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宋楚鳴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隱秘的療傷之地,并無他想。
他對陳嘉樹說:“嘉樹,拜托你了。”
陳嘉樹回答:“哥,都交給我。”
陳嘉樹是個靠譜的朋友,一諾千金,他辦事,宋楚鳴一百個放心。除了在二十年租約上親筆簽字這一件事情之外,其余一切,都是陳嘉樹一手包攬了。
宋楚鳴說:“嘉樹,你那個農(nóng)家院當初怎么做的,你給我拷貝下來就是了。我沒要求。”陳嘉樹回答:“好。”心里卻說:“哥啊,你沒要求,我有要求。那么美的一座老屋,毀在我手里,罪過啊!”
于是就請來了米廬。
米廬是陳嘉樹朋友的朋友的熟人,拐了七七四十九個彎,很費了些功夫,可是值得。這米廬,年紀不大,卻有些名氣,在京城延慶有自己的工作室,因為參加過一檔舊屋改造的電視節(jié)目,出圈了。夏日的一天,他駕著一輛越野吉普,從北京一路轟鳴著開過來,夕陽中,看到蒼黑色搖搖欲墜的老宅的第一眼,他就發(fā)出一聲驚嘆:“我靠!——”
第二天,他不要人陪伴,獨自一人,在河對岸的村子以及周圍的山上,四處轉(zhuǎn)悠。早出晚歸,轉(zhuǎn)了三天。三天之后,他對委托人陳嘉樹說道:“你的朋友,真的就只是一個人獨居嗎?”
那時他們倆,正坐在陳嘉樹的農(nóng)家院里,乘涼對酌吃晚飯。老榆木餐桌擺放在紫藤花架下,桌上擺著瓦罐,瓦罐里是小米南瓜豆角“和子飯”,熗了麻油蔥花調(diào)和。一盤玉米面“攤黃”,幾盤地里現(xiàn)摘的新鮮菜蔬,一缽紅燒黑豬肉。都是農(nóng)家菜,酒卻是好酒:二十年青花陳釀“老白汾”。晚風中,酒香如幽魂四散飄蕩。
三杯酒下肚后,米廬忽然這樣開口發(fā)問。
陳嘉樹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事情悄然起了變化。
“對呀,”陳嘉樹抿了一口酒回答,“是一個人獨居。”
“他是個藝術家?畫家?想在這里做工作室?”
“不,不是,”陳嘉樹搖頭,“他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躲。他活得太熱鬧了,累。”陳嘉樹想想,想出一個詞:“歸隱吧。”
其實他是想說,療傷。他眼前閃過宋楚鳴隱忍、克制的臉,不過他不能對一個無關的人說出這種矯情的詞。
“好可惜呀。”米廬慨嘆,“這么大一處院子,一個人住,太浪費了呀。”
“那還能怎么樣?請人來同住啊?他本來就是圖安靜,想過幾天不被俗世打擾的清凈日子,莫非要建個大會所才不浪費?”
“當然不是會所,”米廬認真地說,“但是可以建個客棧、民宿啊。”
陳嘉樹愣怔片刻,笑了。
“你開玩笑吧?”
“不,我說真的。”米廬回答,“你可以給你的朋友建議建議。”
“笑話,我朋友開客棧?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先不管他干什么,你聽聽我的想法,行嗎?”米廬雙目炯炯地望著他,誠懇地說,“你說了,這個地方,你朋友只是偶爾來小住幾天,對吧?對他來說,這里就是一個度假的別墅,是不是?好,我把它做成一個客棧。這個客棧,平時不用他操心,完全可以請人來替他打理經(jīng)營,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他找。而我呢,在這個客棧里,可以為他設計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這個空間,包括整套的房間,自己私密的庭院,自己出入的院門,總之他希望的安靜、遁世、不被打擾,我都可以滿足他。這個屬于主人的獨立的空間,永遠不會被侵占。它永遠在那里,虛席以待,等他一年中到來的那僅有的幾天。而那個大院子嘛——”米廬閉了下眼睛,想象著陽光下那個荒草萋萋的院落,“那么美的大院子,也不會被埋沒掉啊。”
陳嘉樹有點被觸動了。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他的神情。這個年輕人的神情之中,有著陳嘉樹了解的、熱切的東西,真摯而頑強。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天,背著寫生畫夾,完全沒有預料,無意中闖進了那個被丟棄在老時光中的大院落,夏日陽光下,時光忽然呼呼呼倒流,挾帶著風聲。一種明晃晃的哀傷,突如其來,灼痛了他的眼睛。他了解那種殺傷力。
“怎么樣?”米廬問,“可以跟你的朋友建議建議嗎?”
“可是,”陳嘉樹定定心,想了想,開口說道,“在這樣一個荒山野嶺,開一個民宿,誰來住呢?又不是景區(qū),會有客人來嗎?”
“那可說不定,”米廬回答,“比如說你吧,你為什么來到了這里呢?你為什么選擇了這里做你的工作室?還有你的這位朋友,他又是為什么要租下這個院子?是什么吸引了你們,誘惑了你們?”米廬反問。
“我不一樣,我是畫家,我用我職業(yè)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這里,我喜歡這山,它和我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關系,我看山、讀山、畫山,樂此不疲。”陳嘉樹這樣回答,“可普通人呢?尋常的旅人、游客,這里有什么足以吸引他們過來,還非要留宿的魅力呢?”
“這我不知道。陳老師,我只是想,這個樸素的地方,那個荒涼的破宅院,它能吸引你們,也應該能吸引別人,比如我。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就被擊中了。那種荒涼里,有一言難盡的東西,不僅僅是建筑之美,還有別的,比如,它所依托的這個山脈,這大山……”米廬抬頭,一陣山風,拂面而過。他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我地理學得還不錯,這條山脈,它綿延四百多公里,存在了億萬年,它有著名的峻嶺、雄奇的高崖,有風光秀美的大峽谷,如今作為景區(qū)已經(jīng)廣為人知,遺憾的是離這里還遠。這里沒有那么幸運,一點不著名,貌似乏善可陳。但是,不著名就不美嗎?它真是乏善可陳嗎?不對,這四百多公里的山脈,存在了億萬年的大山,它的哪一處,沒有藏了至深至樸的大美和動人之處?如果說那些峻嶺高崖是這條山脈的精華,而這里,以及數(shù)不清的和這里一樣的溝壑山坡,則是這山脈的軀體、肉身、血管。它們是血肉一體,靈肉一體。那座荒宅,也許,放在別的地方,未必能打動我,但是,在這里,我遇見了它,靠!它當胸就給我一拳!三天轉(zhuǎn)下來,我知道了,震撼了我的,是建筑,更是它的背景:山。山使它不同凡響,給了它類似神性的光亮……這就是此地此景的魅力啊!陳老師,這就是需要你告訴別人的。我不會表達,也許詞不達意,可我想你一定懂我意思。”
陳嘉樹笑了。他想,真是年輕啊。沒想到如今的年輕人中,還有這樣的理想主義者。這倒叫他意外。
他也斟滿自己的酒杯,又給米廬滿上,端起來,說:
“米設計師——”
“叫我米廬。”他打斷了他,舉起自己的杯子。叮一聲,兩人碰出了清脆的響聲。
“好,米廬,”陳嘉樹一口飲干杯中的酒,說,“我懂你意思。只是,我們眼前這山,或者,普天下的山,它的美,它的魅力,它的神性,我又能領略多少呢?你高估我了。我看山,畫山,卻從不敢說自己懂山。再說,它需要我,或任何一個人類來代言嗎?就算我為它代言,又有誰聽呢?”他笑笑,“就說腳下這個山村,原先一兩百戶人家,你看現(xiàn)在還有幾個年輕人守在這村子里?神性的大山留不住他們,美留不住他們……再說那些游客、旅人,成千上萬,鋪天蓋地,人聲鼎沸,名山大川也好,江河湖海也罷,蜂擁而來,蜂擁而去,你以為他們需要什么?需要懂一座山脈的神性?懂大自然的神性和美?不,他們只需要‘景點’,需要標志性的‘景點’,打卡、拍照,到此一游,不需要山河的洗禮。說實話,山需要他們不?山同樣不需要他們!不需要他們的認可,不需要他們懂或者不懂,更不需要他們的侵犯和騷擾。所以,米廬,這山不需要一個客棧。”
“可是人需要。”米廬沖口而出,“就算山不需要,可這里的人需要。村子里的那些老人、孩子,他們需要。假如有一個不錯的客棧,民宿,隨便你叫什么,開在這里,開在對面山根下面,就算它沒有幾個客人,不會有多熱鬧,可只要有人來,總會聚一點人氣,添一點活力,總會給這山村帶來一點點改變吧?給孩子們的生活帶來一點點改變吧?”許是酒的緣故,他看上去突然有些激動。
陳嘉樹沉默了。這個理由,是他不能,也不忍一口拒絕的。沉吟良久,他說:“好吧,我可以把你的想法轉(zhuǎn)達給我的朋友,給我點時間。”
“太好了!”米廬笑了,潔白的牙齒在風燈下一閃,“陳老師,你覺得我很軸,很奇怪吧?”他笑得像個孩子,“我自己也覺得我奇怪,非要忽悠人家去干一件沒有利益的事情。”
“還涉嫌道德綁架。”陳嘉樹笑著回答。
米廬沒有反駁。
假如,一個人,要靠開民宿謀生,米廬一定不建議他把民宿開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清冷的山根之下,那注定是一樁賠錢的生意。誰敢冒這么大的風險?可陳嘉樹的那位朋友,不一樣呀。他是有錢人,租下這么有歲月的、美而荒涼的老宅院,這么寬敞的大院落,費心費力改造了,卻任由它閑置在那里,不過是一年里有幾天來度個假,避個暑,獨自一人,或是呼朋喚友,體驗兩天閑適優(yōu)雅的田園生活,這也未免太浪費太奢侈了點吧?米廬不甘心。他覺得這是——暴殄天物,是傲慢,太對不起這滄桑的老屋,對不起這山,也對不起自己的心血。這些有錢人呀!
“就算是吧。”他笑了,“不過,陳老師,你平心而論,照我剛才說的方案,讓它兼做一個客棧,對你朋友來說,有什么損失嗎?”他望著陳嘉樹,“我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也算過一筆賬。你看啊,房子改建好了,院子修好了,怎么辦?總需要找人看院子打理吧?你朋友偶爾來這里小住,也要找個給他做飯的人吧?我猜他是不會自己做飯的。你看,就算房子閑置著,他也需要維護的開銷不是?否則房子荒在那里就廢了。所以,兼做客棧,也不過就是雇兩三個人而已呀,并不需要他額外再支出太多。反正他也不靠開客棧賺錢謀生,一年四季,有沒有客人,有幾個客人光顧,在他,都無所謂,不會給他增加不必要的壓力。而這里,這山村,有一座客棧,或者民宿,卻總歸是不同啊,至少是一種改變。陳老師,就算你朋友他做公益了。”
山村很靜。只有蟲聲,和遠處河邊的蛙鳴。太陽能的風燈,一盞,兩盞,三四盞,懸掛在藤蘿架下、屋檐下、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樹杈上。一陣風吹過,它們一晃一晃,在青磚滿鋪的地面,投下花樹的影子。陳嘉樹靜靜地,聽米廬長篇大論,竟聽進了心里去。他想,也許真的可以跟宋楚鳴談談這異想天開的想法了。
那一晚,他們喝了兩瓶老白汾,喝得很盡興。喝到最后,米廬都斷片兒了。米廬不記得自己后來都說了些什么。酒使他恣情肆意。他最后的記憶是,自己大著舌頭,對陳嘉樹說:
“不是,陳老師,我們怎么就一定認為,不會有游客呢?‘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你得高高挑出杏簾不是?沒有杏簾,當然不會有客人啊。”
陳嘉樹說:“這不重要。”
米廬問:“那什么重要啊?”
陳嘉樹沒有回答。他抬頭望向夜空,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重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他一向尊敬、視為兄長的那個人,心里空了。
他知道他們伉儷情深。
第二天,酒醒了,陳嘉樹才感到了為難。
山里的早晨,即使是盛夏時節(jié),也是涼爽的。米廬要啟程回京了。米廬說:“陳老師,我回去先把初稿設計出來,發(fā)給你。”
“別別別,米廬,你還是先等我消息。”陳嘉樹急忙打斷了他,“別做無用功。”
“好,”米廬回答,“希望是好消息。”一聲轟鳴,吉普車絕塵而去。
陳嘉樹猶豫了兩天,思考了兩天,終于撥通了宋楚鳴的手機。
沒想到,宋楚鳴想了想,一口答應。說:“行,就照設計師的意思來吧。”
“設計成客棧?民宿?”陳嘉樹確認似的追問了一句,似乎害怕宋楚鳴沒有聽清楚。
“對呀,”宋楚鳴淡然回答,“他說得不錯,我自己一個人,不需要那么大地方,太浪費了。”他頓了一頓,說:“按他說的,只要保有我的個人空間就可以了。”
陳嘉樹長舒一口氣。“哥,你放心,”他說,“這點他會保證的。還有,將來真要開民宿客棧,辦手續(xù)、找人這類雜事,不用你操心,凡事有我,我在這里盯著,我會搞定一切。你只要到時候來小住就是了。”
宋楚鳴說:“嘉樹,有你,我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