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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陶謨第四[1]

[1]明凌刻本于此五字前有“虞書”二字。

【箋釋】

皋陶,又稱咎繇。《史記》卷二《夏本紀》張守節《正義》:“《帝王紀》云: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賜姓曰偃。堯禪舜,命之作士。舜禪禹,禹即帝位,以咎陶最賢,薦之于天,將有禪之意。未及禪,會皋陶卒。”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

迪,蹈也。謨,謀也。弼,正也。諧,和也。言世所稱皋陶之德。皋陶信蹈而行之,非虛名也。其為人謀也明,其正人之失也和,皆皋陶之德也。《書》言“若稽古”者四,蓋史之為此書也,曰“吾順考古昔而得其為人之大凡如此”。在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在舜曰“重華協于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在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在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皆有虞氏之世,史官記其所聞之辭也。有虞氏之世,而謂舜、皋陶為古可乎?曰自今以上皆古也,何必異代?《春秋傳》凡虞書皆曰夏書。則此書作于夏代之世,亦不可知也。

【譯文】

順著以往的歷史考查皋陶。都說:“他能誠信地履行德義之事,謀略光明正大,和諧大眾。”

迪,踐行的意思。謨,謀略的意思。弼,匡正的意思。諧,和諧的意思。這是社會上對皋陶道德人品的稱贊。皋陶都能夠切實地踐行,并非徒有虛名。他為人謀事光明正大,他糾正別人的過失和藹可親,這都是皋陶的品德。《尚書》提到“若稽古”的地方共有四處,應是歷史上著這本書時所說“我順著往昔考究古史而獲悉他們為人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的意思。說到堯就是“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說到舜就是“重華,協于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說到禹就是“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說到皋陶就是“允迪厥德,謨明弼諧”。都是有虞氏時代史官記錄他所聽聞到的話。有虞氏的時代,而稱舜、皋陶為“古”可以嗎?應說“從現在起,以往都是古”,何必要區分不同的年代?《春秋傳》凡是虞書都說是夏書。那么,這本《尚書》開始寫作于夏朝的時代,也是有可能的。

【箋釋】

東坡的這一段議論獨標新見于宋代,不僅對先前諸學者的觀點作了重要的修正,且對《尚書》的源流作了大膽的猜測,亦蘇轍所謂“多先儒之所未達”者也。

禹曰:“俞,如何?”

“允迪厥德,謨明弼諧”者,史之所述,非皋陶之言也。而禹曰“俞”,所然者,誰乎?此其間知必有闕文者矣。皋陶有言,而禹然之,且問之,簡編脫壞而失之耳。

【譯文】

大禹說:“好啊,怎么樣?”

“允迪厥德,謨明弼諧”這句話是后世史家說的,不是皋陶的話。而大禹說“好啊”,這話又是對誰說的呢?這中間可知必定有缺失的文字。皋陶有話對大禹講,而大禹表示贊成,并且還有話問他,這些內容大概都因為竹簡損壞丟失了吧。

【箋釋】

東坡對這一段話的質疑很有道理。從前后史料文字記載上看,這中間明顯有遺漏。“允迪厥德”并非皋陶之言,而其他的學者均不察,強作解人,多有不通。

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

慎其身之所修者,思其久遠之至者。《禮》曰:“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故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

①見《禮記·哀公問》:“孔子對曰:‘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君子言不過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揚州廣陵書社2007年版《周禮·禮記·儀禮》線裝影印本卷50第99頁)

【譯文】

皋陶說:“好啊,自身的修養一定要慎重,要做長遠的打算。”

對待自身的修養要慎重,要想到長遠的影響。《禮記》有言:“君子說話過分,群眾就會當作口實;舉動過分,群眾就會效法。”因此說話必須考慮影響,行動必須覺察不良的后果。

“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

惇,厚也。敘,次也。庶明,眾顯者,謂近臣也。勵,勉也。翼,輔也。自修身以及九族、近臣,此邇可遠之道也。

【譯文】

“厚待近親九族,獎勵賢明能干的輔佐之臣,由近及遠的影響,就是由此而產生的。”

惇,敦厚的意思。敘,順次之意。庶明,指群眾中賢能突出之人,這里指近臣。勵,勉勵之意。翼,輔佐。從自我的修身進德開始,影響到九族近親及身邊大臣,這就是由近及遠之道。

【箋釋】

顧頡剛、劉起釪《譯論》引段玉裁語,認為“古者砥礪、勉勵,皆作厲,無作礪、勵者”。因此將勵改為“厲”。然而,古今字體演變實為常事,如此勉強實無必要。

禹拜昌言,曰:“俞。”

盛德之言,故拜。

【譯文】

大禹認為皋陶的話很好,表示信服,說:“很好!”

皋陶的話表達了一種良好的品德,所以大禹表示信服。

【箋釋】

因為大禹此時為君主,皋陶為近臣,大禹于禮節上不可能對他叩拜,只能表示信服而加以揖讓。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孔,甚也。壬,佞也。

【譯文】

皋陶說:“是啊,執政的關鍵在于知人用人,在于使民安居樂業。”大禹說:“唉,都能做到這樣,在堯帝時也有難度啊。能夠識別人才那是明智的表現,可以任官用人;能夠使民眾安居樂業,那是慈愛的表現,黎民百姓必定會懷念服從他。聰明而又仁惠,還怕驩兜這種惡人嗎?還用得著遷移有苗氏嗎?何必畏懼那些特別能花言巧語惑眾的佞人?”

孔,特別,過分之意。壬,奸佞。

【箋釋】

蔡沈《集傳》認為大禹述及帝堯時處理“四兇”之事,有意避開“殛鯀于羽山”這一節,是因為鯀是大禹之父,故而為長者諱。顧頡剛、劉起釪《譯論》認為:“這里《皋陶謨》則只談到了政治傳說中特別重要的驩兜和苗民的兩則,未提到鯀和共工之事,不必如馬融、鄭玄按后代人倫理觀說成是‘禹為父隱’。”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

人有可知之道而無可知之法,如蕭何之識韓信,此豈有法可學哉?故圣人不敢言知人。輕用人而不疑與疑人而不用,皆足以敗國而亡家。然卒無知人之法。以諸葛亮之賢而短于知人,況其下者乎?人主欲常有為,則事繁而民亂;欲常無為,則政荒而國削。自古及今,兵強國治而民安者,無有也。人之難安如此,此禹之所畏,堯、舜之所病也。皋陶曰,然豈可以畏其難而不求其術乎?蓋亦嘗試以九德求之。“亦行有九德”者,以此自修也。“亦言其人有德”者,以此求人也。論其人,則曰斯人也,有某德;言其德,則曰是德也,有某事、某事。采者,事也。“載采采”者,歷言之也。

①事見《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投靠劉邦,初不被重用,逃跑。蕭何聞訊追趕,并告訴劉邦:“諸將易得耳。至于信者,國士無雙。”后,劉邦果然封韓信為大將(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第2611頁)。

②據陳壽《三國志·蜀書》載,諸葛亮進攻祁山,誤用只知紙上談兵的馬謖,導致“街亭之失”。亮自我檢討:“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見中華書局1959年版《三國志》第922頁)

【譯文】

皋陶說:“是啊,也要從其行為舉止觀察他的九種品德,也要從大家的言論中得知他的道德修養如何。這要從歷來的言行事功中觀察。”

了解認識一個人會有一定的途徑,但沒有一定的方法,比如蕭何之識別韓信,哪里有一定的方法可學?所以圣人不敢說“知人”。輕率地用人而不疑,與疑人而不加使用,都足以敗國亡家。然而始終也沒有一個“知人之法”。以諸葛亮之賢明也缺少知人之方,何況比不上他的人呢。國君常希望有所作為,這樣一來會百事繁雜,民眾受擾亂;若是經常無所作為,則又會導致政務荒疏,國家衰弱。自古至今,兵馬強壯、國家大治而民眾安樂的,都沒見過。人民大眾就是這樣難于安定。這就是大禹所畏懼的地方,也是堯、舜一直感到困難之處。但皋陶的意思是說,難道因為害怕艱難就放棄尋求識人的辦法嗎?還是應嘗試從“九德”方面來加以考察。“亦行有九德”的意思是想以此行為觀察其人的品德修養;“亦言其人有德”的意思,是想從他所表現出來的品德而加以觀察。論其為人,可以說“這人有某種德行”;論其品德,可以說“他的品德,可以從某事、某事看出來”。“采”,指某事。“載采采”,意思是歷來的事實。

【箋釋】

亦字,蔡沈解作“總”,周秉鈞解作“檢驗”。東坡這里似解作“也”“還是”之意。與宋代語境相類。曾運乾《正讀》:“上下兩語均言‘亦’者,如《酒誥》言‘亦罔非酒惟行,亦罔非酒為辜’也。”意與東坡同。

禹曰:“何?”皋陶曰:“寬而栗。”

栗,懼也。寬者,患不戒懼。

【譯文】

大禹問:“(九德)是怎樣的?”皋陶答:“寬厚而且敬懼。”

栗,敬懼謹戒的意思。性情寬厚者,常有不夠戒備嚴謹的毛病。

【箋釋】

東坡將栗解為“懼”,意與孫星衍《注疏》所引馬融語“敬謹戰栗”同,有小心謹慎、警惕戒備之意。但孫星衍的疏言,又將栗解作“堅栗”,謂“寬綽近緩而能堅栗”。“堅栗”之義較多見。作為“九德”之一的“寬而栗”,接下順次為:柔而立,愿而恭(《史記》作“共”),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但各本均將“九德”連綴為一句,唯此庫本分句別述(與明凌刻本、《蘇東坡全集》本同),不知是否為東坡本意所決定的編次。

“柔而立,愿而恭。”

愿,愨也;愨者,或不恭。

【譯文】

“溫柔而能夠獨立自主;隨意附和而能莊重恭敬。”

愿,誠實謹慎之意;誠實謹慎之人會有表現不夠莊重恭敬的地方。

【箋釋】

東坡這里將“愿”解釋為“愨”。愨,原意為誠實謹慎,故又加“愨者,或不恭”一句,意謂誠實謹慎之人,容易流于順從附和,缺少莊重恭敬,因而要加上恭敬才能全其美德。釋義與孫星衍《注疏》略同。孫疏謂“愿愨無文而能謙恭”,是對此句的完善詮解。周秉鈞引金履祥《尚書表注》以為“愿者易同流合污而不莊,愿而嚴恭則為德”,也是此意。

①金履祥(1232—1303),字元義,號次農,宋元之際學者,浙東學派、金華學派的中堅。著有《尚書表注》《大學疏義》等。

“亂而敬。”

橫流而濟曰亂,故才過人可以濟大難者曰亂。“亂臣十人”是也。才過人者患在于夸傲。

【譯文】

“能干大事解救大難而又恭敬謹慎。”

能橫流而渡稱“亂”,所以才能過人可以解救大難的人也稱為“亂”。所謂“予有亂臣十人”就是這意思。才能過人者的毛病在于自夸傲慢。

【箋釋】

孫星衍《注疏》以“治事多能而能敬慎”,蔡沈以“有治才而敬畏”解釋“亂而敬”;而周秉鈞引金履祥語:“亂者恃有治亂解紛之才則易忽,亂而敬謹則為德。”意思相同。

“擾而毅。”

擾,馴也。

【譯文】

“馴服而存剛毅。”

擾,馴服的意思。

“直而溫,簡而廉。”

簡易者,或無廉隅。

【譯文】

“耿直率意而能夠溫和;簡單草率而端正有守。”

簡單草率的人,或缺乏堅守名節、端方正派的精神。

【箋釋】

孫星衍對“簡而廉”句的解釋是“簡大似放而能廉約”,蔡沈的解釋是“簡而廉者,簡易而廉隅也”,周秉鈞引金履祥的解釋是“簡者多率略,簡而有廉隅則為德”。廉約、廉隅都是端方正派、講究名節的行為品性,有了這點對于行為大意粗疏的人是品德上的一個重要補充。顧頡剛、劉起釪《譯論》:“所謂‘廉隅’,指志行端正。”

“剛而塞。”

塞,實也。剛者,或色厲而內荏,故以實為貴。《易》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

①見《易·大畜》彖曰:“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五種《周易本義》第25頁)

【譯文】

“剛健而且充實。”

塞,充實的意思。剛健的人或表面嚴厲而內在虛弱,因此以充實不虛假的品性為寶貴。《易經》有句云:“剛健,有篤實剛勇的光芒,時時修養他的美德。”

【箋釋】

孫星衍疏謂“剛者內荏而能充實”,蔡沈《集傳》謂“剛而塞者,剛健而篤實也”,周秉鈞引金履祥語謂“剛者多無蓄,剛者塞實則為德”。充實、篤實、塞實,都指向“無蓄”所表達的“內無質地”的虛假,故此剛健而又實在為美德。

“強而義。彰厥有常,吉哉。”

德惟一,動罔不吉,故常于是德,然后為吉也。

【譯文】

“強勇而又善良好義。彰顯品德始終如一的人,大有益的好事啊。”

品德始終如一的人,舉動不會有不吉利的,因此經常對這樣品德如一的人給予表彰與厚賜,然后可以收到良好的施政效果。

【箋釋】

東坡以“德惟一”“常于是德”解釋“彰厥有常”句,是將“常德”作為“品德始終如一”解。孫星衍疏引《易》傳語:“君子以常德行。”與東坡意同。皮錫瑞《考證》引《后漢書·鄭均傳》謂:“《書》不云乎,‘章厥有常,吉哉。’其賜均、義谷各千斤。”注云:“章,明也。吉,善也。言為天子當明其有常德者,優其廩餼,則政之善也。”如此,反觀東坡“常于是德”又可解作“表彰而且厚賜那些品德如一的人”。周秉鈞《易解》將“常”釋為“祥”,與曾運乾《正讀》同,謂“常,祥也;常吉,祥善也”。則“常”屬下句讀,與上述諸本不同。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

宣,達也。浚,盡其才也,明察其心也。言九德之中,得三人而宣達之,盡其才而察其心,則卿大夫之家可得而治也。

【譯文】

“每日顯達明示三種品德,使有職者能盡其才,早晚心地明察地處理他的家室。”

宣,顯達的意思。浚,使才能盡量展現,明白察覺其心志之意。這就是說在九種德行之中,有人能展現出其中的三種,使盡量表達出來,明察其心志,那么,卿大夫的邦家政事就可以治理好。

【箋釋】

這段經文,釋意頗多歧見。東坡釋宣為達;孫星衍引《爾雅釋言》作“循”解;蔡沈《集傳》作“明”解;曾運乾、周秉鈞作“顯示”解。又浚,東坡釋為“盡其才,明察其心”;孫星衍引《方言》作“敬也”;皮錫瑞引《史記》將“浚”改為“翊”,釋翊為“輔”,輔政之意。字句釋義不同,但總體意思不外是九德之中能顯示出其中三種的,卿大夫的家政必能處理好。顧頡剛、劉起釪《譯論》云:“按《皋陶謨》為孔子教授門徒兩大課本《詩》《書》中的主要政治道德教科書,《書》的第二篇,所處的時代當春秋之世。其政治現實正是諸侯擁有其國,卿大夫擁有其家,則這樣的解釋是符合當時政治實際的。”

“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

得六人而嚴憚敬用之,信任以事,則諸侯之國可得而治也。

【譯文】

“每日有人能具有九德中的六種,嚴肅恭敬踐行之,則能使邦國事務得到很好的治理。”

得到具有六種品德的人,嚴肅恭敬地使用他們、信任他們,委以事務,則諸侯之國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理。

【箋釋】

九德之中,能具有三種(孫星衍《注疏》認為是“簡、剛、強”)品德之人可以列為出仕的“大夫”(據孫星衍《注疏》云“家,謂有采地之臣”。又引鄭玄注:“家,謂大夫所食采邑。”)。采邑,即卿大夫出仕所轄之封地,也稱“食邑”。周秉鈞《易解》則云:“日顯著其三德,早夜敬明其德于家者,謂未仕者也。”其說與鄭玄注相佐。

九德之中,能具有六種(孫星衍《注疏》認為是“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品德之人,層次更高一點,所以孫星衍云:“上言敬成有家,謂卿大夫之佐事者。此言助事有邦,謂有土者之臣。”這種“有土者之臣”,東坡釋為“諸侯之國”,顯然比“卿大夫之家”要高出一層。而周秉鈞《易解》釋為“已相事于國”的“已出仕者”。東坡的釋義大體與孫星衍同。

蔡沈《集傳》釋義較為集中顯達:“三德而為大夫,六德而為諸侯。以德之多寡,職之大小,概言之也。九德有其三,必日宣而充廣之,而使之日以著;九德有其六,尤必日嚴而祗敬之,而使之益以謹也。”劉起釪的《譯論》亦贊同蔡的說法。

“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

翕,合也。有治才曰乂。撫,循也。五辰,四時也。凝,成也。九德并至,文武更進,剛柔雜用。則以能合而受之為難。能合而受之矣,則以能行其言為難。故曰“翕受敷施,九德咸事”,此天子之事也。古之知言者,忘言而取意,故言無不通。后之學士膠于言而責其必然,故多礙。多礙故多說。天子用九德,諸侯用六,大夫用三,言不得不爾,而其實未必然也。孔子曰:“天子有爭臣七人,諸侯五人,大夫三人。”使諸侯而有爭臣七人,可得謂之僭天子乎?故觀《書》者,取其意而已。或曰皋陶之九德,區區剛柔之跡爾,何足以與知人之哲乎?然則,皋陶何為立此言也?曰何獨皋陶,舜命夔曰“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箕子教武王“正直、剛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雖三圣之所陳詳略不同,然皆以長短相輔,剛柔相濟為不知人者立寡過之法也。其意曰,不知人者以此觀人,參其短長、剛柔而用之,可以無大失矣。譬如藥之有方,聚眾毒而治一病,“君臣相使,畏惡相制”,幸則愈疾,不幸亦不致殺人者。此豈為秦越人、華陀設乎。

①語見《孝經》第十五章“諫諍”:“昔者,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諍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諍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諍友,則身不離于令名。”(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中華再造善本孝經》)

②秦越人,古代名醫扁鵲的別名。

【譯文】

“綜合起來,全面起用人才,九種美德都能體現在實踐之中。俊才秀士都任職在官,官員同僚們都能互相學習借鑒,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能及時圓滿完成任務,順應天時氣候,使各項事業都能獲得成功。”

翕,綜合的意思。有治理才干的人稱為乂。撫,遵循的意思。五辰,指春夏秋冬四時八節。凝,成功,有成果。九種美德一齊體現,文武百官競相進取,剛柔品性同時雜用。在這種情況下,能將各種不同品德修養的人整合在一起共事,將是一個難度頗高的本領。能夠將他們整合在一起,彼此相互能接受了,那么,能夠將他們的建議、言語付諸實現又是一大難事。因此,可以說“綜合起來,全面起用人才,九種美德都能體現在實踐之中”這事兒,只能是皇帝天子所能做的了。古代知道建言獻策的人,他們不在乎字斟句酌而只在手準確表達其中心意思,所以他們的言辭無不通曉暢達。后世的學者只是拘泥于言辭的字斟句酌,強使必須如此表達,所以反而顯得滯礙不通。滯礙不通,于是又多所解釋論說。“天子用九德,諸侯用六,大夫用三”,話不得不這樣說,但其實并不都是如此。如孔子說過:“天子有諍臣七人,諸侯五人,大夫三人。”假如諸侯也有諍臣七人呢,能夠說他這是在違法超越天子的地位嗎?所以閱讀《尚書》時,能夠了解它的中心意思就可以了。有人會說,皋陶提出的“九德”,不過僅僅提到人的剛柔品性罷了,怎能夠得上與知人論世的哲理相提并論?既然這樣,皋陶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言論呢?回答是,豈止是皋陶,舜任命夔時也說過“正直而溫和,寬大而嚴謹,剛毅而不暴虐,簡率而不倨傲”的話;箕子教導周武王時也說過“正直、剛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的話。雖然以上三位圣人所陳說的道理詳略有所不同,但都是以“長短互補,剛柔相濟”的辦法為不懂得用人者立下寡過少錯的處方。它的中心意思是,不懂得用人者用這個辦法去觀察人,參照他們的品性的長處與短處,剛柔相濟地任用他們,就可以避免重大的過失。比如用藥的處方,集中各種藥物的毒性去治一種病,配方中“君臣相使,畏惡相制”,幸運的可以治好病,不幸的也不至于治死人。這辦法豈是為名醫秦越人、華陀而設置的?

【箋釋】

乂,東坡解作“具有治理才干之人”。孫星衍《注疏》引馬融、鄭康成語謂:“才德過千人為俊,百人為乂。”但又曰:“馬、鄭以才為德者,望文生義也。‘百人為乂’之文,未見出典。”因此自定義曰:“公卿謂俊乂,大夫謂百僚,士謂百工也。”皮錫瑞用此義。又“百僚師師”句,以“師師”為肅,引《釋詁》“肅肅,敬也”;“百工惟時”句,以“惟時”為思善之義,以“惟”為思,以“時”為善。則此句應解作:“官員們都能互相尊重,心思向善。”與蔡沈《集傳》所說異。蔡傳認為“師師,相師法也。言百僚皆相師法,而百工皆及時以趨事也。百僚、百工,皆謂百官。”按東坡的解釋顯然包含此義。

顧頡剛、劉起釪《譯論》引于鬯《校書》認為“五辰”為“五長”之誤:“五辰殊無義。辰疑為長之誤。長、辰二字隸書相近,故五長誤為五辰。五長者,即《益稷》篇所云‘外薄四海,咸建五長’也。”而將“五辰”作“四時”解,此為漢以后,陰陽五行說盛行以后事。

東坡在這段解釋中特別提到了解讀《尚書》這類古代典籍的方法問題,即無須計較一詞一句的解讀而要把握其中心意思。這一觀點突破了傳統的“經解”方法,可以說是“多先儒所未達”的又一例。林之奇《全解》也肯定東坡“此論善哉”,但卻將東坡的一大段原話錯安到“薛氏”的頭上(見《全解》上冊第85頁)。

①于鬯(約1862—1919),字醴尊,自號香草。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考中拔貢生。有《香草校書》60卷,刊行于世。

“無教逸欲有邦,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

事無不待教而成,惟國君之逸欲莫有以教之者而自能也。位不期驕,祿不期侈,故一日二日之間,而可致危亡者至于無數。幾,危也。

【譯文】

“不可教會有邦國責任之君放縱游樂之事,要為國事兢兢業業操心戒備,一天兩天之間都會有成千上萬種危急的事需要小心處理。”

天下事沒有不教導而成功的,一國之君的縱欲游樂也沒有不經教唆而能夠自己學會的。帝王之位不期望驕縱,祿位不期待奢侈,一天兩天之間,都有會導致國家危亡的事無數。幾,指危機。

【箋釋】

孫星衍《注疏》謂此句“言有國者毋教以佚游,當戒其危,日日事有萬端也。”蔡沈《集傳》:“兢兢,戒謹也;業業,危懼也。幾,微也。《易》曰:‘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蓋禍患之幾,藏于細微,而非常人之所預見。及其著也,則雖智者不能善其后。故圣人于幾,則兢業以圖之。所謂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者,此也。一日二日者,言其日之至淺,萬幾,言其幾事之至多也。蓋一日二日之間,事幾之來,且至萬焉,是可一日而縱欲乎?”

“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天有是事,則人有此官。官非其人與無官同,是廢天事也,而可乎?

【譯文】

“不可使百官空缺,上天垂治的事務要有其人來代理。”

上天分命的事務,要有人來擔任管事的官職。委任不能擔負此官職的人等于沒有人任職一樣,是荒廢上天的職事了,這樣做行嗎?

【箋釋】

古人迷信,認為帝王出治是上天安排的,分設多少官職以管理國家大事也是上天派定的。皮錫瑞《考證》引《論衡·紀妖篇》:“天官百二十,與地之王者無以異也。地之王者,官屬備具,法象天官,稟取制度。”又引《春秋說》:“立三臺以為三公,北斗九星是為九卿,二十七大夫內宿部衛之列,八十一紀以為元士,凡百二十官焉。”純是主觀臆說。

“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

敕,正也。

【譯文】

“上天順次降下“仁、義、禮、智、信”五常之典則,正告我們這五常的典則都要惇厚恪守啊。”

敕,端正的意思。

【箋釋】

東坡對這一段經文的解釋只有三個字,等于無解。對于“仁義禮智信”之所謂“五常”典則,東坡并不認為它是程朱理學中所鼓吹的“天命之謂性”的“上天對人”的賦性,而認為是人類自身進化發展過程中所自覺形成的一種道德規范。他在《中庸論中》《禮論》等文章中都對此有明確的闡述,并強調“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于人情”,反對“天命”說。

周秉鈞《易解》以《左傳》為據,將“五常”置換為“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此與蔡沈的“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的“倫敘”同。這種觀點顯然植根于程朱“天命性理”說,都是東坡所不贊成的。其實,孫星衍在《注疏》中亦引《禮書》謂:“圣人緣人情而制禮。”又云:“禮由人起。”與東坡“出于人情”的觀點同,與“上天賜禮”的天命觀有別。

“天秩有禮,自我五禮五庸哉。”

秩,亦敘也。庸,常也。

【譯文】

“上天降下的‘五常’典則,這是我們要經常遵循的‘五常’之禮啊。”

秩,也就是“敘”的意思。庸,經常之意。

【箋釋】

東坡在這里強調秩與敘同,也就是順次之意。但蔡沈、曾運乾與周秉鈞將“秩”釋為尊卑貴賤等級之意,將“五常”之禮釋為自天子、諸侯、大夫、士,至庶人的“五等”之禮。東坡對此無所訓釋,應看作是對這種說法的否定。

“同寅協恭和衷哉。”

寅,敬也。衷,誠也。

【譯文】

大家都要共同敬重合作,恭順和諧,忠誠一致啊。

寅,敬重之意。衷,誠實之意。

“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懋,勉也。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皆出于民性之自然。孰為此敘者,非天乎?我特從而正之,使益厚耳。豺獺之敬,啁啾之悲,交際之歡,攘奪之怒,牝牡之好,此五禮之所從出也。孰為此秩者,非天乎?我特從而修之使有常耳。此二者,道德之事,非君臣同其誠敬,莫能致也。五等車服,天所以命有德,而我章之;刑罰,天所以討有罪,而我用之。此二者,政事也,勉之而已。

①豺獺之敬,《禮記·王制》:“獺祭魚,然后虞人入于澤梁;豺祭獸,然后田獵。”啁啾之悲,白居易詩《燕詩示劉叟》:“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中華書局1979年版《白居易集》第一冊第19頁)

【譯文】

“上天賦予有道德之人,給予他五種不同等級的服飾。上天要討罰有罪惡的人,就要施以五種刑法加以懲處。這樣,從政者才勉勵奮進,勉勵奮進啊!”

懋,勉勵的意思。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些德行全都出自民眾自然的天性,誰能定下如此的次序,還不是天性使然嗎?我們當政的人不過是因此而加以規范化、正規化,使之更為忠厚可行罷了。就像豺、獺知道祭敬之禮,像鳥鵲那樣回到空巢就會悲鳴,像人際交往就有歡樂,像利益爭奪就會有憤怒,像雌雄之間就會有性欲那樣,這就是以上五種禮儀之所以出現的緣由。誰能規定出這樣的尊卑次序,還不是天然而成的嗎?我們當政的人從而加以修正補充,使之形成日常的習慣罷了。這兩種屬于道德養成之事,如果不是君臣之間都出于虔誠敬畏之心,都是做不到的。五種等級的車輛服飾,是上天賦予有德之人的,而我們特別加以彰顯形象化;刑罰是上天用來懲處有罪之人的,而由我們加以區別運用。二者都是政務以內的事項,不過是用來勉勵、勸戒人的。

【箋釋】

東坡在這一段傳釋中特別強調五常五禮“皆出于民性之自然”這一觀點,以兩個“非天乎”指明“自然”的屬性而非程朱所謂的“天命”,又以“我特從而修之”“我章之”“我用之”三句,強調“禮儀”的人性化而非由一個所謂有知覺、有性情的“天”來賦命于人。

按,關于“五服五章”的解釋,孫星衍認為漢儒的說法與秦末伏生的說法均有不同之處,以為“漢時章服亦不能證明古意”,以為伏生“猶見先秦制度,傳授其義,似較可信”。而皮錫瑞《考證》也認為漢儒所說“天子至公侯以九為節,卿以下以七為節,皆與《大傳》言五服五章不同”。又關于“五刑”,孫星衍認為堯、舜的唐、虞時代,沒有肉刑,只有“象刑”(讓犯法犯罪者穿不同的服飾以示懲戒)。皮錫瑞《考證》引漢班固《漢書·刑法志》“大刑用兵甲……薄刑用鞭樸”,認為“班氏引《國語》文,乃古文說,故與《大傳》今文說唐虞象刑不同”,“所謂古者,謂夏用肉刑之時,非謂唐虞也”。即上古唐虞之世沒有肉刑,班固所引乃后來的夏朝所為。孫星衍亦持此觀點:“五刑始于有苗,制自夏代,唐虞所無。”這些觀點說明,禮儀、刑罰這類純屬于人類自身的文明進化的產物,只會隨社會的發展進化而有所改變,絕非“天命”所為。東坡的觀點是正確的。

“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敬哉有土。”

上帝付耳目于民者,以其眾而無私也。民所喜怒,威福行焉。自天子達,不避貴賤。有土者可不敬哉?

【譯文】

“上天之所以耳目聰明,由我下民之耳目聰明;上天所示的威福(畏與威通用),實由我下民所示的威福。天與民通達上下,不避窮達貴賤,故治國者自應有所敬畏啊。”

上帝讓人有耳目之聰明,為的是下民眾多,公而無私。因此廣大民眾有所喜怒,便會影響威福的發生形成。上自天子達于下民,不分窮達貴賤。有國者能不敬畏么?

【箋釋】

東坡對這段經文的解釋,重點在“上帝付耳目于民者,以其眾而無私也”一句,把虛無的“上帝”落實到“眾而無私”的民眾身上。人民群眾有耳可聽,有目可見,治國者若有偏私舞弊,多行不義,則民眾的喜怒必然影響到國家的禍福。這與皮錫瑞等引入“五經五緯,尊顯術士”的經緯之說以“上應天心”的說教,明顯大異其趣。而曾運乾引蔡沈《集傳》,認為“爵賞刑罰,乃人君之政事,君主之,臣用之,當勉勉而不可怠也。”將民眾排除在外,顯然與東坡所強調的人民性也有巨大差異。由此可見《東坡書傳》的進步意義。

皋陶曰:“朕言惠。”

惠,順也。

【譯文】

皋陶說:“我的話順理。”

惠,順便之意。

【箋釋】

朕,與后世將“朕”作為皇帝的自稱不同,上古時期,尊卑無明顯區分,朕亦作“吾”解。皮錫瑞《考證》引蔡邕《獨斷》:“朕,我也。古者尊卑共之,貴賤不嫌。則可同號之義也。”蔡沈《集傳》釋“惠”為順理。取此意。

“可底行?”禹曰:“俞,乃言底可績。”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

曰,當作“日”。

【譯文】

“我的話真的極可施行嗎?”禹答道:“你的話極可以施行。”皋陶答:“我還有很多未知的事,只想著天天協助贊揚帝的功德啊。”

曰,應當改作“日”。

【箋釋】

“可底行?”一句應屬上句讀,為皋陶所說的話,作“朕言惠,可底行?”如此斷開,不知是否東坡原著所定。“思曰”東坡認為應當改作“思日”。蔡沈《集傳》亦認為“思曰之曰當作日”。但卻將“底”釋作“致”,與孫星衍《注疏》、皮錫瑞《考證》、周秉鈞《易解》同。皮錫瑞引《史記》:“禹曰:‘汝言致可績。’”是亦訓底為“致”。然東坡著有《乃言底可績》一文,認為“底之為言,極也”。若取此義,將“乃言底可績”(績,孫星衍《注疏》解作“績與跡同,亦謂行也”)釋為:“你的話極可以施行”,似亦較順。

按:此段“可底行”三字應與上文“朕言惠”統為一句,如此隔開是否東坡原意已難以考察。然則似此割裂斷句的現象,此書多有。此中有否隱情?東坡詩文至北宋末遭嚴厲禁絕,此《東坡書傳》亦已成為“禁書”。此后一直到南宋末,未見《東坡書傳》刻本傳世,只有手抄本私下流傳。因此,句緝不整、編排錯落等現象恐亦因此而產生。

①據《宋會要輯稿》第一百六十五冊《刑法》二之八八;云:宣和五年七月“中書省言,勘會福建等路近印造蘇軾、司馬光文集等。詔今后舉人傳王元祐學術,以違制論,印造及出賣者與同罪,著為令。見印賣文集,在京令開封府,四川路、福建路,令諸州、軍毀板。”(特引自孔凡禮《蘇軾年譜》卷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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