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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文房寸物為利器,陋巷微言定萬金

劉奚早就料到衛釗必然忍不住想要拿下這墨錠。

本來這東西就是專為那些終日沉迷翰墨的世家子弟準備的奢侈品。

就像是后世那些限量款的跑車,對于富二代的誘惑是極大的,只是沒想到衛釗竟會如急切。

看來他有可能是自家第一個買主,不過衛釗昨日對自己態度頗為冷淡。

而且隱隱約約從陳康那里聽說,似乎此人對自己進入尚書臺頗有些惡意。

劉奚當下打算,先逗一逗衛釗。

衛釗眼神躲閃,大腦飛速運轉,擠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理由。

“我……我近來有些上火,聽聞古法,當以墨清之!”

劉奚臉上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的表情。

“原來如此,奚真是孤陋寡聞了,竟不知墨錠還有此等奇效?!?

他一臉真誠地走近幾步,隨即又露出困惑的神情,虛心求教道。

“只是……奚有一事不明,還請衛郎官賜教。既然是清火,為何不直接用硯中墨汁?那不是更潤口嗎?”

衛釗被問得一噎,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這個,干墨錠藥性更純?!?

“藥性更純。”

劉奚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他惋惜地指向地上的墨塊碎片。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郎官你看,這治病的良藥碎了一地,實在是暴殄天物。既然藥性純正,不如。”

他頓了頓,看著面如死灰的衛釗,慢悠悠地補完了后半句。

“趁著藥性還沒散,趕緊撿起來都服用了吧”

衛釗正被劉奚擠兌得面如死灰,恨不得當場昏死過去。

一個怒不可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如同炸雷般在官署內響起。

“衛釗,爾敢!”

鐘雅回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墨塊碎片,以及失魂落魄的衛釗。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書案前,看著地上那幾塊黑色的墨塊碎片,心痛得無以復加。

“我……我并非有意?!?

衛釗的辯解聲在鐘雅的怒火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并非有意?”

鐘雅猛地抬頭,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我不過離開片刻,你就潛入我的席位,毀我寶物,我素知你心高氣傲,卻不知你竟是行此宵小之事的鼠輩”

這番怒斥,字字誅心,衛釗的身體搖搖欲墜。

鐘雅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塊最大的碎片,臉上滿是痛惜。

他轉過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歉意看向劉奚,隨即又用加倍的憤怒瞪向衛釗。

“此墨乃是劉令史昨日贈我之物,情意貴重,豈是金錢可以衡量!”

衛釗難以置信地看著怒發沖冠的鐘雅,又機械地轉過頭,看向那個自始至終都帶著一絲玩味笑容的劉奚。

劉……劉令史所贈?

這個靠著一首詩,這個運氣好當上了令史的年輕人。

衛釗的腦子徹底成了一團漿糊,他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過來。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劉奚見狀,終于緩緩走了過來。

他先是對鐘雅拱了拱手,語氣輕松地說道。

“鐘郎官不必動怒,身外之物,碎了便碎了?!?

說著他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碎片,放在指尖捻了捻,對著光看了看,才慢悠悠地解釋道。

“此墨,仿的是故蜀貢墨的方子。用料考究,工序繁復,確實珍貴。”

聽到故蜀貢墨,幾個圍觀的書佐都伸長著耳朵,想要打聽一二。

然而劉奚接下來的話,卻讓衛釗突然高興了起來。

“這方子恰好我從安樂公府所得,閑來無事,又制了幾錠。鐘郎官若是喜歡,我改日做些再送你一錠便是。”

此話一出,鐘雅的怒氣瞬間化為驚喜和感激,連聲道謝。

眾人皆知劉奚是蜀漢皇室宗親,只是這身份在如今并不值錢。

但若他手中真有蜀地貢物的制作秘方,那就大不相同了。

能夠隨手制出如此珍貴的墨錠,又能輕易贈人,這份氣度和實力,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對于衛釗而言,這一整天都坐立難安,心神不寧。

他身在官署,處理著手頭的公務,眼神卻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里那個安靜書寫的身影——劉奚。

公文上的字跡在他眼中扭曲成一團亂麻,他太想要那個墨錠了。

不只是個人欲望,還有關家族前途。

河東衛氏,曾是文名滿天下的頂尖世家,在政治與學問上都曾達到過巔峰。

他的先祖,就是那位平定了鐘會之亂、被譽為國之干城的衛瓘。

然而衛瓘得罪了妖后賈南風,全家遇害。

自此主脈凋零,政治上的雄心壯志被連根拔起。

如今的河東衛氏,雖仍有清名,卻多是以書法傳家。

現任家主衛璪尚且年輕,整個家族都在小心翼翼地維系著先輩留下的聲望。

在這等情勢下,衛釗心中五味雜陳,家族在政治上已無力回天,但若能在文事上登峰造極,重振聲威,未嘗不是一條光明的出路。

他幾乎能想象到,族中那些浸淫書法一生的宿老長輩,若是得了這等絕世佳墨,必然能揮灑出名動天下、足以傳世的驚人作品!

到那時,河東衛氏的名望,必能更上一層樓。

可是,劉奚偏偏要將此等神物贈予鐘雅。

鐘衛二族的書法爭論,已經足足有百年了。

當然衛釗不知道的是,這個爭論還會繼續持續下去。

甚至在幾百年后演化出不同的派系,這些就是后話了。

反正當世之書法,就推鐘衛兩家。

不要看尚書臺一次小比,多來幾次小比,污了家族名聲是他不能接受的。

一想到這點,衛釗的心中便如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焦灼難耐。

他暗自懊惱,悔不當初。

早知此墨如此重要,在公堂之上,就該立刻放下所有身段,主動向劉奚賠罪示好,或許還能博得一絲好感。

或許可以私下找劉奚談談?可是以什么理由?直接開口求墨未免太過唐突。

越想越是焦急,衛釗感覺喉嚨發干,手心冒汗。

那故蜀貢墨仿佛就在眼前招手,卻又遙不可及。

這種得而復失的痛苦,比從未見過更加難熬。

衛釗在尚書臺里坐到日暮西山,等到同僚們陸續離去。

直到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衛釗才恍然回神,發現天色已晚。

他長嘆一聲,收拾案頭文書,踏著夜色回府。

一路上,他的心情愈發沉重,終于下了決心,不能再猶豫了。

暮色四合,炊煙裊裊。

劉奚那間小小的院落里,第一次透出了如此濃郁的煙火氣。

他正坐在屋檐下的矮桌旁吃飯,桌上是幾碗粟米飯,還有熱氣騰騰的菜羹。

今天莫延年將自己的妻子和七八歲的兒子都接了過來。

他的妻子是個手腳麻利的婦人,一整個下午都在漿洗縫補、拾掇庭院,晚飯也是她一手操持。

那孩子也懂事,拿著一把小掃帚,在院子里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雜活。

原本清冷的院子,一下子變得有些擁擠,卻也多了幾分尋常人家的溫暖。

就在這時,院門被人“叩叩叩”地敲響了。

莫延年疑惑地放下碗,起身去開門。

門一打開,他就徹底愣住了。

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牛車,而站在門外的,正是倉部郎衛釗。

然而此刻的他,臉上哪里還有半分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熱情洋溢笑臉。

“這位請問劉奚……劉賢弟可住在此處?”

衛釗的語氣客氣得讓莫延年有些不知所措。

衛釗的目光越過莫延年的肩膀,一眼就看到了院中正在吃飯的劉奚,他雙眼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

“劉賢弟,賢弟,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他快步走了進來,來到劉奚面前,卻又在桌前一米處堪堪停住。

對著這簡陋的環境和飯菜沒有絲毫嫌棄,反而十分熱絡的拍了拍劉奚的肩膀。

“賢弟,為兄今日特來賠罪了,先前言語多有冒犯,還望賢弟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自稱為兄的親近,讓正在吃飯的劉奚都為之一愣。

不是哥們,我們才認識多久,你這也熱情的過分了吧。

“衛郎官說笑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哎!賢弟此言差矣!”

釗立刻擺手,一臉真誠地說道。

“賢弟你胸懷丘壑,高風亮節,但為兄心中有愧啊,尤其是見了賢弟那手鬼斧神工的制墨之術,更是驚為天人。那等神物,豈是凡品?”

他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姿態放得極低。

劉奚看著他這番表演,心中了然,卻依舊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知郎官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衛釗搓了搓手,終于圖窮匕見,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渴望。

“不瞞賢弟,為兄今日前來,就是為了你那墨的。那等傳世佳品,若是蒙塵,簡直是暴殄天物,不知賢弟手中,是否還有存貨?!?

衛釗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姿態放得極低。

劉奚聞言,卻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故作為難地皺了皺眉,一副沉吟不語的樣子。

他這個姿態,可急壞了衛釗,卻也讓一旁的莫延年瞬間領會了意圖。

莫延年“噌”地站起身,對著衛釗拱手,臉上帶著幾分歉意。

“郎官有所不知,我家郎君這墨,乃是尋覓古法,耗費無數心血,夜以繼日才偶有所得。”

衛釗心中一緊,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幾分。

就在這時,劉奚才緩緩放下茶碗,輕聲呵斥。

“不得對衛郎官無禮!”

他轉向衛釗,露出一個大義凜然的笑容。

“寶劍贈英雄,好墨配名士。衛郎官出身河東衛氏,家學淵源,乃當世書法大家。我這墨若能入您之手,經由您的筆墨揮灑出傳世華章,那才是它真正的歸宿!”

衛釗何等精明?瞬間就明白了這場雙簧的用意。

對方這是在待價而沽,而且還要他心甘情愿地承這個情。

他心中暗罵一聲“小狐貍”,臉上卻立刻露出感動神情。

“賢弟高義!為兄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順勢而下,語氣卻變得堅決:“但正因如此,此等神物,為兄豈能白取?這要是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衛釗仗勢欺人?賢弟若不開個價,就是看不起為兄,這墨,我絕不能收!”

話說到這個份上,球又被踢回了劉奚腳下。

劉奚看著他那副“你不開價我就跟你急”的模樣,仿佛推辭不過,這才面露一絲無奈,緩緩伸出三根手指。

“既然衛郎官如此堅持……那便,兩萬錢一錠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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