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張益開口。
眾人也才明白今日要做些什么。
只是隨后入殿的眾人,依舊是目光好奇的投向那張空置無人的御座。
曹鼐則替大伙問出心中的疑惑:“皇上……”
張益看向御案后那些書架。
奉天殿前東西兩側的武樓和文樓,歷來都是存儲綾羅綢緞、珍珠瑪瑙之類的東西。
如今皇帝要用武樓作為軍機要處,司禮監早先便將武樓清空,但那些置物架卻為撤走,而是成了堆放案牘文書的書架。
張益看向那一排排延伸向后的書架,挪了挪嘴,小聲說道:“皇上正在里頭查閱案牘。”
曹鼐張了張嘴。
不知道皇帝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朱祁鈺這會兒心里頭還有些疑惑,皇兄和朝臣們議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自己也過來了。如今又不是前些日子,皇帝在外,朝廷里需要自己監國。
倒是成國公朱勇,沉聲說了句:“竟然人都齊了,便先議事吧。”
曹鼐自覺自己應該借著內閣學士以及軍機大臣的身份,充當朝中文官與勛貴武將的溝通橋梁,便開口接過話:“皇上既然是要議大明衛、九邊備寇、京營整飭,當下便照此說話吧?!?
說著,他便看向兩側文武官員。
他一開口。
苗衷最先出聲,卻并非說皇帝要議的三事,而是皺眉說道:“皇上命我等所議皆為軍國機要,亦涉糧草軍餉之調運,議事之前,本官想知道這武樓軍機要處,在朝中究竟掌何事宜,朝議各有己見,軍機要處又當如何?”
此言一出。
眾人齊齊看向苗衷。
沒想到,皇帝回京之后第一次朝中議事,苗衷便將矛頭對準了剛剛新設的軍機要處。
曹鼐立馬看向朱勇、張輔等人。
自己和張益等人既然將軍機要處的首位讓于他們,那他們這些勛貴武將也該在這種事情上出面。
張輔見狀,面帶笑意的看向苗衷:“苗學士,陛下當日旨意,軍機要處于武樓處置軍國機要,繕寫兵部、五軍都督府等內外兵事奏章軍報,以備圣咨。因而,我等只為皇上建言獻策,朝中軍政之事,自當還是由六部五寺及五軍都督府等處處置。”
苗衷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工部右侍郎加侍讀學士的高榖,卻是接過話道:“今日皇上諭三事,大明衛之設,九邊備寇,皆涉營房校場營建,邊陲長城戍堡烽臺筑造。今歲本就生了瓦剌來犯之事,若再加這些事務,工部當下一時半會也無余力籌措人手,更無錢糧剩余,能辦此事?!?
說完后。
高榖又說:“今歲朝中雖有結余,但瓦剌來犯一事,尚要安撫,想來戶部便是有些余錢,也所剩無幾了。若辦皇上欽定之事,本官之意,非是不辦,而是是否應當緩辦?待朝廷錢糧不缺,便可從容應對?!?
幾位留守京師的官員先后開口。
壓力立馬就給到了曹鼐、朱勇等人。
這時候。
陳循看了一圈,他是戶部右侍郎加翰林院學士,輕聲開口道:“去歲一年,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各色稅課所得,田賦米麥兩千六百七十二萬有余,絹十八萬八千余匹,絲十一萬三千余斤,布四十萬匹有余,棉有十八萬五千余斤,棉花亦是十八萬九千余斤。”
“至于雜課諸如米麥、鈔、鐵、茶、鹽等,雖有增減,卻與往年相差無幾?!?
“漕運京師儹運漕糧四百萬石,各處運納糧七十九萬余石,亦與往年相差無幾。”
作為內閣學士,戶部右侍郎,陳循對戶部這攤子賬,記得倒是清清楚楚。
他又說道:“但去年如山東濟南、兗州等府衛受災,夏稅便免了一萬一千八百余石,免秋糧子粒五萬六千九百余石,馬草九萬兩千六百余束,農桑絹六百七十余匹,戶口食鹽鈔二十八萬余錠,倒死馬匹價鈔一萬余錠?!?
“光是去歲一年天下便減免稅糧七十四萬余石?!?
“更莫說去歲黃河于衛輝八柳樹口決堤,河南、山東三司皆在官修決口、河道,耗費無數?!?
“朝廷如今自地方縣、府、省庫,乃至南北兩京京倉,時至深秋,早已見底。此番又要備撫恤、封賞有功將士一應米糧軍餉,修繕被瓦剌所毀邊陲長城、戍堡等?!?
武樓內。
陳循一邊算著賬,一邊說著困難并解釋原因。
最后他長嘆一聲,臉上帶著幾分猶豫。
聲音也有些凝重:“也是因此,先前皇上御駕親征,朝廷為大軍在后籌措軍糧遲緩,多日之后方才有兵部左侍郎于謙率兵馬、糧草運至宣府前線。如今所需處置諸事,若能緩辦,朝廷或許也能從容一些,不至于出了差錯?!?
一番解釋之后。
陳循更是目光打量著面前的軍機大臣們。
在場留守京師的官員們,亦是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陳循能借著議事的由頭,將朝廷先前軍糧調運遲緩的事情一并夾帶在里面解釋,如此一來他們這些留守京師的官員,到時候便是再問此事,也能從容應對。
若是皇帝問責。
那就非是臣等之過,實乃中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原本還對陳循近日言行態度猶猶豫豫含糊不清,有所不滿的苗衷、高榖等人,心中的不悅也稍稍消散了些。
武樓北側內殿,重重書架后。
朱祁鎮手中拿著一份去歲的戶部呈奏賬目,心中冷哼了一聲。
如此冠冕堂皇的搪塞推脫,當真是有恃無恐!
曹鼐亦是眉頭一緊,看向戶部尚書王佐。
王佐未曾開口。
倒是泰寧侯陳瀛皺眉說道:“朝廷這些年,地方上時常遭受災患,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萬里河山,哪能所有的地方都歲歲風調雨順?每年朝廷各色稅課征繳,各部預備著一份辦事,另有一份便是備下來防備突發之事?!?
“瓦剌也非今年才來犯我大明,軍中所需撫恤、修繕邊鎮等事,應有錢糧預備。至于大明衛即可以皇城內營房為宿,只需于西苑再建校場一座。九邊北寇之事,如今亦有都察院右都御史于謙奉旨清查,自可如當初陛下問罪抄沒宣府總兵楊洪,得其貪墨錢糧,借以補齊九邊備寇修邊一事?!?
“若是以朝廷用度捉襟見肘為由,便要不辦諸事,難道要等著草原上的賊子再打進來?還是諸位部堂要讓皇上再帶著我等御駕親征?”
這話說的就相當重了。
眾人面色一變。
苗衷亦是趕忙開口道:“泰寧侯,我等并非此意?!?
陳瀛卻是冷哼一聲:“非是此意,可皇上讓諸位執掌各部司衙門,難道不是為了君上分憂解難?若是我大明朝當真萬事順遂,皇上和朝廷還要諸位作甚!”
這話就更重了。
幾乎是指著眾人的鼻子在罵他們碌碌無為,尸位其上!
眾人面露慍怒。
高榖亦是怒聲道:“泰寧侯這是何意!難道換了我等,朝廷就能多出錢糧來嗎?”
刑部尚書金濂亦是皺眉道:“朝廷自非萬事順遂,可若是泰寧侯以此便評說我等無能,恐怕本官也要說道說道了。這料理部院,難道換成泰寧侯您便能做好?”
吏部尚書王直此時亦是開口說:“泰寧侯,諸位,圣前議事,為的便是替皇上解憂,各抒己見,爭執難免,都息怒吧?!?
王直在中間勸和了一下。
便看向泰寧侯陳瀛。
“泰寧侯還請息怒,諸位并非是說事情就不辦了,只是如今諸事難辦,是否能緩辦,朝廷的事情無論如何終究是要一件件辦妥當的?!?
陳瀛哼哼了一聲。
顯然對王直等人的解釋,并不滿意。
雙方儼然尚未真正議事,便陷入僵持之中。
亦是此刻。
殿內響起清脆的腳步聲。
眾人瞬間回眸,看向那重重書架后。
只聽隱隱約約,卻又格外清晰的,傳來皇帝的聲音。
“練得身形似鶴形?!?
“千株松下兩函經?!?
一句念完,朱祁鎮也終于是出現在眾臣子面前。
眾人連忙起身,躬身跪地。
朱祁鎮面色平靜,走向御座。
“我來問道無余說?!?
“云在青天水在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