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心生疑惑。

便是陳循這些未曾隨駕親征的官員，如今也早有聽聞，皇帝在前線的時候，常作詩詞。

只是今日這首詩，卻非圣作。

朱祁鎮則是站在御座前，先是看了眼跪在一旁的朱祁鈺，然后目光投向內閣首輔、軍機大臣曹鼐。

“曹軍機?！?

被皇上點了名，曹鼐抬頭拱手：“臣在?！?

朱祁鎮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方才苗衷提議緩辦差事，陳瀛說緩辦便是再提難辦不辦事，你怎么看?！?

曹鼐心中為難，可皇帝這意思分明亦如自己所想，只要自己在軍機要處和內閣之間充當緩和權衡。

他開口道：“回稟陛下，天下之事，累千上萬，朝廷各部司衙門，一日便要處置諸多事宜。這里有自然是有易辦之事，也有難辦的事情，更有需要急辦的事。易辦的事從容去辦，急辦的事情刻不容緩，難辦的事情便要穩重的辦。”

“苗衷所說，并非如大明衛、邊鎮備寇、整飭京營等事不辦，只是如陳循所言，朝廷如今許是錢糧無多，若是這幾件大事都一并辦了，便是要辦不好，也沒法辦成，最后還是要耽誤皇上的圣意。”

“泰寧侯所言，亦非就是指責六部無能，畢竟此次若非皇上神威，御駕親征，親臨陷陣，與三軍同袍浴血殺敵，瓦剌定是要讓宣府乃至京畿關輔生出天大的亂子，在我大明鬧出天大的禍事。”

“也正因此，如泰寧侯這等統兵的勛貴武將，自然心憂國事，心系邊陲，不忍賊寇再犯我邊疆，殺我軍民，為禍一方?！?

一番解釋，不偏不倚。

曹鼐很完美的充當了爭執雙方的緩和。

朱祁鎮嗯了聲，終于坐定，也看向跪在地上的眾人：“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就座。

朱祁鎮這才繼續說道：“朕剛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問道詩，朕最喜歡的就是最后一句?！?

云在青天水在瓶。

眾人心中默念了一聲。

朱祁鎮含笑說：“朝堂之上，各抒己見，有因錢糧短缺而言緩辦者，又有因憂心邊陲而持速辦者，皆為大明。”

“這里都是公忠體國的人?！?

“沒有碌碌無為尸位其上的臣子?！?

眾人心思各異，皇帝嘴上雖然如此說著，可眾人卻只覺得這話透著古怪。

但皇帝都如此說了，算是各打一板，各有安撫。

眾人也只能是口頌皇帝圣明。

這時候苗衷卻是再次開口：“皇上，臣等非不知邊事之重，非不知我大明北寇心腹之患尚未除盡。只是如今朝中確實缺銀少糧，如今除開原本預備著的錢糧可用作賑撫宣府等處，還要在京師城外大詔山造陣亡將士英烈陵，皆需錢糧。臣等實在唯恐若是諸事皆在當下而行，會耽誤圣意?！?

朱祁鎮立即看向這位翰林學士、兵部侍郎。

要是朝中誰人最急。

也就屬這位兵部侍郎苗衷最為急切的。

畢竟軍機要處的設立，開始直接剝奪了兵部大多數的職責。幾乎是要將原本掌握建議和決策權的兵部，削弱為只具有執行權的地方。

朱祁鎮卻是沒有因苗衷的再次言難而生怒，只是看了眼張益。

這位原本只在翰林院擔任侍讀學士坐值內閣，如今加謹身殿大學士、坐值軍機要處，仍兼原職的隨駕親征官員，立馬會意。

張益看向苗衷等人，面色從容含笑：“苗學士或許不知，昨日陛下回京，命錦衣衛袁鎮撫清剿奸宦王振余黨，已查抄金銀珍寶等，數十萬兩，米麥糧食數萬石。這筆錢糧，圣上已降諭，用作大明衛目下之需，及日后邊軍、京軍、都司衛所輪番西苑操練大考賞賜之用?！?

袁鎮撫，自然就是袁彬。

就在今日前不久，剛被朱祁鎮升為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

苗衷等人聞言，面色一變。

坐在御案旁，自始至終都未曾開口的朱祁鈺，亦是側目看了一眼皇帝。

張益這時又說：“諸位今日方才所言，卻是今歲朝中錢糧緊缺，不過目前有這筆抄沒所得，應能解一時之需。今日軍機要處也有議論，如大明衛日后所需，則以開中鹽政解大明衛軍餉所需，漕河北運入庫京糧解大明衛軍糧所需，兵部、戶部、太仆寺等處辦大明衛軍服、甲胄、火器、軍械、戰馬、馬料等物。”

苗衷、高榖等人自是面色一振。

而正兒八經的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埜，則是開口說道：“此議甚妥?！?

兩人同時開口。

又是引得苗衷等人心中一顫。

再看向高坐御座之上，面色從容不迫的皇帝時，心中只覺得陣陣發涼。

原來一切早都定下了！

而皇帝設武樓軍機要處，將曹鼐、張益、王佐、鄺埜四人拉入其中，原來就是為了如今這等局面！

王佐和鄺埜二人，一個掌戶部錢糧，一個掌兵部軍機。

兩人如今同在軍機要處。

自是對圣意無有不從！

苗衷等人心中發寒之際，更是疑惑大起。

何時，皇帝的帝王權謀之術，能有如此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蛛絲馬跡，隱于不言，細入無間的手段了？

在場眾人，亦是如今方才醒悟過來。

才知皇帝設立軍機要處，任以勛貴文官并存的真意。

失算了??！

如苗衷等人，心中不由長發感嘆。

朱祁鎮卻顯然是對如今的局面早有預料。

古往今來，朝廷歷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后組成一座座的山頭。

昨日有內閣，分六部職權。

今日設軍機要處，分內閣、六部權柄。

曹鼐、張益、王佐、鄺埜等人是不是文官出身？

是！

但他們是不是會和所有朝中文官一條心？

顯然不是。

苗衷、高榖等人對視了一眼。

都是聰明人，誰也不是傻子。

如今大明衛的事情沒法繼續反對拖延下去了，邊鎮備寇以及整飭京營的事情，自然也不可能會有成效。

與其這個時候如莽夫一樣迎頭沖撞圣意，倒不如暫時蟄伏低調下來，往后再尋時機。

然而。

他們這些人打算低調下來。

朱祁鎮卻沒有打算今日就此作罷。

待備邊和整飭京營二事通過商議最終確定下來之后。

朱祁鎮便再次開口道：“今歲賊寇瓦剌，大舉來犯，朕自御駕親征之日，便準備倉促，各方運籌遲緩，亦是因此朕方才決意設軍機要處，統內外軍機于一處，設大明衛亦為邊事，若再有賊寇來犯，大明衛便可朝令而夕出，數日之間即到陣前?！?

“亦因此般種種，朕思朝堂綱紀，內外體統，猶如此次援兵遲緩、軍糧拖延，雖非諸卿之過，卻累三軍如臨絕境，非改舊規不可消弭爾！”

朱祁鎮目光如淵，掃向在場眾人。

今日所議之事，不過尋常爾。

又豈是自己回京之后最想做的？

若是不改舊事，自己又豈能擔當安定門外百姓所稱頌的圣君慈父之名？

眾人聞言，心中又是一驚。

即便今日因為帝王權謀之術，早已驚訝不已。

如今再聽這話，亦是心中詫異萬分。

苗衷、高榖、金濂等人，更是眉頭微皺。

皇帝當真是要如他們所揣測。

行變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