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的初遇：粉筆灰與麥芽糖

夏末的陽光總帶著股不肯罷休的熱辣，透過老槐樹濃密的枝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七歲的林墨蹲在自家院門口，手里攥著半根快融化的綠豆冰棍，眼巴巴望著對面那扇緊閉了半個多月的朱漆木門。

門環上的銅綠在陽光下泛著暗光，門楣上掛著的“喬遷之喜“紅綢子已經褪成了淺粉色，邊角蜷曲著像是被曬蔫了的葉子。這是隔壁搬來的第三天，林墨還沒見過新鄰居家的人，只在第一天清晨聽到過搬家公司的卡車轟隆作響，還有斷斷續續的瓷器碰撞聲。

“小墨，回屋寫作業去，外頭曬。“屋里傳來媽媽的聲音，伴隨著炒菜的滋滋聲和抽油煙機的轟鳴。

林墨沒動，冰棍滴在手腕上涼絲絲的，他吸了吸鼻子，看見冰棍尖上的綠豆粒掉在地上，很快被螞蟻圍了起來。就在這時，對面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

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站在門內，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背心，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男孩手里抱著一個掉了漆的鐵皮餅干盒，正踮著腳尖往門旁的石墩上放，動作沒穩住，餅干盒“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是滿滿一盒子的粉筆頭。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滾得滿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的彩色星星。

男孩“呀“了一聲，慌忙蹲下去撿，背心被扯得向上縮了縮，露出后腰一小片曬成淺棕色的皮膚。他動作太急，膝蓋磕在石墩上，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顧不上揉，手忙腳亂地把粉筆頭往盒子里扒拉。

林墨下意識地跑了過去，冰棍隨手放在門墩上，也跟著蹲下來幫忙。他的手指剛碰到一根天藍色的粉筆頭，就聽見男孩小聲說了句：“謝謝。“

聲音軟軟糯糯的，像含著顆沒化完的糖。林墨抬頭，正好對上男孩的眼睛。那是雙很亮的眼睛，睫毛又長又密，瞳孔是純粹的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男孩的右眼角有顆小小的痣，說話的時候會跟著微微跳動。

“我叫蘇晚。“男孩主動開口，手里捏著一把粉筆頭，指尖沾了點白色的粉筆灰，“我爸爸是小學老師，這些都是他攢的沒用完的粉筆頭。“

林墨這才發現，男孩的指甲縫里還嵌著些粉筆灰，洗不掉似的泛著白。他把手里的藍色粉筆遞過去，小聲說：“我叫林墨。“

蘇晚接過粉筆，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我知道，昨天我聽見你媽媽叫你了。“他頓了頓，指著滿地的粉筆頭解釋，“我想把它們擺在石墩上曬曬太陽，潮了就寫不出字了。“

林墨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想起自己書包里也有一盒新粉筆，是開學前媽媽給買的。他站起身，指著自家院門說：“我家有新粉筆，比這些好用。“

蘇晚眼睛一亮，剛要說話，就聽見屋里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小晚，弄好了嗎？“

“爸爸，我在撿粉筆！“蘇晚揚聲應著，又飛快地對林墨說，“我爸爸病了，不能多說話。“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認真，像在分享一個重要的秘密。

林墨點點頭，沒追問，彎腰加快了撿粉筆的速度。兩個孩子蹲在槐樹下，頭頂的蟬鳴聒噪得厲害，卻一點也不覺得煩。林墨發現蘇晚撿粉筆時總是把同顏色的歸在一起，白色的最多，堆得像座小雪山，紅色的少些，被他小心地放在最上層。

“你喜歡畫畫嗎？“林墨好奇地問，他從來沒見過誰把粉筆當寶貝似的收著。

“不是畫畫，是寫字。“蘇晚糾正道，把最后一根黃色粉筆放進盒子，“我爸爸教我寫字，說字如其人，要寫得端端正正才行。“他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根快化了的麥芽糖，外面包著的玻璃紙在陽光下閃著光，“這個給你吃，我奶奶做的。“

麥芽糖是淺棕色的，裹著透明的玻璃紙，能看見里面細密的紋路。林墨接過糖，指尖碰到蘇晚的手指，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手，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蟬鳴聲里，林墨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作響，比抽油煙機的聲音還要清晰。

蘇晚抱著餅干盒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粉筆灰揚起細小的粉塵，在陽光里輕輕浮動。他指了指院墻邊的水泥臺子：“我爸爸說在那上面寫字最好，水泥地不平整，寫出來的字會歪歪扭扭的。“

林墨跟著站起來，發現自己放在石墩上的冰棍已經化得只剩一小截了。他有點惋惜地看著那截冰棍，蘇晚卻拉了拉他的胳膊：“我教你寫名字吧？用白色的粉筆寫，在太陽底下會發光。“

不等林墨回答，蘇晚已經跑到水泥臺子旁，踮起腳尖在上面寫下“蘇晚“兩個字。他的個子不夠高，寫字時身體微微前傾，胳膊伸得筆直，粉筆在粗糙的水泥面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字寫得不算工整，筆畫間還有點孩子氣的歪扭，卻一筆一劃透著認真。

“該你寫了。“蘇晚把一根白色粉筆遞給林墨，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林墨握著微涼的粉筆，手心有點出汗。他學著蘇晚的樣子寫下自己的名字，“林“字的撇捺寫得太開，像張開翅膀的小鳥，“墨“字的下面四點底被他寫成了四條橫線。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卻聽見蘇晚說：“寫得真好，比我第一次寫的好看多了。“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蘇晚臉上，給他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金邊。林墨突然覺得，這個剛認識不到十分鐘的男孩，比夏天的冰汽水還要讓人覺得舒服。

“小晚！“屋里又傳來蘇爸爸的聲音，這次帶著點咳嗽聲。

蘇晚應了一聲，對林墨做了個“噓“的手勢：“我爸爸肺不好，不能累著。“他把粉筆盒抱起來，“明天我還在這里寫字，你要不要來？“

林墨用力點頭，看著蘇晚抱著餅干盒跑進院子，木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麥芽糖，玻璃紙已經被手心的汗浸濕了一角。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一股清甜的麥香飄進鼻腔，咬一口，黏黏的糖絲纏在牙齒上，甜意卻順著喉嚨一直流到心里。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擺碗筷，看見他嘴角的糖漬，笑著問：“跟誰玩呢？這么開心。“

“新鄰居家的蘇晚。“林墨扒著飯桌邊，眼睛還望著窗外，“他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教我寫字。“

媽媽端著西紅柿炒雞蛋從廚房出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對面：“蘇老師家的孩子？聽說蘇老師身體不好，才從鄉下轉來我們這邊的小學教書。以后你多跟小晚一起玩，少欺負人家。“

林墨正想說自己才不會欺負人，就聽見對面傳來蘇晚的聲音，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念什么東西，斷斷續續的，被風吹得有些模糊。他扒著窗臺往外看，看見蘇晚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槐樹下，手里拿著根白色粉筆，在石墩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林墨家門口的青石板上。

晚飯后，林墨翻出自己的新粉筆，又從儲蓄罐里摸出兩顆大白兔奶糖，小心翼翼地放進褲兜里。媽媽問他明天要不要去公園玩，他搖搖頭，說明天要跟蘇晚一起寫字。

躺在床上時，窗外的蟬鳴漸漸稀疏了，偶爾有晚風吹過，帶來槐樹葉的清香。林墨摸著兜里的奶糖，想起蘇晚眼角的那顆小痣，還有他說“字如其人“時認真的樣子。他在心里悄悄想，明天一定要把最好看的綠色粉筆分給蘇晚。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霜。林墨翻了個身，嘴角還沾著麥芽糖的甜味，他在心里數著，明天早上要早點起床，去槐樹下等蘇晚。不知道蘇晚會教他寫什么字呢？是“天空“的“天“，還是“月亮“的“月“？

他抱著這個甜甜的疑問，在夏末的最后一絲燥熱里，慢慢進入了夢鄉。夢里有滿地彩色的粉筆頭，還有一個會笑著遞給他麥芽糖的男孩，他們的影子在槐樹下拉得很長很長，像要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