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閱讀的習慣。凱魯亞克先翻到了文化版。

雖然說以前的文化版都很無趣，但對于凱魯亞克而言，只要用心寫的文字他都愿意讀上一讀，多喝一點酒，他甚至愿意讀一些垃圾的廢物文學。

他念出那個標題，看向文斯，擠了擠眼，“聽起來就比那些關于艾森豪威爾打高爾夫球的新聞有意思多了?！?

他靠在餐館冰冷的玻璃窗上，貪婪地讀了起來。

文斯站在一旁，假裝看著街景，但眼角的余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凱魯亞克。他看到凱魯亞克的眉頭先是揚起，然后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評論，但文斯怎么可能不在意。

距離《飛越瘋人院》出版還要至少一個月，雖然這么說顯得很世俗，但文斯真的想要靠著這本書賺點大錢。

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但是他的確沒有想到《鄉村之聲》居然這么快就把他的評論刊登出來了，要知道他可是昨天才投稿的！

這速度屬實太驚人了！

不過他更好奇的是，他的稿費會有多少。

文斯搓了搓手。

“‘斯隆·威爾遜不是作家，他是個驗尸官。’”凱魯亞克低聲念著，然后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引得街上一個早起的行人側目。

“天殺的，這開頭寫得真他媽帶勁！”

文斯沒有作聲，只是把手插進了口袋里。

凱魯亞克的視線在紙面上飛速移動，他的表情越來越激動。當他讀到那段關于湯姆·雷斯本可以掀翻桌子、一路向西開到墨西哥的文字時，他猛地一拍大腿，大喊道：“對！就是這樣！這才是答案！去他媽的郊區和草坪！”

他的聲音在清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充滿了毫無保留的贊賞和喜悅。

他不再是默讀，反而開始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將那些憤怒的句子大聲地朗讀出來，仿佛那不是一篇書評，而是一首戰斗的詩篇：

“‘但他沒有！他選擇了當一具更好的尸體！……去他媽的人性！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投降！是對生命本身最無恥的背叛！’”

他每念一句，眼神就亮一分。這篇評論里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自己靈魂深處吶喊出來的。

那種對虛偽秩序的鄙夷，對生命原始活力的呼喚，對“在路上”的終極渴望，正是他自己寫作和生活的核心！

“‘這本書之所以暢銷，不是因為它揭示了真相，而是因為它安慰了謊言……他只是給牢籠里的囚犯換上了一個更軟的枕頭?！?

凱魯亞克讀到這里，停了下來，他用力地揮舞著報紙，“說得太對了！一個更軟的枕頭！上帝啊，這家伙是誰？他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罵得痛快淋漓！”

“我必須要見到他，請他好好喝一頓酒！”

他激動地尋找著作者的名字，目光在文章的末尾掃來掃去。通常這種評論會署上作者的全名，一個響亮的筆名，再加上豐富的個人簡介。

但他什么也沒找到，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詞印在結尾。

文斯。

凱魯亞克愣住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清晨的陽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報童的叫賣聲、遠處汽車的引擎聲，都像潮水般退去。凱魯亞克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身邊這個看起來有些疲憊的年輕人。

他把報紙和文斯的臉來回對比，仿佛想從文斯的表情里找出某種破綻。但文斯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眼神里沒有炫耀得意，只有一夜傾談后的坦誠了然。

凱魯亞克臉上的狂喜和激動，慢慢轉變為一種更深沉的敬畏。

他手中的報紙簌簌作響。

“是你?！?

文斯聳了聳肩。

“操?！眲P魯亞克吐出一個字，他那標志性的爽朗大笑再次爆發出來，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

他一把摟住文斯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

“你你這個了不起的混蛋！”他語無倫次地喊著，“我他媽的就該猜到！昨晚我們聊的那些！你就該寫出這種東西！真的！”

他把那份《鄉村之聲》緊緊卷成一卷，像一根權杖似的敲打著自己的手心，在街上興奮地來回踱步。

凱魯亞克停下腳步，他眼中的醉意和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現同類的熱情。

昨晚的相遇不是偶然。

他不僅遇到了一個能寫出好詩的詩人，而且遇到了一個能夠互相理解的好友。

“不管怎么樣，今天你必須要讓我請你喝酒。”凱魯亞克目光灼灼。

文斯攤攤手：“你知道我還算能喝的。”

……

在曼哈頓一家飄著雪茄和陳年威士忌氣息的私人俱樂部里，光線幽暗，斯隆·威爾遜和他的朋友們傳閱著那份剛剛買到的《鄉村之聲》。

和凱魯亞克一樣他們都不在意新聞，而是翻到了文化版。馬丁·凱勒懷抱著手，靜靜看著其他人的表情。

當然此時此刻他還并不知道自己的評論已經被霍華德撤了，霍華德還沒來得及通知他。

上面應該刊登了他最近撰寫的評論，他很喜歡自己的文字在被人面前被傳閱。

雖然只是一個新辦的報紙，但他還是特意買來了給自己的朋友看看。

在座的是作家、編輯、出版商，每一個都是紐約文學界的中堅力量。

“這是你寫的么？”斯隆·威爾遜微微皺起眉頭。

“當然?！瘪R丁·凱勒點點頭。

威爾遜猶豫了一下，繼續往下讀。

威爾遜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馬丁·凱勒的文字風格他一向是了解的。旁征博引，結構精巧，帶著一種學院派的優雅。他會批評，但他的批評總是像一把外科手術刀，冷靜而克制，絕不會像現在他讀到的這些文字。

“‘斯隆·威爾遜不是作家，’”威爾遜低聲念了出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困惑，“‘他是個驗尸官?！?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低沉的爵士樂似乎也在此刻停頓了。幾位原本在閑聊的朋友都停了下來，目光投向威爾遜和他手中的報紙。

馬丁·凱勒臉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

這不是他寫的句子。他寫的開頭是“在戰后美國的一片精神廢墟之上，斯隆·威爾遜試圖為迷茫的一代人建立一座脆弱的避難所……”

“什么？”凱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身子微微前傾。

威爾遜沒有理他，繼續往下讀。

“‘他的暢銷小說不是文學，而是一份關于一具靈魂尸體的、寫得過分體面的驗尸報告?！?

“等一下，”坐在旁邊的一位出版商，阿諾德·格林，忍不住開口了，他看向凱勒，“馬丁，這真的是你寫的？這聽起來不像你啊。”

“我……”凱勒的大腦一片混亂。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印刷錯誤？還是編輯大改了他的稿子？霍華德不是這種風格的編輯。

阿諾德從威爾遜手中拿過報紙，他的視線迅速掃過，當他讀到那段關于“福爾馬林”和“體面地腐爛下去”的比喻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猛地抬起頭，怒視著凱勒。

“馬丁，你瘋了嗎？斯隆是你的朋友！你當著我們的面，把這篇東西拿出來，是想羞辱他嗎？”

“不！這不是我的文章！”凱勒終于反應過來，他幾乎是跳了起來，一把搶過報紙。他的目光在紙上飛奔，越讀心越涼。

標題是《穿灰西裝的驗尸官》，而不是他寫的評論。里面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對他所處的這個圈子最惡毒的詛咒和最徹底的鄙夷。

“‘……去他媽的人性！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投降！’”他讀到了這一句，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這不是我寫的！你們看！”凱勒終于在文章的末尾找到了證據，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個署名，“作者是文斯！一個叫文斯的家伙！我的名字是馬丁·凱勒！”

“文斯？”

有人輕聲念出這個名字。

面面相覷。

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