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很大。

作為南屏京師，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險，右擁云中之固的邊陲重地，光是宣府城中就長期屯駐數萬兵馬。

以宣府城居中之優，控扼東西兩路，戰時伺機出動，游擊賊寇。

也正因此。

這一次瓦剌來犯，邊鎮各處接訊，宣府城中如今便云集了不下三萬兵馬，皆是邊軍精銳。

皇帝今日突然駕臨宣府城。

自總兵官以下，一應副總兵官、分守參將、游擊將軍等，皆被擒拿，聚于城中校場。

朱祁鎮一番喊話，各營兵馬漸漸也知曉了皇帝的意思。

就在此刻。

朱祁鎮怒喝一聲：“來人，斬了楊家父子二人，為我宣府兒郎還公道！”

早已等待著皇帝命令的官兵，立馬當著城中數萬將士的面，揮刀舉起，在楊家父子二人驚恐的目光中。

長刀落下。

兩顆人頭滾滾落地。

一眾被押在點將臺上的宣府鎮將領，無不是膽戰心驚，狀若鵪鶉，望向皇帝時滿眼恐懼。

微風拂動。

血水從點將臺上留下。

滴滴答答的，在所有官兵眼里，如同珠簾一般。

這時候。

又有幾輛大車駛入，停在了點將臺前。

朱祁鎮高聲道：“此乃護衛將軍樊忠查抄總兵府及楊家所得錢鈔。”

此言一出，整個校場上無數道目光開始變得火熱起來。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已經很容易猜到了。

果然。

朱祁鎮面帶笑容道：“朕，不取一文，盡予爾等！”

樊忠在旁一直等著皇帝的示意，終于是大手一揮。

“領賞！”

楊家父子的尸骸還在點將臺上，血水已經流完，而校場上卻是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朱祁鎮這時走到了那一眾被彈壓著的宣府城將領面前。

看著皇帝走來，眾人紛紛低頭，渾身膽怯。

朱祁鎮瞇著眼看向這些人：“楊洪貪墨不法，楊俊丟城棄地，朕殺他們，爾等可服？”

眾人無不是叩拜在地。

“皇上圣明，臣等心悅誠服！”

朱祁鎮又道：“至于你們的事情……朕如今要宣府城兵馬齊出，從后圍堵鷂兒嶺方向瓦剌大軍，屆時便要看爾等陣前功績。”

楊洪父子的死，早已嚇住了這幫宣府城將領。

如今聽到皇帝的話，哪還敢遲疑。

如同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慌不迭的便爭先恐后的保證唯命是從，必要以功抵罪。

校場上，從總兵府和楊家抄沒的錢鈔，也基本都已經發完。

而伴隨著賞銀一同發下的，還有最新的軍令。

皇帝要親率宣府城兵馬，從后面重重的沖進在鷂兒嶺那邊的瓦剌人軍陣中，配合鷂兒嶺南邊的行在兵馬，圍殲敵軍！

當宣府城的官兵們手拿著賞銀，開始收拾甲胄刀槍，心中擔憂著此次又有幾人戰死疆場的時候。

宣府城總兵府。

朱祁鎮已經在眾人簇擁下，站在了巨大的沙盤前。

樊忠暫時接過了宣府總兵官的職責，已經派出眾多斥候出城打探消息。

此刻，城外有關瓦剌人的消息，正在不斷的被送回。

一名斥候，剛剛返回。

身上帶著傷。

“啟稟皇上，響水鋪村駐扎的瓦剌人后營，現已向洋河南岸轉移，敵軍各路探馬散出，我等深入便會接敵，無法探查更多訊息。”

朱祁鎮當即側目看向樊忠與那些戴罪的宣府城將領們。

論戰前指揮，還是要看這些統兵多年的老將。

樊忠則是聽到訊息后，眉頭一跳，趕忙看向面前沙盤，而后與周圍將領對視一眼，這才轉身朝著皇帝躬身作揖。

朱祁鎮目光亦是掃向沙盤：“也先老賊是要暫行撤軍了？”

瓦剌后營移向洋河南岸，自然是有這個意圖的。

樊忠點頭道：“皇上圣明，也先如今將其后營撤往洋河南岸，確實有撤軍意圖。但臣更認為，這是因為皇上今日率隊突出重圍趕來宣府的舉動，讓也先這個老賊揣測出皇上圣意了。”

朱祁鎮心中不由一驚。

但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若也先是個蠢材的話，也不可能給大明造成如此大的損失，也不可能將東西蒙古都控制住。

能猜到自己的意圖，實屬正常。

不過樊忠這時候卻又說道：“但臣也認為，也先將后營撤往洋河南岸，并非只存了揣測出皇上意圖后的暫撤之意。”

說到這里，樊忠的臉上露出幾分擔憂。

朱祁鎮連忙再次看向面前的沙盤。

他的目光不斷的在宣府城，洋河南岸，鷂兒嶺三個方向上徘徊著。

忽的。

他低聲道：“他是要以退為進，為自己在鷂兒嶺留一線生機，也是為了等宣府城出兵，轉而再讓后營兵馬向北過河，攻打宣府城！”

見皇帝竟然如此快就猜出也先的意圖。

樊忠心中驚嘆不已，眼里也不由的透出幾分詫異。

似也先后撤后營的動作，軍中老將基本都能看得出所為何事。

但天子可不是軍中的老將啊！

而幾名因為皇帝校場斬殺楊家父子，驚慌不安的戴罪將領，亦是多了幾分心悅誠服。

“圣明無過皇上，也先如今撤下后營，以退為進。若我宣府城出兵，則野戰對壘不如瓦剌，而其進可將我軍絞殺于野外，退可攻打宣府城，斷我大軍后路。便是局勢不利于瓦剌，也先到時候也可趁我軍兵線混亂之際，率兵自宣府東路撤回草原。”

朱祁鎮此刻已經眉頭夾緊。

難道自己要前后夾擊瓦剌的意圖就這樣被破了？

也先這一手，當真是打亂了自己的布局。

樊忠此刻亦是在旁說道：“不論也先后營兵力多少，戰力如何，只要他們留著這些人在洋河南岸，就能對我軍形成威懾。一旦我軍對其不加理會，依舊出兵朝著鷂兒嶺那邊的瓦剌大軍過去，也先手上的這支后軍更有可能會繼續從我軍后面圍過來，到時候……”

樊忠目光小心的看向皇帝。

朱祁鎮如今也是心生煩憂。

他揮了揮手：“朕如何不知，等到了那個時候，我軍與瓦剌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圍也先，也先亦圍我。”

此刻。

朱祁鎮心頭忽的生出一句話。

整個晉西北都亂了！

若是也先當真安了這個心，那么到時候整個宣府也就亂了。

鷂兒嶺南邊是明軍，中間是瓦剌，北邊是宣府軍，更北邊卻又是瓦剌人。

互相圍堵？

樊忠此刻也看出了皇帝心中的猶豫，小聲開口：“皇上，此戰已現突變，若照舊出兵，恐難全皇上軍機意圖。”

圍堵絞殺瓦剌。

最重要的就是圍堵二字。

如今也先將后營撤到洋河南岸，便已經沒有圍堵二字可言了。

朱祁鎮則是從沙盤上收回視線，目光平靜的看向在場的將領們。

眾人心中一緊，當即低頭抱拳。

“臣等必當唯皇命是從。”

朱祁鎮淡淡一笑，拿起沙盤旁的長桿，輕輕一握，指向圖上某處。

樊忠等人目光不解的看了過去。

朱祁鎮卻雙眼含笑的看向被自己長桿所指的萬全左衛城。

自己的意圖被也先看穿，并不是什么意外。

重要的是，自己如今同樣知道了也先的打算。

樊忠則是心中驚憂且懷揣著詫異和感嘆的說道：“皇上是要調萬全兵馬來援？”

朱祁鎮點了點頭，而后扔掉手中長桿，看向在場眾將。

“萬全距宣府城不過七十里路，如今尚有萬余兵馬，朕以為可為援兵！”

他目光移動到樊忠身上。

“加急傳令！”

皇帝口含天憲。

眾人紛紛躬身抱拳作揖，俯首聽命。

朱祁鎮沉聲開口：“傳令萬全都司一干人等，除必要守城兵馬外，大軍齊出，七十里路，朕要他們明日天明前趕至洋河南岸，若延誤戰機，諸將皆坐罪斬首！”

皇帝的意圖，眾人已經徹底明了。

就是樊忠也瞪大眼睛，雙目盡是震驚。

朱祁鎮卻是處之泰然，冷哼一聲：“也先既然要亂中取勝，朕就讓整個宣府徹底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