頭啊!”
“嘉樹,你,我是不謝的,”宋楚鳴回頭望著陳嘉樹的眼睛,“你是我的親人。一直是。對親人,我說不出那個‘謝’字。”
陳嘉樹突然眼圈紅了。
“哥——”他叫了一聲,卻什么也沒有再說,舉了舉杯,一口飲干了杯中的燒酒。這一口,他喝嗆了,咳嗽了起來,竟咳出了眼淚。
“我其實很好奇,”米廬突然說話了,“宋大哥,你們兩個人,既不是同齡人,也不是同行,還不算是同鄉,怎么就成了朋友?而且,是這么好的、可以托孤的那種朋友?”
“我哥是我的恩人,”陳嘉樹回答,“要不是我哥,我現在就是個盲人。我哥給了我一雙眼睛,給了我光明。”
“太夸張了,米廬,你別聽他的,這個人說話一向夸張,別忘了他是個藝術家。”
“是真的。”陳嘉樹說,“我一點沒夸張。你聽說過先天性角膜變性沒有?”
米廬搖搖頭,一臉茫然。
“我就是。”陳嘉樹指著自己的眼睛說。
原來,陳嘉樹從小眼睛就不好。經常發炎、紅腫、流淚,視力也差。他家在農村,窮,孩子多,父親又去世得早,寡母撫孤,帶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顧不到那些細枝末節。眼睛發炎畢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村里的赤腳醫生,也不懂那么多,就當是普通的結膜炎、沙眼一類,難受了,給點消炎的藥水了事,一年一年,耽誤了。后來陳嘉樹考上了省城的職業藝術學院,大二那年,眼疾突然發作,來勢洶洶,視力急劇下降。無奈,他去了醫院看醫生,結論是:先天性角膜變性。
那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醫學術語:角膜移植。
因為耽擱得太久,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只有接受手術,角膜移植,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要是不做手術呢?會怎么樣?”陳嘉樹問。
“失明。”醫生這樣回答,斬釘截鐵,“小伙子,失明。”
陳嘉樹絕望了。
陳嘉樹是他們家第一個大學生。寡母撫孤千辛萬苦拉扯出來的大學生。他們家,砸鍋賣鐵,東借西借,給他湊夠了第一年的學費。那時,他的姐姐和妹妹,為了供他讀書,都出去打工。大姐二姐去了南方的玩具工廠,妹妹進城去給人家當保姆。姐妹們掙的錢,都寄給了這個大學生兄弟,供他交學費,交伙食費,買筆墨紙張、油彩顏料。他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她們的血汗。
他知道,她們拿不出這樣一筆昂貴的手術費。
他母親,他的姐妹,他的親人們,沒有錢給他置換一副新角膜。
她們沒有錢,去為二十歲的兒子和兄弟買來光明。
但是他遇見了宋楚鳴。
“米廬,我最絕望的時候,上天讓我遇見了我哥——”陳嘉樹激動起來。
“我來告訴你吧米廬,”宋楚鳴打斷了陳嘉樹的話,“別聽嘉樹的,他的描述太戲劇化。其實都是巧合,我妹妹剛巧是他的老師,我和曉山剛巧在那個時候從南方回來探親,而我剛巧有個朋友在省城的眼科醫院當大夫,最巧的是,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剛好在那個期間,要來那個城市巡回手術。這個飛行醫院,就是一架飛機,他們在全球飛行,在很多個城市尋找適合的病例,是一個非營利的機構。我以前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醫院,就是現在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的運行機制,但是它剛好在那個時間從天而降。我帶著我妹去找我那位眼科大夫朋友,他聽我妹說了嘉樹的狀況,說:‘符合條件啊。’就把這個病例優先推薦給了飛行醫院。手術非常成功,而且,只花了很少的錢。就是這樣,是嘉樹運氣好罷了。”
“這部分錢,是我哥替我出的。”陳嘉樹說。
后來,陳嘉樹畫了一幅畫,是畫他手術成功后,除去紗布第一眼看到的那個世界。他用了濃烈的藍色和金色,極其夸張,卻又奇妙地澄澈清新,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喜悅和宗教的肅穆。他把這幅畫送給了宋楚鳴,他給這幅畫起名叫《第一天》。
宋楚鳴很喜歡這幅畫。
他驚喜地看到了這年輕人的才華。
他們就這樣成了忘年交。
起初,陳嘉樹叫他“宋老師”,可這個宋老師和那個真正的“宋老師”難以區分,于是,陳嘉樹就改了口,叫他“宋大哥”或者“哥”。真正的宋老師,宋楚鳴的妹妹抗議,說亂了輩分。可他們才不管那么多。宋楚鳴對他妹妹說:“人家多年父子還能成兄弟呢,我們怎么就不能做兄弟?”
米廬聽了這番講述,鄭重地舉起了酒杯,說:“宋大哥,嘉樹兄,能夠認識你們,真好。”說完,他飲干了杯中酒。
“米廬,你能不能也告訴我們,你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在這個不是風景區、沒什么人來的荒僻的地方,做一個民宿呢?”宋楚鳴忽然這么問。
米廬放下了酒杯,雙肘支在了桌面上,低了下頭,再抬起來時,眼睛里有隱藏不住的憂傷。
“我是八〇后生人,我應該算是第一代‘留守兒童’吧?雖然那時候好像還沒這個叫法。”他說,“這個地方,和我老家,很像。我第一天到這里,一個人在后山轉,不知道怎么走進一個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一個人,坐在樹杈上,樹下臥著一條土狗。我問那個孩子,我說,你坐在這兒干啥呢,小心摔下來。他說,坐這兒看得遠。我沒再往下問,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小時候,也總想往高處去,想看得更遠一點……一個客棧,算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但來來往往的人,畢竟來自外面的世界,那是他們父母打工、生存的地方,就算是一條小溝渠吧?引水入渠,讓那個外面的世界穿山越嶺流向他們,哪怕只是涓涓細流。是不是特別‘中二’?”他看著他們,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也許一點用也沒有。但我就是想,等那個孩子再爬到樹杈上的時候,能看到山口里,人來了,人走了,看到這一點點改變,一點點不同。這對他或許有意義,或許根本沒有……宋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很天真。我也不知道這么做是好還是不好,說實話,最初,我是有點負氣的,我太喜歡這里,喜歡這個老建筑,我實在不甘心它只能被一個傲慢的有錢人占領。反正,不管初衷是什么,現在,青山棧已經在這里了。”
宋楚鳴笑了。不錯,青山棧在這里了。一個年輕的、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者催生了它,這讓他隱隱有些激動。在今天之前,他并沒有特別認真想過,一個客棧對他人生的意義,對別人的意義。而此刻,他想起了剛才提起的——飛行醫院。這么多年,他壓根兒沒有再想起過它,可是偏偏今晚,它來到了他們的回憶里。宋楚鳴忽然覺得,這或許不是巧合吧,或許,是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指引,隱喻。
何大姐又端上來一大盤熱騰騰的餃子,替換下那盤涼透了的。何大姐說:“來,餃子還是趁熱吃好吃。別看是夏天,咱這山里,到夜里還是涼颼颼的。”
“對,嘗嘗大姐的餃子,”陳嘉樹對他倆說道,“大姐拌餃子餡兒,是一絕。”
“宋老師,”何大姐笑望著宋楚鳴,說,“這些都是鄉野的粗菜,不知道合不合宋老師的口味?”
宋楚鳴笑了,很認真地對何大姐說:“好吃,大姐,我很喜歡。以后,有了客人,我們可以按照季節、山里的物產,來變換我們的菜單。”他站起身,朝大姐一拱手,“大姐,青山棧的食堂,從此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轉身,對米廬說道:
“米廬,你放心,我和嘉樹,一定會珍愛青山棧。會善待它。”
那一夜,米廬和陳嘉樹,都留宿在了這后進院落里。米廬住了樓下客房,陳嘉樹卻偏要在閣樓茶室的地板上打地鋪。他說,這么好的月色,這么好的夜晚,辜負了太可惜。最后的結果,是宋楚鳴和陳嘉樹兩個人,都在那地板上睡了。現成的床墊,拖來兩張,鋪在地上,一只低矮的小茶桌,擺中間,做“床頭柜”。他們一東一西躺下,面朝著落地的整面大玻璃窗。月光灑落在地板上,樹影婆娑。他們睡在如洗的月光中,酒醒了一半。
他在山里了。
宋楚鳴在心里說:“曉山,我在山里了。”
活著的時候,曉山總愛說,她愛山。宋楚鳴卻說,他愛水。曉山就開玩笑,說:“仁者樂山。你沒有我善良。”其實,那個時候,無論是山,還是水,宋楚鳴都沒有刻骨銘心的愛與眷戀。
他和很多人一樣,愛得很膚淺。
但是現在,有一些東西,在他身體里,心里,開始慢慢生長。
“哥,”陳嘉樹忽然叫了他一聲,“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什么?”
陳嘉樹輕輕嘆口氣:“哥,就是現在,我心里也不踏實,怎么心血來潮租下一個破房子,就這么輕易地改變了你的生活,把你拽到這山里來了?”
“嘉樹,我不是心血來潮,”沉吟片刻,宋楚鳴回答,“曉山的離開,對我是毀滅性的。我這是在救我自己。”
窗外,傳來一聲夜鳥的梟叫。
陳嘉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