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末伏開始下的，一下就沒停。

起初只是淅淅瀝瀝的毛毛雨，后來變成瓢潑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營地里的積水沒過腳踝，帳篷漏得像篩子，士兵們縮在里面，凍得瑟瑟發抖。

“曹操那狗賊！”一個老兵對著雨幕罵，“準是他掘了泗水，想淹死咱們！”

這話像塊石頭扔進水里，營里頓時炸開了鍋。下邳城地勢低，最怕水淹，這雨再下下去，不用打，城里的人就得活活淹死。

陸禾生蹲在馬廄里，看著雨水順著棚頂的縫隙往下滴，砸在他編了一半的草繩上。戰馬們焦躁地刨著蹄子，草料快受潮了，他得趕緊搬到高處去。

正忙得滿頭汗，趙伍長渾身濕透地闖進來：“禾生！跟我走！將軍要加固城墻，雜役營的都得去！”

陸禾生抓起蓑衣就跟出去。雨太大了，打在臉上生疼，視線里一片白茫茫。他跟著人流往城墻跑，腳下的泥路滑得像抹了油，不時有人摔倒，發出慘叫。

城墻上更亂。士兵們扛著沙袋往缺口填，可洪水漲得比沙袋還快，剛堵上的口子，轉眼就被沖開。呂布站在城樓最高處，赤著胳膊，手里的畫戟在雨里閃著冷光，吼得嗓子都啞了：“給老子頂住！后退者斬！”

可洪水不認人。陸禾生親眼看見一個小兵被浪卷走，連呼救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他心里發緊，手里的沙袋越來越沉，像是灌了鉛。

“那邊！東南角快塌了！”有人大喊。

陸禾生跟著沖過去，剛把沙袋堆上，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城墻的一角真的塌了！渾濁的洪水像脫韁的野獸，咆哮著涌進來，瞬間卷走了十幾個士兵。

“完了……”有人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混亂中，陸禾生被人推搡著往城下退。他看見呂布的親衛舉著盾牌護著他往內院跑，嘴里喊著“將軍快走！”。

城破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更刺耳的喊殺聲淹沒。曹操的士兵從缺口涌進來，刀光在雨里連成一片，慘叫聲、廝殺聲、洪水的咆哮聲混在一起，像人間地獄。

“跑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士兵們像瘋了一樣四散奔逃。趙伍長拉了陸禾生一把：“別傻站著！往內院方向跑，那邊還有條密道！”

陸禾生跟著他往內院沖。一路上，到處是倒下的尸體和燃燒的帳篷，雨水把血沖進泥里，變成暗紅色。他看見貂蟬的侍衛倒在角門旁，胸口插著一把刀，眼睛還圓睜著。

“夫人！”陸禾生心里一緊，甩開趙伍長的手，沖進內院。

院子里積滿了水，齊腰深。正屋的門被撞開了，里面空無一人。他看見地上有只掉落的銀簪，是上次貂蟬喂老馬時戴過的。

“貂蟬夫人！”他趟著水喊，聲音在雨里顯得格外單薄。

“我在這！”

聲音從假山后面傳來。陸禾生趕緊繞過去，看見貂蟬縮在假山的石洞里，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包袱。

“夫人，快走！”他伸手去拉她。

貂蟬卻沒動，指著石洞深處：“還有……還有幾個侍女，她們不敢出去。”

石洞里果然還躲著三個丫鬟，嚇得瑟瑟發抖，連哭都不敢出聲。

陸禾生急得跺腳：“來不及了！曹軍快進來了！”

他想起之前修排水暗道時，雜役營的老兵說過，內院假山下面有個暗渠，通到城外的蘆葦蕩。當時只當是玩笑，現在卻成了唯一的活路。

“跟我來！”他拉起貂蟬，又沖丫鬟們喊，“想活命的就跟上！”

他記得暗道的入口在假山的一塊松動的石頭后面。果然，用力一推，石頭就移開了，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濕的土腥味涌出來。

“進去！”陸禾生把貂蟬往里推。

“你呢？”貂蟬回頭看他，眼里全是慌。

“我斷后！”他撿起地上的一根斷矛，握緊了。

丫鬟們魚貫鉆進洞口。貂蟬剛要進去，忽然停下，從包袱里掏出個油紙包塞給他：“這是干糧，你拿著。”

油紙包里是幾塊干餅，還有一小包糖，跟那天她喂老馬的一樣。

“快走！”陸禾生推了她一把。

貂蟬沒再說話，鉆進了洞口。陸禾生趕緊把石頭推回去，剛擋住洞口，就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和吆喝聲：“搜！仔細搜！別讓呂布的家眷跑了！”

他心里一橫，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他得引開他們。

雨還在下，城里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陸禾生趟著水，專往暗處鉆，手里的斷矛緊緊攥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也不知道貂蟬能不能逃出城。

他只知道，不能讓她被抓住。

就像不能讓那根修好的斷戟，再被人扔進火里。

他跑進一條小巷時，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具士兵的尸體，穿著呂布親衛的鎧甲。他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費力地把鎧甲脫下來，套在自己身上。

鎧甲又重又濕，磨得他皮膚生疼，可穿上的那一刻，他心里竟生出點奇怪的勇氣。

他不再跑了，迎著腳步聲走過去，故意粗著嗓子喊：“看見一個女人往那邊跑了！快追！”

幾個曹軍士兵果然被騙了，罵罵咧咧地往他指的方向追去。

陸禾生看著他們跑遠，松了口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濕透。他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外的方向走。

暗渠的出口在蘆葦蕩深處，他得去等她。

洪水還在漲，淹沒了街道，淹沒了房屋，卻淹不掉他心里那個念頭——

一定要找到她。

哪怕，這亂世像個無底的泥潭，要把他們一起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