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夜色里平穩地行駛著,窗外的城市流光飛速掠過,像一條條無聲流逝的光帶。車內一片死寂,只有發動機沉悶的低鳴和各自壓抑的呼吸聲交替起伏。
林曉的眼角余光能感覺到林野閉目養神的輪廓。她的心像被千萬根細小的針反復刺戳,又酸又麻。無數次,她想轉過身去,像以前無數次那樣,把頭靠在他并不寬闊但給她無比安全感的肩膀上,把所有的委屈、恐懼和絕望都哭出來。可是……
她的內心此時此刻格外迷茫,仿佛前途一片迷茫。
學醫?她在心中自嘲地笑笑,想到林野那執拗的眼神,她放棄了勸說的想法。
出租車停在了離家不遠的地方,林野連忙下車將兩人的行李箱提出來,林野看向林曉:“我先送你回家吧。”
他希翼的目光看向林曉,卻又生怕被她拒絕。
“嗯!”林曉輕聲點頭,這次她并沒有拒絕。她接過自己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再次環繞林野的手臂,兩人徐徐向前走去,“我想了一路,可我還是想不通。親愛的,我不逼你,但我還是想讓你好好想想,想想我為什么讓你離職,我又為什么跟你回家?寶寶,我不想跟你吵架,也不想跟你冷戰,只是我想……我想你在考慮自己的時候也考慮考慮我好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并沒有轉頭看林野,但林野卻知道她的每一句話都是對自己說的。
“等把你的病徹底治好了,我就跟我爸說讓我們結婚。”
輕飄飄的話語,重重壓在了林野心頭,他輕輕將林曉擁入懷中,卻不知該說點什么。
“嗯,等把病治好,我們就結婚。”他聲音沙啞,略顯底氣不足,他甚至沒有想好回家后怎么跟爸媽說。
離職回家是為了什么?是結婚還是治病?
可當兩者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一切美好的憧憬都顯得那么遙不可及,病殃殃的身體讓他自慚形穢,讓他不敢說出“我娶你”三個字。
家里的經濟負擔原本就大,回家后他又怎么去跟爸媽說自己生病了?
將林曉送到家門口,林野看向她:“我就不進去了。”
他害怕面對林曉的爸媽,又害怕自己的病情暴露在他人的視野之下。
邁著沉甸甸的步伐向自己家走去,路上偶爾會看到一兩位叔叔伯伯,林野也是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病情,輕笑著打招呼。
林野推開家門,母親李秀英正在熬中藥,滿屋子苦香。父親林國富坐在門檻上修機器,膝蓋上敷著草藥,青一塊紫一塊。
“爸,媽……”
老兩口手中動作一頓,齊齊抬起頭來,林國富手里拿著一塊沾著機油的抹布,粗糙的臉龐上皺紋深刻。
“小野,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年底才回來嗎?”林國富緩緩起身,一條腿還微微有些跛,在看到林野的瞬間,他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驚喜,而后緩緩被那不易察覺的憂慮沖淡。
兒子的臉色,太過灰敗。
“說吧,出什么事了?”林國富彎腰將油抹布扔在一旁,隨便洗了一下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皺巴巴的香煙,取了一根塞在嘴里。
掏出打火機,他并沒有立刻去點燃,而是目光定定地看著林野,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點端倪。
李秀英也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跑過來緊張地看著兒子:“小野,怎么了?你這臉色有點不對呀!”
“爸,媽……”林野喉嚨發緊,那簡單尋常的問候像巨石砸在胸口。他看著父親微跛的身影,看著母親明顯凹陷下去的臉頰,行李箱的滑輪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我…我辭職了,和曉曉一起回來的。”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空氣瞬間凝固了。
林國富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嘴唇抿得發白。他沒有立刻責備,但那沉默本身就如同一塊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辭職?什么原因?”林國富淡淡問道。
李秀英則是另一番反應,她先是愣住了,隨即眼圈瞬間紅了。兒子辭職回來?以她對兒子的了解,若非遇到了天大的難處,他絕不會選擇回家。她的目光急急地在林野身上逡巡,像要找出什么傷口:“小野,怎么回事,是廠里出什么事了嗎?跟人打架了還是……沒有受傷吧?”
她往前急走兩步,動作因虛弱而有些踉蹌。
“媽,不是!”林野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體,那熟悉而單薄的觸感讓他心尖刺痛。他強迫自己迎向母親焦急得快要哭出來的眼神,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廠里沒事,人也沒事……就是,身體有點……不舒服,曉曉不放心,硬拉著我回來看看。”
最終,“病”字像魚刺卡在喉嚨里,被“不舒服”三個字輕描淡寫地遮蓋過去。
“身體不舒服?”林國富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什么不舒服?年輕人,在廠里當工人還能有多不舒服?能比我這整天下力氣種地干活,還摔一跤不舒服?”
父親的質問帶著底層勞動者特有的韌勁和對“嬌氣”的本能排斥,還有一份被現實磨礪出的焦灼。
“是真的,爸!”林野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抬高了些許,頸椎深處傳來一陣熟悉的酸痛,讓他下意識地用手扶了扶脖子后面,“就是……脖子疼得厲害,曉曉非說要去醫院查清楚。”
他避重就輕,只提了頸椎,絕口不提那張已被林曉藏匿的、更令人心悸的腋下淋巴結報告單。
“頸椎疼?”林國富狐疑地盯著兒子的動作,眉頭皺得更深,“你這干得是精細活兒,又不是去扛大包!疼得厲害也得忍著!小野,掙錢哪有輕松的,咱們不能沒有秦始皇的命,卻得了秦始皇的病……”
“好了老林!”李秀英突然打斷丈夫的話,她死死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小野不會無緣無故回來!臉都白成這樣了你還說這些!看病要緊!看病要緊!”
作為母親,她只感受到兒子扶著她手臂時輕微的顫抖和那深重的疲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