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隨著宣府前線的消息傳回京師。

朝堂百官是如何反應。

身為當年宣宗皇帝留給當今皇上的，如今朝堂之上唯二的顧命大臣胡灐，是如何當眾點破皇帝的怒火。

也不說原本奉旨在京監國的郕王朱祁鈺，當日朝會上是如何心思。

便是孫太后在聞訊之后，亦是當著朝臣的面流下了幾滴眼淚。

更不要說錢皇后那掩不住藏不住的喜悅。

然而即便當日朝堂上爭論著，朝廷是不是應該在皇帝班師回朝前，依著皇帝的旨意，處置了兵部和戶部的有關人員，亦或者說先查起來，一切等著皇帝回來再議。

但這些事情。

暫時與遠在居庸關外數百里的朱祁鎮并沒有多少關系。

因為今天是他率軍班師回朝，重回雷家驛的頭一天。

再回雷家驛。

雖然分明才過去了不到二十天。

但卻讓所有人都變得有些唏噓。

哪怕是曹鼐這些隨行的文官，如今再看眼前的雷家驛，放眼周遭滿天戈壁與枯山，亦是只覺得當下的一切仿如隔世。

張益、王佐、鄺埜三人更是不由想到那一日，皇帝忽然從驛站內走出，喊出不破瓦剌誓不還，然后拉著自己三人與曹鼐，將那王振按在地上，砍下對方的腦袋。

誰都明白。

不管他們過去在朝中是何地位，也不管他們過往與上上下下的官員有何聯系。

當那日他們同時按著王振，皇帝將其腦袋砍下后，他們在朝中的地位和處境就變得不一樣了。

幾人隨后又想到前幾天在獨石口的時候，皇上當眾吟誦的那首詞。

雖然皇上一如既往，并未承認是自己所作。

可那等盡顯豪邁壯志的詩詞，又豈是常人能作得出？

皇帝如今雄心壯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要整飭朝綱的前兆了。

權力從來都不會消失。

只會主動或被動的在人群中轉移。

沒有人明說，但所有人卻又都知道，皇帝這一次班師回京若要整飭朝綱，那他們這些如今伴駕親征的官員，勢必會更受重用。

重回雷家驛的朱祁鎮卻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感懷時事，但他心中此刻所想，倒是與這些臣子一般無二。

如今大明朝雖說不至于那么拉跨，但說一句承上啟下也完全不為過。

往后的大明究竟會走向何方，完全要看如今怎么做。

這一次扭轉乾坤，未嘗不是一個機會，通過伴駕親征的官員，去改變朝堂上的格局。

想到這些。

朱祁鎮臉上露出笑容：“大虎！”

穿著禁軍百戶官裝束的孫大虎趕忙上前。

他就是當初在雷家驛被皇上奪去手中長槍，挑起王振頭顱立在萬軍從中，隨后在戰后被皇帝欽賜禁軍百戶官的那人。

孫大虎到了皇帝跟前，臉上堆著笑容：“皇上！”

朱祁鎮當著眾人的面，吩咐道：“傳令三軍，驛前集合聽詔。”

孫大虎是軍中老軍戶出身，哪管別的，領了命立即前去傳令。

曹鼐等人則是圍了上來。

“皇上今日要當眾頒布詔令？”

朱祁鎮看向眾人，面色從容帶著笑意：“朕算著從這雷家驛班師回京，不過五六日的路程，而今大戰了結，北地得數載安寧，然而國之大，無有近憂卻有遠患，朕與諸位豈能走一步看一步行事？”

這話說的光明正大。

眾人一陣沉默。

尤其是曹鼐、張益、王佐、鄺埜四人，這幾天從獨石口隨駕返回雷家驛，心里對當初那一句參知軍機，更是有著無數的疑問尚未開口。

或許今天就能知曉皇帝意圖了？

很快。

雷家驛周圍的兵馬便已集結完畢。

數萬人再次聚集在這座過去并不出名的驛站外，目光齊齊的看向站在高處的皇帝，眼神中帶著藏不住的狂熱。

數萬人寂靜無聲，然而噴吐出的氣息，卻不斷的匯聚著，引得大地席卷起道道塵煙。

此時除了已經陪在圣駕旁的曹鼐等人，軍中如成國公朱勇、英國公張輔、駙馬都尉井源、泰寧侯陳瀛等人，與一干文官亦是悉數到場。

朱祁鎮先是看向了如今的恭順侯吳克忠，眼神投去，立馬引得吳克忠神色一凝。

“朕觀天下之勢，臨邊陲安危，系于國之興衰。宣大三邊者，乃大明北疆之要沖，其地控扼要害，屏蔽京師，不言而喻。”

“恭順侯吳克忠，忠勇可嘉，屢立戰功，其性堅毅果敢，謀慮深遠，隨朕親征，奮勇殺敵，忠肝義膽。”

“今，特晉其為鎮國公，爵祿從優，以彰其功。并命其領宣府、大同、山西三邊總督軍務兼理糧餉，鎮守宣大三邊，整飭軍備，操練士卒，使宣大三邊之軍，兵強馬壯，令行禁止。常巡邊徼，明察敵情，遇有寇警，即刻舉兵，痛擊來犯之敵，務使邊疆晏然，百姓安居樂業。”

雖然所有人都早有心理準備。

但當皇帝親口加封恭順侯吳克忠為鎮國公后，亦是滿場驚詫。

始封公爵之位！

眼下這位鎮國公吳克忠，可是比之在場大多數的勛貴都要顯赫的多，更不要說皇帝還將宣大三邊軍務糧餉盡數交付給了吳克忠。

然而。

不等眾人驚嘆完。

朱祁鎮已經轉頭看向在場的數萬將士。

皇帝依舊是那般的英姿豪邁，神勇無雙。

而皇帝的金口玉言，也開始在雷家驛上空盤旋開來。

“朕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今歲瓦剌犯邊，將士浴血，九邊鋒鏑交鳴，三軍重用貫日。賴祖宗庇佑，將士用命，終使丑虜潰退，社稷得安。”

“此戰之功，非朕所成，實乃三軍將士以血肉筑長城，以肝膽照汗青！”

“今特立新衛軍馬，自三軍簡拔戰功卓著者，其選不拘出身，凡有戰功，皆可入選。龍驤戍衛，虎賁扈從，鷹揚勁旅，日常操練，月有小校，歲有大比。衛中將士，見官不跪，唯拜天子，直御圣前，不聽部院，以示殊榮。”

“護衛將軍樊忠，加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職，領新衛軍馬坐營管代，如遇邊關敵情，即可伺機而出。昔霍去病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九邊烽燧未息，朕與爾等共守山河萬里。”

“新衛軍馬，賜以大明，織錦揚旗，務使胡馬望旗而遁！”

“朕言如鐵，爾其欽哉！”

終于。

隨著這道口諭發出。

雷家驛前。

滿場嘩然。

所有人瞬間通曉了皇帝的用意。

這所謂新衛軍馬，便是要從此番大戰之中，選擢有功將士編練新軍。

而這新軍，更是被賜以大明衛的營號。

大明衛！

這哪里是什么新衛軍馬。

這分明就是帝黨兵馬！

這是大明朝的帝黨衛所！

尤其是那見官不跪，唯拜天子，直御圣前，不聽部院的話。

這分明是要將這批兵馬單獨置于朝廷之外，唯遵皇帝之命。

比之而今的錦衣衛更甚一籌！

朱祁鎮卻只是面帶微笑的看向已經歡呼起來的數萬將士，掃了一眼在場的那些臉色異樣的文官們。

如今自己手握大勝，自然要如當日所言，乘勝追擊。

將這批由自己帶著打了勝仗的兵馬，掌控在自己手上。

黨衛軍？

又有何妨。

然而曹鼐幾人到底還是有些遲疑和猶豫，帶著幾分謹慎。

曹鼐小步上前，抬頭看向面前一言之間便牽動著三軍和文武百官的皇帝。

“陛下，若以大明之名冠之于……”

他想要借大明的名號，不應該冠名在一支軍隊上頭位由頭，勸說皇帝不要猛的一下將步子跨的這么大。

但朱祁鎮卻似乎是早有準備。

在曹鼐開口之后，便當即揮手打斷了對方接下來尚未出口的話。

不過朱祁鎮依舊是面帶笑容，從容不迫，目光別有用意的看向曹鼐等人。

“諸位愛卿。”

“朕亦有詔令，示于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