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喧囂還沒散盡，林薇薇攥著被番茄汁染污的袖口，在回宿舍的路上把餐盤摔進了垃圾桶。鐵皮碰撞的巨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像極了她此刻心里炸開的戾氣——林峰拉著張磊轉身時，衣擺帶起的風，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狽。

趙倩跟在后面，嘰嘰喳喳地罵著：“那蘇晴肯定給林峰灌了什么迷魂湯，不然他怎么會對你這么絕情？”

林薇薇沒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是父親發來的短信：“弟的擇校費再不交，我就去你學校找領導?！逼聊坏墓庥吃谒樕?，把眼底的怨毒照得清清楚楚。她想起早上給家里打錢時，ATM機吐出的“余額不足”單，被她揉成了團塞進花壇——那是她省了兩個月飯錢，加上趙倩“借”的五百塊，本想撐到下個月林峰生日，再給他買塊像樣的手表。

宿舍熄燈后的走廊泛著青白的光，像老家祠堂里的長明燈。林薇薇蹲在樓梯間的陰影里，指尖摩挲著那本磨掉邊角的硬殼筆記本。封面是廉價的粉色塑料，被歲月浸成了暗沉的橘紅，邊角處還粘著塊洗不掉的油漬——是高三那年在快餐店打工，被漢堡醬染的，那時她總把賬本藏在圍裙口袋里，記著每天的收入和“目標差額”。

這是她從老家帶來的唯一“私產”。行李箱里的裙子、化妝品，甚至那支被富二代送的進口鋼筆，都可以隨時丟棄，只有這本賬冊，跟著她從縣城高中，到江城大學，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趙倩的鼾聲從門縫里漏出來，帶著酒后的粗重，把空氣震得發顫。林薇薇翻開筆記本，第一頁的字跡歪歪扭扭，是十歲的自己寫的：“今天媽媽又哭了，爸爸把收音機賣了換酒喝。”紙頁邊緣沾著塊暗紅的漬痕，她記得那是媽媽被打時濺到本子上的血，干涸后像朵丑陋的花。那天她把賬本藏在床板下，聽著隔壁的打罵聲，一筆一劃地寫：“等我長大了，要賺很多錢，帶媽媽走?！?

樓下傳來宿管查房的腳步聲，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像父親當年用煙桿敲桌角的節奏。她連忙把筆記本塞進枕頭下，翻身躺平。黑暗里，林峰那句“離我遠點”像冰錐一樣扎在腦子里，比父親當年甩在她臉上的巴掌還要疼——至少父親的巴掌會留下痕跡，而林峰的冷漠，連讓她哭鬧的資格都沒給。

憑什么？

她想起初中時，全班只有她穿著帶補丁的校服，男生們笑她“窮酸樣”，女生們故意把面包屑撒在她課桌里。直到有天，隔壁班的富二代隨手送給她一支進口鋼筆，筆帽上的鉆石在陽光下閃了閃，全班的目光都變了——那是她第一次嘗到“被羨慕”的滋味，像癮一樣戒不掉。她在賬冊上寫：“鋼筆，價值120元。人情，欠一次。”

“薇薇，你這條裙子真好看！”高中時，她省了三個月飯錢買的第一條連衣裙，天藍色的雪紡，被班花笑著說“像地攤貨”。那天她躲在廁所里把裙子撕爛，碎片塞進馬桶沖掉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絕不能再過窮日子。賬冊上那頁寫著“連衣裙，89元”的地方，被她用圓珠筆畫了個大大的叉。

所以進大學后，她像研究功課一樣研究林峰。知道他喜歡清純款，就把卷發拉直，在理發店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陌生得認不出；知道他愛面子，就在籃球賽上捧著冰鎮水等兩小時，任憑太陽把胳膊曬脫皮；知道他爸是公司老板，就對著鏡子練習最無辜的眼神說“我愛的是你這個人”，練到嘴角發酸，才敢在他面前開口。

那些溫柔是真的嗎？或許有過吧。在他第一次開車送她回宿舍時，暖氣吹得人發困，她假裝睡著靠在他肩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須后水味；在他把她的手揣進自己口袋時，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心慌；她甚至恍惚過——是不是真的可以靠真心換真心？賬冊上那頁記著“10月 2日，項鏈一條（據說三千）”的地方，被她用指甲劃了道淺痕，像道沒說出口的猶豫。

直到父親又來要錢，說弟弟要交擇校費，不然就去學校鬧。她在電話里吼“沒有”，掛了機卻蹲在教學樓后哭了半小時。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動約林峰去酒吧，故意喝得醉醺醺地說“我好想有個家”——說這話時，她盯著吧臺上的洋酒價目表，算著這頓飯能抵弟弟半個月的學費。

枕頭下的筆記本硌著腰，像塊燒紅的烙鐵。她摸到中間那頁，上面記著林峰送她的每件禮物：“9月15日，奶茶一杯”“10月2日，項鏈一條（據說三千）”“12月1日，圍巾（手感一般）”。字跡越來越工整，像在記賬，又像在給自己催眠——只要攢夠“等價交換”的籌碼，就能把他牢牢抓在手里。

趙倩翻了個身，嘟囔著：“別琢磨了，林峰就是看不上你……”

林薇薇猛地坐起來，抓起枕頭下的筆記本就往墻上砸。塑料封面撞在瓷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驚得趙倩翻了個身。她盯著那本攤開的本子，最后一頁的日期停在昨天：“11月12日，被拒。蘇晴？她憑什么？”蘇晴那身洗得發白的襯衫，突然在腦子里變得刺眼——憑什么有人可以活得那么干凈，不用算計，不用討好，就能得到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走廊的燈光透過門縫照進來，在那行字上投下狹長的陰影。她突然想起蘇晴總穿的那件白襯衫，洗得發皺卻永遠干凈，領口的扣子松了也只是用同色線簡單縫上；想起她在圖書館里安靜看書的樣子，陽光落在書頁上，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連翻書的動作都帶著種不慌不忙的從容——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底氣，是她這輩子都學不會的。

因為蘇晴從來不用記賬，不用在“人情往來”那頁算著欠了誰多少，不用在“目標金額”那欄畫正字，不用在每個深夜對著一本破本子，計算自己離好日子”還有多遠。

林薇薇重新撿起筆記本，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紙頁被摔得卷了邊，像只受傷的鳥。她翻開新的一頁，借著手機屏幕的光寫道：“11月13日，計劃：讓蘇晴身敗名裂?！惫P尖用力得劃破了紙頁，墨痕暈開，像在潔白的皮膚上刻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疤。

窗外的月光爬上床沿，照亮她眼里的偏執。她不知道，這本用來計算“幸福”的賬本，早已把她算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那個被貧窮逼得面目全非，連真心都能標價出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