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桐煙為骨香為魄,未見其人先聞名
- 家祖劉玄德,三興大漢
- 我的原子彈回來啦
- 5024字
- 2025-08-17 21:53:07
夜已深沉。
劉奚的小宅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煙火味道。
院內放著很多陶碗,里面是點燃的桐油燈。
每個陶碗上方幾厘米處,又有夾子掛著倒扣陶碗,碗壁內外早已被熏得漆黑如墨。
此刻的劉奚,形象堪稱滑稽。
那個在河畔雅集上言辭犀利的少年郎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活像從南洋來的黑人。
他的臉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沾滿了細膩的黑色煙灰。
只有在眨眼時,才能從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看到屬于活人的神采。
連續數個晝夜不眠不休地收集煙灰,已經將他的精力榨取到了極限。
周廣宗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刻也是一臉的煙熏火燎。
劉奚小心翼翼地用羽毛,將陶碗內壁上那層最細煙塵掃入一個木盒中。
這個過程需要極度的耐心和穩定,稍有不慎,一陣風就能吹走他們數個時辰的辛勞成果。
就在這時,院門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一個有些蒼老的身影快步走了進來,正是莫延年。
他一進院子,看到劉奚和周廣宗的模樣,先是嚇了一跳。
隨即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和疲憊,急切地說道:
“郎君,你要的龍腦香,我買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遞了過去。
劉奚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顧不上擦拭滿是煙灰的手,幾乎是搶也似地接了過來。
“郎君,你慢點,這東西……可是用了足足一萬九千錢,才有這么一小包。”
莫延年喘著氣,補充道。
“我跑遍了整個洛陽城的藥鋪和香料行,問了所有我認識的人,才從一個西域商人手里找到這么點存貨。”
劉奚顫抖著手,打開了布包。
只見潔白的細棉布上,靜靜地躺著一小撮不規則的白色晶體。
一股清冽而通透的異香瞬間鉆入鼻孔,仿佛能將人腦海中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這就是龍腦香,后世又稱冰片。
當然后世所謂的冰片大都為化學合成的,而此物乃是來自南洋的珍貴香料。
龍腦香的香氣更純正、清澈、濃郁,而合成冰片的氣味則較為混雜,有時會帶有刺激性
因為長年的戰亂,這種進口的高檔貨色在洛陽也不好搞到手。
周廣宗也湊了過來,他看著劉奚手中那比黃金還貴重的白色晶體。
又看了看木盒里那輕飄飄的桐油煙,滿臉困惑地低聲問道。
“郎君,我們費盡心力,弄了這么多黑灰,又花了幾乎全部家當買了這點香料……就為了做幾塊寫字的墨?”
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筆無法理解的買賣。
劉奚沒有立刻回答,他用指尖捻起一粒龍腦香,感受著它冰涼的觸感和奇異的香氣。
他當然不是為了做幾塊墨來自己寫字,而是為了賺錢。
在這注重風雅的時代,還有什么比一塊品質超越當世所有產品的神墨更能打動士人。
這是搖錢樹,一旦這種墨的品質得到認可,就等于掌握了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
對于那些有錢沒處用的士族們來說,這種頂級的奢侈品就是最好從他們那里賺錢的東西。
這些金韭菜,得用金鐮刀來割。
有了源源不斷的資金,他招兵買馬、屯田養民的計劃才能從紙上談兵變為現實。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而他現在連糧草的影子都還沒有。
“這些是錢,是人,是兵馬,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基。”
周廣宗看著劉奚眼中那近乎瘋狂的火焰,雖然依舊無法完全理解,但也被那股強大的信念所感染。
他不再多問,只是默默地將裝著煙灰的木盒蓋好,護在懷中。
“進來吧。”
劉奚沙啞地說道,率先轉身走進了屋內。
與外面煙熏火燎的院子不同,屋內的桌案上早已準備好了另一番景象。
一只陶盆中,盛著小半盆黏稠的膠狀液體。
那是劉奚用動物膠和水,按照精確的比例熬制了許久,才得到的墨膠。
這盆墨膠本身,就已經是尋常墨工輕易不敢奢望的上品。
劉奚將那龍腦香放在桌上,又取來一個小巧的石臼,將龍腦香緩緩碾成了無比細膩的粉末。
瞬間那股清冽提神的異香,在小小的房間內彌漫開來。
“把桐油煙拿來。”
周廣宗立刻將另外一個木盒遞上。
這是他們之前已經篩選好的桐油煙灰,而現在這批還要經過篩選才能使用。
劉奚打開盒蓋,將桐油煙灰分毫不差地盡數倒入墨膠之中。
接下來,便是最考驗功力和耐心的和料與搗杵。
劉奚然后拿起一根木杵,開始在陶盆中反復地、有節奏地捶搗、攪拌。
這是一個枯燥而又極其耗費體力的過程。
每一杵下去,都要確保煙灰、墨膠與龍腦香粉末能夠均勻地融合。
“我來吧,郎君。”
周廣宗見他身形搖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忍不住開口道。
“不。”
劉奚搖了搖頭,汗水從他沾滿炭灰的額角滑落,在臉上沖開一道道滑稽的溝壑,
“力道、速度、時機都必須由我親自掌控。這東西,嬌貴得很。”
周廣宗的左手斷了半個手掌,劉奚是有些不放心,另外兩個老者更是沒有自己健壯。
不知過了多久,當盆中的墨泥變得均勻、細膩。黝黑中泛出一種奇異的油光時,劉奚才停了下來。
劉奚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但他沒有休息,而是立刻將這一大團墨泥取出,放在一塊干凈的石板上,
開始用手揉捏,將其分成數塊,再壓入一個他早已準備好的的木質模具中。
模具的樣式很簡單,做出來的墨條比手指略粗,一頭方,一頭圓,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
當最后一條墨錠壓制成型后,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按照這個古代的制墨法,這些墨錠需要被放置在草木灰中,于陰涼通風處陰干。
這個過程短則數月,長則一年。
稍有不慎,墨錠就會因為內外干燥速度不一而開裂變形,前功盡棄。
但劉奚等不了那么久。
他指了指房間角落里一個看起來有些古怪的木箱,對周廣宗說:“把它們小心地放進去。”
那是一個雙層構造的大木箱,周廣宗按照劉奚的吩咐打開,發現內層箱的底部,鋪了厚厚一層木炭和草木灰。
“郎君,這是何意?”周廣宗不解地問。
“這叫恒溫干燥箱。”
劉奚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智識上的自信,“內層的木炭草木灰,用來吸走墨錠里的水汽。你再看外面。”
他指了指外箱的四周,與內箱之間留有數寸的空隙。
“待會兒,我們會在外箱的幾處特定位置,放置小型的炭盆,用微弱的火苗,持續均勻地烘烤外壁。這樣熱量會均勻地傳遞給內箱,制造出一個溫暖干燥,但又絕不暴烈的環境。”
劉奚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
直接用火烤,墨錠必裂無疑。
但他設計的這個裝置,本質上就是一個原始的低溫烘干設備。
它能將數月的干燥時間,縮短到幾天之內。
周廣宗聽得目瞪口呆,他看著這個構造看似簡單卻心思縝密的箱子,又看了看劉奚那張黑乎乎卻無比堅定的臉。
心中第一次對讀書人這三個字,產生了顛覆性的認知。
“這小郎君,究竟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些東西?”
周廣宗在心中翻江倒海。
制墨的秘法,那聞所未聞的“恒溫燥箱”,還有之前在河畔舌戰群儒時,信手拈來的絕妙詩句和滴水不漏的邏輯。
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一個十五歲少年應該具備的范疇。
這已經不是聰慧可以解釋的了,這簡直是妖孽!
周廣宗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些的傳奇故事。
那些故事的主角,要么是偶遇仙人,得授天書;要么是山中隱士,身負絕學。
他看著劉奚,越看越覺得不像凡人。
難道郎君真的遇見過什么神仙異人?
猛然間,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闖入了他的腦海——諸葛武侯!
傳說中,武侯不僅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更能造木牛流馬,設八陣圖,通曉奇門遁甲之術。
眼下郎君所做的,不正是類似的事情嗎?
用幾塊木板、木炭和草木灰,造出能奪天地造化、縮短光陰的寶箱。
這等手段,與傳說中武侯的經天緯地之才,何其相似。
一個荒誕卻又讓他心頭火熱的念頭,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莫非郎君是武侯的隔代傳人不成?否則如何解釋這一切?”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瘋狂滋長。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畢竟之前郎君就拿出過武侯的古籍獻給了荀府。
這一點還是劉奚并沒有瞞著過手下那幾人。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郎君為何年紀輕輕,卻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淵博的知識和鬼神莫測的手段。
畢竟劉奚從某種意思上來說,確實和諸葛亮能夠扯上關系,雖然也不多就是了。
當周廣宗還沉浸在這驚濤駭浪般的猜測中,看向劉奚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忠誠,演變成了敬畏。
“快,”劉奚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期待,“現在,我們只需要等待。”
夕陽的余暉透過洛陽宮高大的窗欞,將一道道拉長的光斑投射在堆積如山的簡牘上。
這里是尚書臺,晉國的中樞所在。
戰后的洛陽百廢待興,尚書臺的官署內更是終日繁忙不休。
與后世那動輒數千人的龐大中樞不同,晉代的尚書臺編制精悍,核心官吏并不多。
大部分具體執行的人力都在下屬的官署和地方。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中樞決策與審核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重在簽批之權。
度支曹的官署內,隨著最后一批統計文書被封存入庫,緊繃了一天的氣氛終于松弛下來。
幾位郎官放下了手中的筆,開始閑聊起來。
鐘雅正端坐于自己的席位上,輕輕揉著眉心。
他神態雍容,即便面帶疲憊,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下首不遠處,金部郎衛釗正有些百無聊賴地撥弄手中的毛筆。
“說起來,”
對面的倉部郎杜彥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為人圓融,臉上總是帶著幾分和氣。
“鐘郎官,今日我從吏部過來,聽聞吏部的征辟文書已經發出去了。算算腳程,你舉薦的那位少年英才劉奚,估計三日內就會來咱們尚書臺報道了。”
此言一出,衛釗斜睨了鐘雅一眼。
“十五歲,尚未及冠,就入了尚書臺。鐘郎官真是慧眼識珠。只是不知,這位劉郎君是出自哪家高門之后?我等孤陋寡聞,竟從未聽說過。”
這話問得相當不客氣,幾乎是當面質疑鐘雅任人唯親。
杜彥臉上笑容一僵,連忙想打個圓場。
誰都知道衛釗一直想將自己的姻親安插到尚書臺,只是苦于一直尋不到合適的時機。
一個郎官的職位,竟然推薦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更令人意外的是,吏部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批準了。
鐘雅卻緩緩放下了揉著眉心的手,睜開眼,目光平靜地迎向衛釗的挑釁。
“用人以才,不以年歲;舉賢以能,不問出身。”
短短十六個字,擲地有聲,將衛釗所有關于年齡和背景的潛在攻擊都擋了回去。
衛釗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他干笑兩聲。
“鐘郎官果然高義,心懷天下寒門,我等只顧門第,實在是眼界窄了,佩服,佩服。”
“何郎官此言差矣。”
關鍵時刻,還是倉部郎杜彥站了出來。
他笑著擺了擺手,為鐘雅解圍,也將話題引向了無可辯駁的事實。
“或許我等確實不知劉奚的家世,但他的才能,洛水之畔的諸位名士可是親眼見證的。”
杜彥的臉上露出一絲神往之色,他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詠嘆道。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沒有說全詩,僅僅是這一句,便足以讓整個官署安靜下來。
“鐘郎官此舉,才是真正為國舉才,我等,是望塵莫及啊。”
衛釗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能再說出什么。
他可以質疑劉奚的年齡和出身,卻無法反駁這句已經傳遍洛陽名士圈的絕妙詩句。
那其中蘊含的時光流轉、物是人非的深刻感慨,足以壓倒一切蒼白的資歷質疑。
鐘雅面色不變,只是端起案上的清茶,淺啜一口。
杜彥的話音落下,衛釗面色鐵青,官署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就在這有些僵硬的氣氛中,角落里一位一直埋頭整理簡牘的書佐,名叫張穆的年輕人,遲疑地抬起頭,輕聲開口道。
“幾位大人,關于這位劉奚,我倒是知道一些他的底細。”
他官職低微,平時很少參與主官們的閑聊,此刻開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鐘雅的目光投了過去,平和地說道:“但說無妨。”
得到了許可,張穆才繼續說道:“他乃是蜀漢先主之后,按理來說,還是那位安樂公的嫡子。”
“安樂公?”
杜彥的眉毛揚了起來,眼中透出濃厚的興趣,“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安樂公,在晉國士人圈中,既是笑柄,也是一個敏感而復雜的話題。
他的后人,竟然要進入尚書臺了。
衛釗的臉上也露出一絲驚訝,但隨即又化為不屑,似乎覺得這樣的出身更加上不得臺面。
張穆仿佛沒有看到衛釗的表情,繼續用平穩的語調敘述著他聽來的消息:
“不過聽說他父親廢長而立幼,將他從繼承人的位置上廢黜了,而且過繼給了旁支。不僅如此,前些時日,他又因為一些糾紛,得罪了一位宗室,差點惹來大禍。萬幸的是,他靠著自己的急智,在洛水雅集上一舉成名,這才解了圍。”
張穆的話不響,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在杜彥和衛釗的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寥寥數語,便將一個原本模糊的形象勾勒得清晰無比。
之前那個寫了首好詩的幸運小子的印象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曲折、也更加令人敬佩的故事:
一位皇室后裔,本該是公爵的繼承人,卻被自己的父親無情地拋棄。
一個失意的少年,又遭到當朝權貴的打壓,幾乎陷入絕境。
在人生的最低谷,他沒有沉淪,反而憑借自己超凡的才華絕地反擊,在洛陽名士云集的場合為自己博出了一條生路。
杜彥緩緩點頭,臉上的表情從單純的欣賞,變成了真正的敬重。
他現在明白,那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背后,到底蘊含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與感慨。
衛釗也徹底沉默了。
他本想攻擊劉奚沒有根基,可現在看來,對方不僅有根基,還有一個足以讓任何人心生同情的經歷。
鐘雅靜靜地聽著,面色依舊嚴肅,沒有任何變化。
但在他心中,對劉奚的評價又上了一個臺階。
才華固然可貴,但在逆境中磨礪出來的才華,才是真正的稀世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