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樓軍機要處。
朱祁鎮的目光已經盯上了自己的好兄弟,大明郕王朱祁鈺。
皇帝的眼神并沒有太多遮掩。
隨著朱祁鎮的視線,朱祁鈺心中一沉。
自從皇兄這一次御駕親征得勝回京,加之昨日在宮外的叮囑,今日又召自己入宮參與朝議,自己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可又偏偏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有問題。
至于陳循等人,見到皇帝的目光投向了此前不久還在朝中監國的郕王殿下,亦是心神一震。
難道皇帝不是要在朝中有所變革?
不是說皇帝對當下朝中稅課收支都有不滿,眼看著這一次回京,整頓勢在必行。
皇上總不能是讓郕王處置國朝稅課錢糧用度一事吧?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啊。
僅僅因為一個眼神,眾人便已經生出無數的猜想。
朱祁鎮已經再次面色如水,說道:“今日諸卿共議大明衛、邊鎮備寇二事。”
此言一出。
苗衷頓時心中一默。
哼!
什么叫共議?
還不是圣意裁奪!
朱祁鎮臉上露出一抹笑意:“此二事因設錢糧,便顯繁蕪。倒是整飭京營一事,無關錢糧。而此次瓦剌來犯,宣府守御不利,遂仰京營調兵遣將,勞師動眾。朕亦不得不御駕親征,率軍而出,行有千里,即見京營較之皇考之時,亦有松懈之相,更莫說妄談比擬太祖、太宗二朝,聚天下雄兵精銳。”
原來是要說整飭京營一事。
眾人默默頷首點頭。
皇帝這番話,無非就是在為整飭京營尋找必要性。
倒是苗衷、高榖等人心中,生出了幾分看熱鬧的態度。
朱祁鎮又說:“整飭京營,且不論軍力復如太祖、太宗之時,亦當再無空餉,汰撤老弱,揀選精裝,勤加操練,精習陣法,待整飭完畢。入則可為中樞精銳,坐鎮京畿,戍衛皇城。再有戰事,亦可大軍齊發,令行禁止,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
京營。
其實也就是大明的中央軍。
實際上自秦漢以來,中原歷代王朝在天下兵馬問題上,都恪守著干強枝弱的標準。
即保持中央軍擁有最強的戰力,邊軍次之,地方兵馬最末。
如此即可讓邊疆有一時防守之力,也能防止邊陲和地方上發生兵變,禍及社稷。一旦出現兵變,有不臣之臣聚兵造反,中樞便可大軍壓境,強勢鎮壓。
而大明自洪武皇帝立國以來,也始終是保持這一準則,京營擁有著最精銳的士卒,有著最強的戰力。
但時至今日。
顯然這一標準,已經被無限的瓦解。
此刻朱祁鎮甚至不由想到,如今還被自己按在邊陲查察邊軍的于謙。若是一切都沒有改變的話,經過于謙一番改動,大明往后的皇帝甚至都很難直接將手插進京營和地方衛所中。
自己如今攜大勝之勢,又恰當其時,自是要將京營牢牢抓在手上。
苗衷甚至手抱笏板,拱手開口道:“圣明無過于皇上,京營猶如中樞刀槍斧鉞,豈可使銳器披銹。如今皇上攜大勝之威,正是整飭京營,汰撤老弱,革除積弊之時。凡如兵籍不實、士卒老弱,皆當自此杜絕。以中樞鎮地方,以邊軍鎮四域。”
皇帝要整飭京營,和自己可沒有半點關系。
反倒是那幫勛貴可能會為此頭疼不已。
畢竟京軍各營坐營官,可都是五軍都督府和朝中勛貴們。
要是這個時候再在京營里頭查出些什么東西來,恐怕這些勛貴就有的受了。
在苗衷看來,皇帝如今要整飭京營,無疑于是要和勛貴們站在對立面。
且坐看他們鬧起來吧。
苗衷心中如是想著。
一旁的高榖亦是反應了過來,面色鄭重道:“京營肩負戍衛京師之責,絕不可有失。但若放任京營松懈,長此以往,京軍必將孱弱無一戰之力。”
“幸有皇上圣聰睿智,神功圣德,英武臨朝。日月無私照,照之者情罔克隱;雷霆無私斷,斷之者慝罔所逃。今飭京營,何其圣哉!”
隨著苗衷、高榖兩位內閣大臣開口稱頌。
在場如金濂、陳鎰等人亦是紛紛出言附議。
反正整飭京營這把刀又不是架在自己等人脖子上,誰扛刀誰難受。
此刻他們甚至還能悄無聲息的打量著坐在對面的,諸如成國公朱勇、英國公張輔、泰寧侯陳瀛等人的臉色。
只是朱勇等人這會兒卻是面無表情。
似乎對皇帝要整飭京營的事情,并沒有不同的看法。
朱祁鎮亦是目光瞥向苗衷等人。
這些人只當自己要整飭京營,會激怒朝中勛貴,引發反抗。
可天底下哪里有鐵打的關系?
他最終發話道:“整飭京營,汰撤老弱,革除空餉,責任重大,非重臣不可擔此權責,非能人無法掃除積弊。”
朱祁鎮的目光再次投向好兄弟朱祁鈺。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笑意:“朕此番離京御駕親征,有郕王奉旨監國,方得中樞安穩,可見秉政之能,治事之才。整飭京營,涉及盛廣,干系繁蕪,若無郕王坐鎮總領督辦,定難成事。以郕王為主,泰寧侯為輔,軍機要處共商共議,必可刷新京營!”
噗通一聲。
朱祁鎮的話還沒說完。
朱祁鈺就已經面色蒼白的從凳子上滑跪在地上。
殿內眾人亦是齊齊的面色大變。
強如朱勇、張輔等人,亦是眼里透著詫異。
皇帝當初可沒有說要用郕王殿下來督辦整飭京營一事!
而先前還在夸贊皇帝圣明,坐看勛貴鬧事的苗衷等人亦是神色驚憂。
自己雖然想看皇帝和勛貴沖突的熱鬧,好讓皇帝知難而返,明白他們這些人的重要性。
但絕對沒想著將大明這口鍋給砸了啊!
朱祁鈺亦是渾身微顫的開口道:“微臣惶恐!臣為宗室,不通軍政,整飭京營,事關社稷,連及二十萬京營將士,臣粗鄙愚鈍,碌碌無能,豈可擔此重任?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說完之后。
朱祁鈺甚至覺得僅此還不夠。
又立馬語氣惶恐的補充道:“臣如今業已二十有二,早已成年加冠,按律當出京之藩。臣請皇上降諭,允臣之藩所請。”
自己就覺得是哪里不對勁!
原來是落在此處!
皇帝這是在點自己呢!
苗衷等人亦是眉頭皺緊。
雖太祖皇帝當年鼎定天下,以宗藩統兵坐鎮邊陲,意圖以皇家子嗣守御天下黎庶。
但同樣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
自太宗朝開始,天下宗藩王府護衛便是一削再削,甚至當初還鬧出過寧王府大罵太宗皇帝背信棄義,忘了共享天下的誓言。
如今皇帝想要讓郕王督辦二十萬京軍整飭的差事。
這哪里是真話,分明就是在點郕王殿下,提醒對方該離京之藩,當一個不理朝政的閑散王爺了。
不然的話。
讓一個正值青壯的宗藩親王督辦整飭二十萬京軍的事情,那就是昏君才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一旦郕王當真操辦此事,即便無意,也會在京營整飭完畢之后,聚攏一批因他而升擢的軍中將領。
到時候這份恩情,到底是算郕王的,還是皇帝的?
親王掌握兵馬,還是在天子腳下。
除非皇帝不想干了!
就在所有人都篤定,皇帝這是對郕王的提點之時。
朱祁鎮卻是站了起來,走到朱祁鈺面前,面色鄭重的彎腰伸手,一把抓住這個弟弟的手臂。
朱祁鈺卻是渾身一顫,愈發膽戰心驚。
朱祁鎮眉頭皺起,沉聲道:“朕為天下,君無戲言。鈺弟乃我親親兄弟,皇考血脈,僅你我二子。如今皇考龍馭賓天一十四載,朕每每思之,心痛難當。母后與太妃幸得安康,自可福壽綿延,長命百歲。”
說罷。
朱祁鎮面上已經當眾流露出一副兄友弟恭的親親和睦之情:“彼時你我兄弟受教于皇考膝下,受養于母后、太妃跟前。如今皇考不在,朕亦僅有兄弟一人,豈忍兄弟分離,又豈能忍鈺弟與太妃相隔千里,難以孝奉于前?”
這番話說完后。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余光掃向那些面色各異的臣子們,做戲就要做全套,痛聲高呼。
“朕,實不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