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評議會議如期進行，林國富去開會了，林野則依舊待在家里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帶回來的那些書，試圖理解他們，領悟他們，想要知道它們最根本的原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林國富終于開會回來了。

“怎么樣了？”他一進家門，李秀英就迫不及待地追上去訊問。

林國富：“村里的評議會已經通過了，同意確定我們家為監測對象，過幾天等公示時間到了，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會上報鎮上……應該很快的。小趙說了，讓我們放寬心，我們家是符合政策的，最多有十天就會有結果，到時候我們家不管是誰去看病，醫療報銷的比例都會有顯著提升，還有村里后續還會針對我們的家庭情況，制定專門的幫扶方案，陸續為我們家提供幫助。”

“那就好，那就好！”李秀英拍拍胸口，看起來十分緊張。

屋內陷入一種異樣的寂靜。評議通過的塵埃落定，并未立刻帶來預想中的雀躍。

空氣里懸浮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是劫后余生的疲憊，是對未來尚不可知援助的茫然期待，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被命運反復捉弄后的苦澀。

終于熬過了十幾天，眨眼睛已經到了12月份，一個電話打來，仿佛是帶來了一絲希望的微光。

那是李衛東帶來的，說是所有程序已經結束，已經成為那“監測戶”了。

告訴林國富喜訊的同時，李衛東還不忘提醒林國富盡快帶著林野去看病，說是孩子的病耽誤不得。

掛了李衛東的電話，林國富攥著那破舊的老年機，在冷硬的板凳上坐了很久。

那點微薄的喜訊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卻沒能立刻燃起希望的火苗。他搓了搓凍得通紅、布滿厚繭的手，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廉價煙草和土腥味的空氣，站起身，走向林野的房間。

門沒關嚴，虛掩著。

林國富推門進去時，林野正斜倚在床頭，面前攤開著那本《子午流注精講》，但眼神是散的，焦距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寒風卷著細微的雪粒，拍打著窗戶玻璃，發出細微的聲響。

聽到動靜，林野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投向父親，沒什么情緒，像蒙著一層霜。

“剛你李叔電話，”林國富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平靜，仿佛怕驚擾了什么，“說那事兒……定下來了?！?

林野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沒說話，只是目光落回到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

“是監測戶了?！绷謬挥謴娬{了一遍這幾個字，像是確認，也像是給自己鼓勁，“李主任說……手續都走完了。明天……咱拿著單子，去縣醫院看。”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這特娘的……總歸是條路?！?

后面這句話，像是擠出來的一點力氣，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錘煉后的、近乎認命的倔強。

沉默半晌，林野總算是有了回應，他翻身下床：“爸，我去準備東西?！?

時至今日，時間一天接著一天，林野也算是想通了：既然醫院說自己有病，那就查明白了再治；父母的擔憂，自己也終歸要給他們一個答復。

醫院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那自己又有什么可猶豫的嗎？

清晨的寒意比前幾日更甚，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白霜。林野在床上默默收拾著一個簡陋的布袋，兩件換洗衣物，洗漱用具，還有那本翻得卷了邊的《子午流注精講》。

李秀英塞進來幾個煮雞蛋和昨晚剩下的餅子，動作輕柔：“拿著路上吃?！?

林國富沒說話，只是用力地緊了緊腰間那條破舊的布帶，將一張折疊仔細、蓋著紅章的證明鄭重地揣進棉襖里襯的口袋，緊貼著心口的位置。

那單薄的紙片，此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他胸口發疼，卻也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希望。

他們終于等到了這一步。

縣城醫院的門診大廳人頭攢動，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味道。

嘈雜的人聲、孩子的哭鬧、廣播里機械的叫號聲，匯成一股巨大的壓力洪流。

林野一邊排著隊，目光掃過大廳里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屬：愁眉不展的，唉聲嘆氣的，神情麻木的。

那是一張張被病痛和生計折磨的臉。

他似乎看到了一種普遍的掙扎和無力，這種無力感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爬上心頭，擠壓著他剛剛被《子午流注》、《儒醫》等書激起的那一絲微光。

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不知過了多久，父子倆終于挨到了掛號窗口前。

隔著一塊被指紋磨花的玻璃，里面的工作人員低著頭，聲音快速而平板：“看什么科？”

“這……”林國富一臉茫然地看向林野。林野輕輕抓住父親的胳膊，“爸，我來吧?！?

“姐，我腋窩下面起了一個小疙瘩，你看掛什么科比較合適？”林野將身份證遞到窗口，向里面的工作人員問道。

“這樣呀，掛外科吧！”工作人員的手指在機器上迅速敲擊著，而后遞給他一張掛號單，“3樓303找張醫生?！?

來到303診室，張醫生熱情地招呼兩人坐下，他看了看掛號單，旋即看向兩人：“林野，你們誰是患者，具體說說怎么了?！?

在簡單地陳述一番后，林野又將那張從蘇州帶回來的報告單遞給對方：“張醫生，麻煩您看看。”

看著那張報告單，張醫生眉頭微蹙，而后他又疑惑地看向林野：“你說這個疙瘩是在醫院檢查出來的，你以前也沒注意過，不痛不癢，也沒什么感覺？”

林野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澀：“嗯，之前沒感覺，也不影響活動。就是在蘇州那邊，覺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去醫院順便查了一下，才發現的這個?！?

張醫生將那幾張報告單放在桌子上，手指輕輕點著結論部分：“再去做個彩超，看看病情有沒有進一步發展，同時穿刺也還是要做的，只有通過機器檢驗了，我們才能進一步判斷你這到底是屬于普通的脂肪瘤還是……另外就是穿刺結果可能需要一兩天才能出來，你們如果后續還要治療的話，我建議先在醫院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