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坡書傳箋譯(全2冊)
- 林冠群箋譯
- 13968字
- 2025-08-08 15:24:51
大禹①謨第三
①據《史記·夏本紀》,“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禹之曾大父昌意及鯀皆不得在帝位,為人臣”。禹最初被封于夏(即河南陽翟縣,今為禹州市),故以夏為國號。
皋陶矢厥謨,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謨》《皋陶謨》《益稷》。
矢,陳也。申,推明之也。
【譯文】
皋陶陳述這一大謀略,大禹完成這一大功,帝舜從而講明他們的事跡,于是作《大禹謨》《皋陶謨》《益稷》三篇。
矢,陳述之意。申,講明、說透之意。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命,教也。以文教布于四海,而繼堯、舜。以“文命”為禹名,則“布于四海”者為何事耶?
【譯文】
順著以往的歷史考察大禹。都說:“他能將文德教命宣布于四海之內,敬承帝堯的遺訓。”
命,教養之意。以文德教命宣布于四海,而繼承堯舜之志。如果以“文命”為大禹之名,那么,“布于四海”這句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箋釋】
《大禹謨》僅見于《古文尚書》。孫星衍《注疏》與皮錫瑞《考證》以及今人周秉鈞《易解》均無此文。《東坡書傳》與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同。此篇亦見于南宋林之奇《全解》、蔡沈《集傳》。曾運乾《正讀》亦收此題,但有題無文。
以往的《書傳》多以“文命”為大禹之名,一如將堯名“放勛”、舜名“重華”一樣。東坡此處從文章的語氣斷定,應將“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作一句讀。若以“文命”為大禹之名,則而后之“敷于四海,祗承于帝”一句便無著落,難以貫通。這一觀點顯然正確。
曰:“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此禹之言也。君臣各艱畏,則非辟無自入。民利在為善而已,故敏于德。
【譯文】
說:“君主要能克服艱難才成其為君主,臣子要能克服艱難才能成其為臣子。于是乎政治才能安定,黎民百姓才能急于修德。”
這是大禹說的話。君臣之間各有面對困難的敬畏之心,則是非邪辟就會無門而入。民眾利在于為善罷了,所以他們急于修德向化。
【箋釋】
蔡沈《集傳》云:“禹言,君而不敢易其為君之道,臣而不敢易其為臣之職。夙夜祗懼,各務盡其所當為者,則其政事乃能修治而無邪慝。下民自然觀感速化于善而有不容已者矣。”可作為這段經文的參考。
帝曰:“俞!允若茲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
君臣無所艱畏,則易事而簡賢。賢者遁去,而善言不敢出矣。
【譯文】
帝舜說:“好啊!這是多么允當可信的良言啊,不要把它埋沒了。要做到民間沒有被埋沒的人才,這樣才能使四面八方的邦國都安寧無事。”
君主與臣下都不畏避艱難,這樣事情就容易辦好,賢才也能挑選出來。若賢能的人都走光了,良善的言語就不敢透露出來了。
“稽于眾,舍己從人,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惟帝時克。”
無告,天民之窮者也。困窮,士之不遇者也。帝,堯也。
【譯文】
“向眾人征詢意見,舍棄個人的意見而聽從大家的意見,不虐待窮苦無告的人,不廢棄窮困不得志之士,這些品德只有帝堯能做到。”
無告,天下窮苦的百姓。困窮,士人中不得志的人。帝,這里指帝堯。
益曰:“都,帝德廣運,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
都,美也。至道必簡,至言必近。君臣相與艱畏,舍己而用眾,禮鰥寡,達窮士。其為德若卑約,然此夸者之所小,而世俗之所謂無所至也。故舜特申之曰:“是德也,惟堯能之,他人不能也。”益又從而贊之曰:“是德也,推而廣之,則乃所以為圣神文武,而天之所命堯為天子者,特以是耳。”
【譯文】
益說:“美好啊!帝堯的圣德被覆天下,影響四方,可謂大而化之,神圣莫測;威武可敬,英華德化。上天眷顧賦命而為帝,擁有四海,為天下的君主啊!”
都,贊美之意。至深的道理必定是最簡潔的,至精妙的語言必定是最淺近的。君主臣子之間共同克服時艱,放棄一己之見而虛心聽取眾人的意見,禮敬孤獨寡弱的人,讓窮困的人士有施展才華的機會。這樣的恩德看來好像有點低賤單薄,在好大喜功的人看來是小了點,但在世俗人看來卻是無微不至了。因此,帝舜特別加以強調說:“如此恩德,只有帝堯才能做到,其他人是做不到的。”益又進而贊美說:“這樣的恩德,推而廣之,則是帝堯能做到圣神文武,而上天之特別推舉堯為天子的原因,就在這里啊。”
禹曰:“惠迪吉,從逆兇。惟影響。”
惠,順也。迪,道也。言吉兇之出于善惡,猶影響之生于形聲。
【譯文】
禹說:“順從治道,必與吉利相隨,跟隨叛逆,必有兇險。就像形與影、聲與響一樣隨時產生。”
惠,順從之意。迪,道引之意。這是說,吉兇之生于善惡之間,就像影生于形,響生于聲一樣。
【箋釋】
蔡沈《集傳》:“禹言天道可畏,吉兇之應于善惡,猶影響之出于形聲也。”
孔穎達《正義》:“順道吉,從逆兇。吉兇之報,若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言不虛。”
益曰:“吁,戒哉!儆戒無虞。”
虞,憂也。自其未有憂而戒之矣。
【譯文】
益說:“吁,要警惕啊!只有時刻警戒著才不會有憂愁。”
虞,憂慮的意思。從未有憂慮的時候開始提高警惕。
“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
貳,不專任也。
【譯文】
“不要失去法度,不要游嬉于安逸,不要過度享樂。任用賢人要專一不貳,去除邪惡不要猶疑不決。”
貳,不專一信任之意。
“疑謀勿成,百志惟熙。”
人之為不善,雖小人不能無疑。凡疑則已,則天下無小人矣。人之所以不能大相過者,皆好行其所疑也。疑謀勿成,則凡所志者,皆卓然光明,無可愧者。
【譯文】
“有疑問的謀略不會成功。百般志向惟有正大光明者才有希望。”
當人要做某種不良善的事情時,盡管是邪惡的小人他也不能沒有疑慮過。如果有疑慮就會放棄的話,天下就沒有小人了。人之所以沒有大的過失,都是因為好懷疑自己所做的事。有疑慮的謀略不會成功,所以凡是有志于成就大事業的,他的考慮都是光明正大、無愧于心的事業。
“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
民至愚而不可欺。凡其所毀譽,天且以是為聰明,而況人君乎!違道足以致民毀而已,安能求譽哉?以是知堯、舜之間,所謂百姓者,皆謂世家大族也,好行小慧以求譽于此,固不足恤,以為不足恤而縱欲以戾之,亦殆矣。咈,戾也。
【譯文】
“不要違反治道去求取百姓的贊譽;不要禍害百姓去滿足自己的私欲。”
民眾就是最愚昧也不能欺騙他們。凡是群眾的毀譽,上天都認為是他們的聰明,何況是一國的君主呢!違反治道足以導致民眾的詆毀而已,哪能為自己贏得榮譽?因此也可以知道,堯、舜的時代,所謂百姓者,都是世家大族啊,喜歡玩弄些小聰明以求得他們的贊譽,固然不值得珍愛,知道不值得珍愛了還放縱自己的私欲去禍害他們,那就有危險了。咈,災禍、危害之意。
“無怠無荒,四夷來王。”
九州之外,世一見曰王。《國語》:“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①
①語見《國語·周語上第一》:“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國語》線裝影印本)
【譯文】
“無懈怠,無荒政,四方的蠻夷都會來朝拜君王。”
九州以外的地方,舉世的外族來朝見君主,一致稱他為王。《國語·周語上》:“日祭,月祀,按四時進獻祭品,一年一納貢,終生至少一次朝拜君王。”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所謂“六府”。
【譯文】
禹說:“嗚!帝舜當會念及益之所言啊!行善積德就是好的政治,而好的政治就在于教養人民。水、火、金、木、土、谷,六樣事體都要處理好。”
“水、火、金、木、土、谷”就是所謂的“六府”。
【箋釋】
蔡沈《集傳》如此闡述“六府”:“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者,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而生五谷。或相制以泄其過;或相助以補其不足。而六者無不修矣。”這就是古人所認為的“陰陽五行,相生相克”以成萬物之理。
“正德,利用,厚生。惟和。”
所謂“三事”也。《春秋傳》曰:“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節。”①正德者,《管子》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②也。利用,利器用也。厚生,時使薄斂也,使民之賴其生也者,厚也。民薄其生則不難犯上矣。利用、厚生,而后民德正。先言正德者,德不正,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①語見《左傳·成公十六年》:“申叔對曰‘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節,時順而物成’。”(岳麓書社1988年版《左傳》第168頁)
②語見《史記·管晏列傳》:“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第七冊第2132頁)
【譯文】
“為政者,端正自身德性,充分利用器物以生財,豐富物產以養育民眾。以上三件事要和諧發展才能做到。”
這就是所謂的“三事”。《春秋傳》有句:“人民衣食足就會有好的道德修養,器物足用而處事簡省。”正德的意思,就是管子所說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了。利用,充分利用器物的意思。厚生,適時減少群眾的賦稅,使民眾賴以生存的物質豐厚。如果民眾賴以生存的物質得不到保證,難免犯上作亂。充分保證群眾的物質器用、豐富群眾的物質生活,然后端正群眾的道德素養。在這里先談“正德”,因為德不正,盡管有粟米,我們能夠吃得到嗎?
【箋釋】
對“三事”的解釋,東坡采用的是孔穎達《正義》所謂“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財,厚生以養民,三者和,所謂善政”的意思。所謂“正身之德”是從領導者做起。即“正德者,自正其德,居上位者正己以治民,故所以率下人”。而蔡沈《集傳》:“正德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聽,所以正民之德也。”將正德一事歸于下民,與東坡觀點有所不同。林之奇《全解》亦認為:“益既諄諄告戒其所以啟迪于帝之德,禹遂言德之施于有政者,此蓋為治之要也。”贊成東坡的觀點。
按,蔡沈奉朱熹之命以程朱理學觀念詮解《尚書》,尊皇權而輕民利;東坡則堅持“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儒學觀念,言必以民利為先,以厚生養民為善政。此段經解可謂一例。
“九功惟敘,九敘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俾勿壞。”
先事而語曰戒。休,恩也。董,督也。太史公曰:“沐浴膏澤而歌詠勤苦。”①古之治民者,于其勤苦之事,則歌之使忘其勞。“九功之歌”意其若《豳》詩也歟?
①語見《史記·樂書》:“沐浴膏澤而歌詠勤苦,非大德而誰能如斯?”(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第四冊第1175頁)
【譯文】
“九種功德須按次序宣講,九種敘事宣講要敷以歌唱。以恩澤勸戒人們,用威信督導人們,用九歌的詠唱鼓舞人們,勿使怠惰荒廢。”
事前用言語告誡,叫作“戒”。休,恩澤的意思。董,督導的意思。太史公說:“享受著幸福快樂而歌詠勤勞辛苦。”古代統治民眾的人,對于那些勤苦之事,則用歌聲鼓舞他們,使他們忘卻勞苦。這“九功之歌”,意思好像是《國風》中的《豳》詩一樣呀?
【箋釋】
九功,指下文的“六府三事”;六府指金、木、水、火、土、谷六種物質;三事指正德、利用、厚生。
東坡在這里特別強調了領導者與普通群眾之間的關系。當你享受著安閑富足時應時時想到為此而辛勤勞動著的人們,記著頌揚他們的勤苦與辛勞。有如《詩經》中的歌聲:“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豳風·七月》之一)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
水土治曰平,五行敘曰成。賴,利也。乃,汝也。
【譯文】
帝舜說:“好啊,大洪水治理好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道次序天成了,六府三事因而有了很好的治理,這是有利于千秋萬世的功德,是你的功勞啊!”
把水土治理好叫“平”,把金木水火土五行關系理好叫“成”。賴,有利。乃,你。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于勤。”
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頤”。
【譯文】
帝舜說:“來,你禹。我居帝位三十三年啦,現已八九十歲,精力疲倦不能勤于政務啦。”
八十、九十歲叫“耄”,百歲叫“期頤”。
“汝惟不怠,總朕師。”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帝念哉。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惟帝念功。”
邁,遠也。降,下也。種德者,如農夫之種殖也。眾人之種其德也近,朝種而莫獲,則其報亦狹矣。皋陶之種其德也遠,造次顛沛,未嘗不在于德,而不求其報也。及其充溢而不已,則沛然下及于民,而民懷之。圣人之德必始于念,故曰“帝念哉”。念茲者,固在茲矣。及其念之至也,則雖釋而不念,亦未嘗不在茲也。其始也,念仁而仁,念義而義。及其至也,不念而自仁義也。是謂“念茲在茲”。名言者,其辭命也;允出者,其情實也。孔子曰:“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①是之謂“名言”。名之以仁,固仁矣,名之以義,固義矣。是謂“名言茲在茲”。及其念之至也,不待名言而情實皆仁義也。是謂“允出茲在茲”。此帝念念不忘之功也,故曰“惟帝念功”。禹既以是推皋陶之德,因以是教帝也。曰“邁種德”者,其德不可以一二數也,念之而已。念之至也,念與不念,未嘗不在德也。其外之辭命,其中之情實,皆德也。而德不可勝用矣。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②一出于禮,而仁不可勝用矣。舜、禹、皋陶之微言,其傳于孔子者,蓋如此。
①語見《論語·子路第十三》:“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三種第54頁)
②語見《論語·顏淵第十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三種第49頁)
【譯文】
“你從來不懈怠于政事,可以總領我的眾臣。”禹說:“我的德才還不足以統事,民眾不會依附于我。皋陶長久以來在民眾中播種功德,功德下及于民,黎民懷念他,帝舜要念及他的功德啊。念及他的功德,他的功德就永在;不念及了,功德仍在。名言辭命永存永在。你贊賞任命他的原因也在這里,你信任稱許他的原因也在這里。希望帝舜永念他的功德。”
邁,久遠之意。降,下及之意。種德,就像農夫種殖一樣。民眾之積德在乎近在眼前,早晨種下晚上可以收獲,這樣他所得到的福報就狹小得多了。皋陶之播種功德在乎長遠。歷經艱難挫折,也從來不忘于積德,而不在乎回報。直到他所積的功德多得像水一樣滿溢而出了,就會澤及于民眾,而民眾也就一直懷念他。圣人布下的功德必開始于他的念想。所以說“帝舜要念及他”。“念茲”的意思就是要念及他的功德。至于思念到深處,那么,即使不再念及了,那功德依然存在。開始的時候,念仁就會興仁,念義就會行義。因此而達到最高境界時,即使不再念及仁義,仁義也會自然存在了。這就是所謂“念茲在茲”。“名言”者,這是出自君王的辭命;“允出”者,這是功德在民的事實。孔子說:“任命的稱號一定可以說得清楚順當;說得清楚順當的話一定可以行得通。”這就是所謂“名言”。說他是仁,那一定是仁了,說他是義,那一定是義了。這就是所謂“名言茲在茲”。及至思念到極深處,用不到給予最好的名分,而事實上都已經有仁義在那里了。這就是所謂“允出茲在茲”。這就是帝舜念念不忘皋陶功德的地方,所以說“希望帝舜永念他的功德”。大禹既然這樣推贊皋陶的功德,那就是要以此開示帝舜。說到“邁種德”,那久遠積下的功德,不是以一二之數來算的,為了紀念而已。思念到最深處,念與不念,都不會忘了他的功德。外在的名分,其中所包含的事實,都可以功德為內容。而他的德澤所在是應用不完的。孔子說:“不是禮儀所認可的不要看,不是禮儀所認可的不要聽,不是禮儀所認可的不要說,不是禮儀所認可的不要動。”一切都要出于禮,那仁就會應用不完了。舜、禹、皋陶所講論的微言大義,傳到孔子那里的就是這樣子了。
【箋釋】
“汝惟不怠,總朕師”這兩句應屬上讀,延續作為舜的講話。移到此處,似有脫節之嫌。
“邁”的解釋,東坡作久遠解,《正義》作行解,蔡沈《集傳》作勇往力行解。就此段經義“種德”二字而言,東坡所解為近是。
按東坡此段詮解,意在闡釋他的“誠意正心”的哲學觀念。他認為儒學中的“中庸”其實質就是“至誠”。而至誠的“誠”達到了極境,就是“皇極”。(見東坡《中庸》三論)人的情感事功達到了至誠的地步,它就是永久的不朽的存在,而不論外在的念與不念,它都會“念茲在茲”。
帝曰:“皋陶,惟茲臣庶,罔或干予正。”
干,犯也。
【譯文】
帝舜說:“皋陶,這些大臣之中,沒有或敢于冒犯我正道的人吧。”
干,冒犯的意思。
“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無刑,民協于中。時乃功,懋哉!”
期,至也。
【譯文】
“任命你為士,你要通曉五刑,以輔助五教,以達到我治理天下的目的。利用刑法來達到不用刑法的地步,使民眾都歸于中正平和的狀態。那就是你的功勞,你要自勉努力啊!”
期,達到之意。
【箋釋】
這段話也是帝舜的話,本可以歸于上段,連成一體。五刑,堯、舜時代沒有墨、劓、剕、宮、辟五種肉刑,這里所指應是“象刑”,即“犯黔者皂其巾,犯劓者丹其服,犯臏者墨其體,犯宮者雜其履,大辟之罪、殊刑之極,布其衣裾而無領緣,投之于市,與眾棄之”。五教,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種倫理教育。
皋陶曰:“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茲用不犯于有司。”
帝因禹之讓皋陶,故推其功而勉之。皋陶憂天下后世以刑為足以治也,故推明其所自,以為非帝之至德不能至也。
【譯文】
皋陶說:“帝舜的品德全無過失之處,對待下屬簡單明了,對待群眾寬厚祥和。處罰不會波及子息,獎賞則會延及后世。寬恕過失無論大小,用刑罰罪雖小必究。有疑問的罪過要從輕處罰,有疑問的功勞不惜重賞。與其殺害無辜者,寧可錯失有疑罪的人。帝舜憐惜生命的大德,深得民心。因此之故都不會冒犯于官府。”
帝舜因為大禹推舉皋陶,特別列舉皋陶的功勞而勉勵他。而皋陶擔憂天下后世以為憑借刑法就可以治理好社會,所以特別講明其中的道理原因,認為如果沒有帝舜那樣至高無上的品德是做不到這樣的治世的。
帝曰:“俾予從欲以治,四方風動,惟乃之休!”
帝之所欲,欲民仁而壽且富也。風動者,如風動物而物不病也。
【譯文】
帝舜說:“要像我所希望的那樣治理好社會,就像四方的風吹動物體,而物體不會受到傷害,那是你的恩澤呀!”
帝舜所希望的,是想讓民眾仁愛長壽而且富有。“風動”者,就像風吹動物體而物體不受傷害。
【箋釋】
東坡釋“四方風動,惟乃之休”句,孔穎達《正義》疏解為:“民動順上命,若草應風,是汝能明刑之美。”主旨雖在,卻說法不同。東坡用比而《正義》用興。
帝曰:“來,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賢!”
降,當作“洚”。孟子曰:“洚水者,洪水也。”①天使洪水儆予,而禹平之,使聲教信于四海。
①語見《孟子·告子下》:“洚水者,洪水也。”(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四種《孟子集注》卷十二第98頁)
【譯文】
帝舜說:“過來,禹,上天降下洪水給我以警示。你誓言治水而成大功,你是最賢能的!”
降,應作“洚”。《孟子》說:“洚水者,洪水也。”上天降下洪水給我警示,而大禹能平息洪水,使王朝的聲教通于四海。
“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不自滿假,惟汝賢。”
假,大也。
【譯文】
“對于公家的事能夠勤勞刻苦,對于家庭的事能夠節儉樸實,不自滿自大,你是最賢能的!”
假,自大之意。
“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在爾躬,汝終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人心,眾人之心也,喜怒哀樂之類是也。道心,本心也,能生喜怒哀樂者也。安危生于喜怒,治亂寄于哀樂。是心之發有動天地,傷陰陽之和者,亦可謂危矣。至于本心,果安在哉?為有耶?為無耶?有,則生喜怒哀樂者,非本心矣;無,則孰生喜怒哀樂者?故夫本心,學者不可以力求而達者,可以自得也。可不謂微乎?舜戒禹曰:“吾將使汝從人心乎,則人心危而不可據;使汝從道心乎,則道心微而不可見。”夫心豈有二哉?不精故也。精則一矣。子思子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①夫喜怒哀樂之未發,是莫可名言者。子思名之曰“中”,以為本心之表著。古之為道者,必識此心,養之有道,則卓然有可見于至微之中矣。夫茍見此心,則喜怒哀樂無非道者,是之謂和。喜則為仁,怒則為義,哀則為禮,樂則為樂,無所往而不為盛德之事。其位天地、育萬物,豈足怪哉!若夫道心隱微,而人心為主,喜怒哀樂,各隨其欲,其禍可勝言哉。道心即人心也,人心即道心也。放之則二,精之則一。桀、紂非無道心也,放之而已。堯、舜非無人心也,精之而已。舜之所謂道心者,子思之所謂“中”也。舜之所謂人心者,子思之所謂“和”也。
①語見《中庸章句集注》:“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二種《中庸章句集注》第1頁)
【譯文】
“你并不自認為賢能,天下沒人與你爭能。你不自認為有功,天下沒人與你爭功。我稱贊你盛大的品德,嘉獎你巨大的功績。上天選配人君的運次就輪到你身上了,你最終要登上帝王大寶之位。人心都自私而傾危,達道之心卻幽微難明。惟有精心一意,保持中正達道的心態,不至于偏私自危。”
人心,指眾人的心,喜怒哀樂就是這種心的表現。道心,指的是人的本心,能夠生發出喜怒哀樂情緒的心。就人心而言,安危產生于喜怒,喜則安,怒則危。治亂寄托于哀樂,治則樂,亂則哀。因此,人心緒的發作可以發展到驚天動地、感傷陰陽的地步,也就是所謂的“危險”了。至于本心,果真存在嗎?是真的有嗎?是真的無嗎?有的話,能生出喜怒哀樂,那就不是“本心”了;如果沒有的話,那么,又是誰能生出喜怒哀樂來?因此說到“本心”,學者不必用力去尋找就可以達到的,那就可以自覺地獲得。這能不說是“微妙”嗎?舜告誡禹說:“我將讓你聽從于人心吧,人心傾危而不可靠;讓你聽從于道心吧,道心微妙而看不到。”然而,人心豈能有兩顆?一心不專注罷了。若精心一致,就會一心不二。孔子的孫子子思說過,“喜怒哀樂未發作時,叫作中。發生之后都能有節制,那就叫和。中的意思,那是包容了天底下最根本的大道理;和的意思,那是包含了天底下最和諧安祥的氣象。到了中和的境界,天地的分別就肯定了,萬物就會無限地發育了。”然而,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時,那是不可能給它定名的。子思把它籠統地稱為“中”,以為就是“本心”的表現。古代追求至道的人必定會體會到這樣的心理,他們修養到家,就會明顯地從細微之中觀察得到了,假如能體察到這樣的心理,那么,喜怒哀樂無非都是“道”的體現。這就是所謂的“和”。喜可以為仁,怒可以為義,哀可以為禮,樂可以為至樂。無處不可以成為弘盛品德之事。它可以界定天地,養育萬物,這一點也不奇怪啊!假如道心隱晦微弱,而以人心為主,則喜怒哀樂可以隨人心之所欲,那造成的禍亂可就說不完了。道心即是人心,人心即是道心。如果放任自己的欲望,那么心就不能專一,只有精誠不二,心才能專一。桀、紂并非沒有道心,只是一味放任自己的欲望而已。堯、舜并非沒有人心,只是能精誠專一而已。舜所講的“道心”,就是子思所謂“中”的意思。舜所講的“人心”,就是子思所謂“和”的意思。
【箋釋】
對“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詮解,東坡的觀點別有新意,與程朱學派區別明顯。此處特附上蔡沈《集傳》的解釋,以作參考:“心者,人之知覺,主于中而應于外者也。指其發于形氣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于義理者而言,則謂之道心。人心易私而難公,故危;道心難明而易昧,故微。惟能精以察之,而不雜形氣之私,一以守之,而純乎義理之正。道心常為之主,而人心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信能執其中矣。堯之告舜,但云‘允執其中’,今舜命禹,又推其所以而詳言之。蓋古之圣人將以天下與人,未嘗不以其治之法并而傳之。”
蔡沈以程朱天理心性說為根本,而東坡則從具體的人的喜怒哀樂入手,闡明人欲與理性的關系來強調修養教育的必要。
按,這一節關于“人心”“道心”的闡述,正是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指梅賾作偽之中最關鍵的一節。閻氏指出,梅氏剽竊了《荀子·解蔽篇》中關于“人心”“道心”的現成章句,是現行“作偽”。但同時他又承認:“老子書五千言,名《道德經》,則知此引《道經》必古來原有是書,而非荀子所改題者。”①既是“古來原有”,則是荀子也在抄襲前人,又為何獨指梅氏作偽呢?孔子曾經就老子問學,則孔子著百二十篇《古文尚書》時,引述老子的話入書,那也是有可能的。閻氏卻因“人心”“道心”之說指《大禹謨》為“偽作”,將通篇除此之外的一切言論也都歸于零,實屬操之過偏。因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系古今儒家“哲學思維的一大節目”,若《尚書》中缺《大禹謨》一篇,至有“理學絕矣”之嘆。許多思想、觀點的較量就在這個題目的辯論中促進了儒學的發展。東坡堅持“夫心豈有二哉?不精故也”,黃宗羲則說:“夫人只有人心。”(見《疏證原序》)均反對程朱性理學派“人心、道心合而為一”的二元觀點,顯示出唯物與唯心觀的儒學分支。
①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古文尚書疏證》第294頁。
“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可愛非君,可畏非民。眾非元后何戴?后非眾罔以守邦。欽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
人之所愿與圣人同。而不修其可以得所愿者,孟子所謂“惡濕而居下,惡醉而強酒”也。①
①《孟子·公孫丑下》:“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又同書《離屢上》:“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四書五經》第四種《孟子章句集注》第23頁、第52頁)
【譯文】
“無從查考的話不要聽,不聽取意見的謀略不能用。可愛的不是國君,可怕的不是民眾。民眾除了國君還有什么可擁戴的?國君除了民眾,能依靠誰去守護國家?不可不敬重啊!謹慎守住你的皇位,慎重地做好民眾所希望做好的一切事情。”
人民的愿望與圣人是一致的。如果不做好他們所希望的事,那正像孟子所謂“厭惡潮濕卻住在低洼的地方,討厭醉酒卻拼命喝酒”一樣。
“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舜之授禹也,天下可謂治矣。而曰“四海困窮”者,托于不能以讓禹也。
【譯文】
“如果弄到四海之內百姓窮苦無聊,那么上天賜給你的一切福祿也就永遠消失啦。”
帝舜傳授給大禹的,那都是治理天下的大道理了。但他說“四海困窮”,是要借此告誡禹,這是不能幫助他解決的問題了。
“惟口出好興戎[1],朕言不再。”
[1]好興戎,明凌刻本“戎”作“戒”,誤。又“興”字疑為與字。因繁體“興”與“與”形近而誤。
好,爵祿也。戎,兵、刑也。吾言非茍而已。喜則為爵祿,怒則為兵刑。其為授禹也決矣。
【譯文】
“惟有爵祿與兵戎兩件大事要出言慎重。這樣的事我不再講了。”
好,指爵祿。戎,指出兵與用刑。這些事非同小可,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不能高興了就給予爵祿,憤怒了就開口打仗動刑。他所要講授給大禹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禹曰:“枚卜功臣。”
枚,歷也。
【譯文】
禹說:“歷來都是以占卜來推舉功臣。”
枚,歷次,歷來之意。
【箋釋】
孔穎達《正義》曰:“《周禮》有銜枚氏,所銜之枚狀如箸。今人數物云一枚、兩枚。則‘枚’是籌之名也。‘枚卜’謂人人以次歷申卜之。”
“惟吉之從。”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龜。”
蔽,斷也。昆,后也。使卜筮之官占是事,必先斷志而后令龜。
【譯文】
“占卜得吉利了才舉薦他。”帝舜說:“禹,以官占來求吉利,首先應該斷定他的志向,然后才用官卜來決定可否。”
蔽,決斷之意。昆,然后,后來。讓主持卜筮的官來為此事占卜,首先要拿定主意然后才來占卜。
【箋釋】
“惟吉之從”一句是大禹說的話,應接上句“枚卜功臣”之后。
“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
其者,意之之詞也。以龜協從知之。
【譯文】
“我的心意先定下來,然后向大家征求意見,一致同意。鬼神也會響應,所以卜筮也是吉利的。”
“其”字,是表示“會”“將”等意愿之詞。從占卜中“吉利”的卦象可知。
“卜不習吉。”
習,因也。卜已吉而更卜,為習吉。
【譯文】
“已得吉利的卜不可再卜。”
習,因襲之意。已經卜得吉利而再卜就叫“習吉”。
【箋釋】
“卜不習吉”一句也是帝舜說的話,應歸于上句“龜筮協從”之后。表示帝舜要推舉禹代己為帝,不僅是自己的心愿,而且是經過多方面征求眾大臣的意見,最后才請出鬼神,卜得吉利決定下來。
禹拜稽首,固辭。帝曰:“毋,惟汝諧。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
堯之所從受天下者,曰文祖。舜之所從受天下者,曰神宗。受天下于人,必告于其人之所從受者。《禮》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①則神宗為堯明矣。舜、禹之受天下于堯,舜也及堯,舜之存,而受命于其祖宗矣。舜受命二十八年而堯崩,禹受命十七年而舜崩。既崩三年,然后退而避其子,是猶足信乎?
①見《禮記·祭法》:“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揚州廣陵書社2007年版《周禮·禮記·儀禮》線裝影印本卷46第89頁)
【譯文】
禹叩首拜伏,極力辭讓。帝舜說:“不要辭讓了,只有你適合稱帝。明年正月初一,接受天命于神宗的廟堂。”
帝堯從祖宗那里接受天命的地方叫“文祖”廟堂。帝舜從祖宗那里接受天命的地方叫“神宗”廟堂。將天命授予某人,必定要禱告于此人所接受天命的處所。《禮記》載“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那么,“神宗”明顯就是帝堯了。從舜、禹接受天命于堯、舜,也可聯系到堯、舜存在的年代而受命于他們的祖宗。舜登帝位二十八年之后堯逝世,禹登帝位十七年之后舜逝世。舜逝世三年,禹退位而避開舜的兒子,這事是可以相信的嗎?
【箋釋】
據《史記·五帝本紀》:“舜乃豫,薦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喪畢,禹亦乃讓舜子,如舜讓堯子。”①這就是東坡所云:“既崩三年,然后退而避其子”的出處。顯然,東坡對此持懷疑態度。其實,堯舜時期,尚未有“服喪三年”的禮節。《堯典》一篇,據顧頡剛、劉起釪《譯論》一書考證,寫成于春秋時期,西漢武帝時的司馬遷誤將后世的周禮用到了堯舜時期。
①見中華書局1959年版《史記》第44頁。
率百官若帝之初。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
率,循也。徂,往也。
【譯文】
禹率循百官執事,就像帝舜當初所做的那樣。帝舜說:“啊,禹,如今有苗族不遵循王道,(時有叛亂,)你可率隊前去征討!”
率,遵循的意思。徂,前往。
禹乃會群后,誓于師曰:“濟濟有眾,咸聽朕命,蠢茲有苗。”
蠢,動也。
【譯文】
大禹會見各路諸侯,在征討大軍中誓師說:“廣大的官兵們,都要聽從我的命令,直搗那蠢蠢欲動的有苗氏。”
蠢,騷動的意思。
“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眾士,奉辭伐罪。爾尚一乃心力。”
尚,庶幾也。
【譯文】
“昏亂迷惑,狂傲不恭,態度侮慢,自許賢能,反叛王道,敗壞道德。君子被遺棄在野,小人卻高踞在位。民眾拋棄他們,君位不保。這是上天下降給他們的罪禍,所以我與你們廣大將士一起,奉上天之命討伐罪人,希望你們大家齊心協力。”
尚,希望的意思。
【箋釋】
這段話仍是大禹所說,聲討有苗氏的罪過,應接上句“蠢茲有苗”共為一段。
“其克有勛。”三旬,苗民逆命。益贊于禹曰:“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屆,至也。
【譯文】
“希望大家能平叛有功。”三十天后,苗民仍違反王命。益勸誡大禹說:“只有德義能打動天地,無論多遠都能影響得到。”
屆,能到的意思。
【箋釋】
“其克有勛”一句,也是大禹鼓舞大家的話,本應與上兩段連為一體。這里共分為三段,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孔穎達《正義》與蔡沈《集傳》以及其余各家均有不同的分段法。
“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慄,瞽亦允若。”
夔夔,敬懼貌也。
【譯文】
“自滿的人會受到損失,謙虛的人會受益不盡。這是人世間一切作為的規律。帝舜最初生活在歷山,來往耕作于田野之間,日夜對上天、對父母哭泣,為自己的過失而負罪自責,不敢申訴父母的不是。只是恭恭敬敬事奉父親(瞽瞍),戰戰兢兢莊重小心,父親也終于信任順從了他。”
夔夔,恭敬顫驚的樣子。
【箋釋】
這段話應是益規勸大禹的話。陳述了帝舜未登帝位時在民間的經歷,并以此勸說大禹。瞽,舜的父親(因盲而稱瞽,瞍為尊長之稱)。
“至誠感神。”
以誠感物曰“諴”。
【譯文】
“以誠實感動神靈。”
以誠實感動事物叫“諴”。
【箋釋】
這句仍是益勸說大禹的話。孔穎達《正義》、蔡沈《集傳》均編為一段。
“矧茲有苗。”禹拜昌言,曰:“俞!”
昌言,盛德之言也。
【譯文】
“何況這有苗氏。”禹拜服益的道德箴言,說:“對啊!”
昌言,充滿了道德哲理的話。
【箋釋】
“矧茲有苗”一句仍是益勸大禹的話,應歸于上句“至誠感神”之末。分散成數段不知是否東坡原意。按,明凌刻本與庫本亦同此分段。
班師振旅。
班,還也。入曰振旅。
【譯文】
大禹于是召還軍隊,讓部隊歸入營房。
班,召還部隊。兵歸入營房叫“振旅”。
帝乃誕敷文德。
誕,大也。
【譯文】
帝禹于是大力敷揚文化教育,弘揚道德。
誕,擴大的意思。
舞干羽于兩階。
干,楯也。羽,翳也。兩階,賓主之階也。
【譯文】
在賓主兩階前,舉行干羽的舞蹈。
干,欄干的橫木。羽,用羽毛做成的華蓋。兩階,指主人與賓客坐立的位置。
【箋釋】
干羽,上古時期朝廷的一種舞蹈。文舞手執羽扇,表示德教;武舞執干戈,表示威武。
七旬,有苗格。
世傳《汲冢書》,以堯、舜為幽囚野死。而伊尹為太甲所殺。或以為信。然學者雖非之,而心疑其說。考之于《書》,禹既受命于神宗,出征三苗而返,帝猶在位,修文德,舞干羽以來有苗,此豈逼禪也哉?
【譯文】
七十天之后,有苗氏來歸順。
后世流傳的《汲冢書》,說是帝堯與帝舜均被大禹囚禁,逼死在曠野之中。而商湯時期的宰相伊尹卻被商朝第四代君主太甲所殺。有人認為這是真的。然而后世的學者們雖然因此指責大禹,卻也一直懷疑這種說法。從《尚書》來考證,禹既然在神宗(指帝堯)的廟堂前宣誓攝政,又受舜的指令出征三苗而回師,這時候,帝舜還在帝位,帝舜大力弘揚德政,主張文教,感動有苗氏前來歸順。這哪里是逼宮禪位的樣子?
【箋釋】
有苗氏的歸順,蔡沈《集傳》也認為應歸功于帝舜的德政,可證《汲冢書》的失實。蔡沈云:“班師七旬而有苗來格也。舜之文德非自禹班師而始敷。苗之來格,非以舞干羽而后至。史臣以禹班師而歸,弛其威武,專尚德教,干羽之舞,雍容不迫,有苗之至,適當其時,故作史者因即其實,以形容有虞之德。千載之下,猶或以是而想其一時氣象也。”
按,“以德服眾”,這是中華民族一貫的道德傳統。不管《大禹謨》此篇是“偽作”還是真章,其所宣揚的道德觀念都值得我們永世傳揚。上古時期的神話故事與歷史傳說,世代流傳,真偽莫辨,其實也無須較真,可留待考古的發現證實。但典籍中所呈現的進步的思想價值觀正是我們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決不可因所謂“真偽”之爭而拋棄不用。如此篇被考定為“偽孔傳古文尚書”的《大禹謨》,通篇所宣揚的都是至今我們仍可接受甚至需要進一步發揚的優秀的思想道德元素,不可隨便以一“偽”字而妄加否定。這也是今天我們研究《尚書》所應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