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美元！”文斯看向那帽子里綠油油的鈔票，有些欣喜地抓起來塞進自己的荷包。

比他預(yù)想的多得多！

完全超出了預(yù)期！

文斯朝著亨利嘿嘿一笑。

“我名字是文斯?！蔽乃闺S口說，手插進口袋，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六畫廊。

如果不是勞倫斯非要他來這里并且告訴他能賺錢，他才不會捏著鼻子跟這些烏合之眾接觸。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真貨，比如凱魯亞克，畢竟寫出了《在路上》的他確實算得上美利堅文學(xué)界的中流砥柱。

只是沒有在這里看到金斯伯格。文斯有點好奇如果是寫出《嚎叫》那種驚人詩句的金斯伯格聽到了這些詩會是什么感覺。

畢竟他們兩人都拋棄了精致修辭和學(xué)院派詩歌的格律，轉(zhuǎn)向口語化、直接、帶有臟話和街頭氣息的表達。

并且都是老酒鬼。

文斯自顧自走出酒吧，他并不想這么早就回旅館。瑪蓮娜跟杰克之間的關(guān)系太復(fù)雜，他一點也不想摻進去。黑貓酒吧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在考慮要不要提前把斯特拉的二十美元還回去。

那樣他還剩下 17美元，足夠他接下來半個月過上一個相對不錯的生活了。

“文斯？”身后傳來凱魯亞克的聲音。

文斯停下來，扭頭看他急匆匆地跑到自己面前。

“要一起聊聊么？”凱魯亞克說，“今天你的詩真的很不錯，但是真的很可惜，今天只有我來了，要是那些家伙都來了，你會像《嚎叫》一樣火遍整個舊金山的，他們都會喜歡你的。”

文斯聳聳肩：“也許吧，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好作品永遠不用擔心沒有人看見。”

“話是這么說沒錯?！眲P魯亞克笑了笑，他湛藍色的眼睛在舊金山夜晚的霓虹燈下閃爍著真誠的光芒，那種幾乎是孩童般的熱情，讓文斯原本打算離開的腳步遲疑了。

凱魯亞克大笑起來：“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出版商給了我一筆預(yù)付款，大部分都花在路上和請朋友喝酒上了。你知道，生活本身比錢重要多了。錢只是讓你能繼續(xù)生活、繼續(xù)體驗的工具而已?！?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和一支短小的鉛筆，“重要的是記錄下這一切，不是嗎？把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瞬間和那些瘋狂的想法都變成文字，那才是永恒的。”

他們沒有目的地走著，從北灘走到了電報山，又沿著陡峭的街道向下，城市的燈火在他們腳下匯成一片閃爍的星海。

他們聊文學(xué)，從惠特曼的《草葉集》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札》，聊那些將靈魂撕裂開來給世人看的作家。凱魯亞克激動地談?wù)撝摹白园l(fā)性寫作”理論，認為寫作應(yīng)該像爵士樂的即興演奏，是思緒在紙上最原始、最直接的流淌，不應(yīng)被標點和語法所束縛。

“但那樣的寫作，很容易變成一堆雜亂無章的囈語。”文斯提出質(zhì)疑，“情感需要結(jié)構(gòu)來承載，否則就像洪水，只會帶來毀滅，而不是滋養(yǎng)。”

這當然是他從《飛越瘋?cè)嗽骸分械玫降慕?jīng)驗。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就是自發(fā)性寫作的典范，文字像流水一樣，沒有結(jié)構(gòu)，讀起來親切如同作者在耳邊講述。

“結(jié)構(gòu)是后天加上去的枷鎖！”凱魯亞克反駁道，“我們的靈魂本身就是混亂的、充滿矛盾的，為什么要用虛偽的秩序去粉飾它？生活就是這樣，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充滿了即興和意外。寫作就應(yīng)該反映生活的本來面目！”

他們的爭論沒有火藥味，反而像兩個老友在切磋武藝，充滿了惺惺相惜的快感。

夜色漸深，他們找到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廉價餐館，點了兩杯黑咖啡和一份薯條。

咖啡因刺激著他們的神經(jīng)，讓對話變得更加深入。他們不可避免地談到了政治，這個在1956年的美利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脑掝}。

“杜勒斯天天在鼓吹‘多米諾骨牌理論’，好像整個世界明天就要被赤化了?！眲P魯亞克喝了一大口咖啡，苦澀的液體讓他皺起了眉頭，“但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普通人，那些在加油站工作的孩子，在農(nóng)田里勞作的夫婦，他們關(guān)心的是下一頓飯在哪里，是怎么養(yǎng)活自己的家庭。他們對遙遠的政治游戲毫無興趣，卻要被動地卷入這場意識形態(tài)的戰(zhàn)爭?！?

文斯看著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濃重。幾個醉漢勾肩搭背地走過，大聲唱著跑調(diào)的歌曲，他們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我們這一代人，生于大蕭條，長于二戰(zhàn)。我們見證了人類最深的苦難和最瘋狂的毀滅。我們本該對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抱有最強烈的渴望，但現(xiàn)實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們迎來了冷戰(zhàn)，迎來了核威懾，迎來了麥卡錫的政治迫害。我們好像從一個牢籠，走進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籠。”

“但我們還沒放棄，不是嗎？”凱魯亞克看著文斯，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火焰，“我們還在寫，還在說，還在尋找。我們用我們的方式在反抗。金斯伯格的《嚎叫》就是一聲戰(zhàn)斗的號角，它告訴所有人，我們還活著，我們的精神沒有被扼殺。你的詩，今晚的詩，也是一樣。它充滿了憤怒和力量?！?

他們的談話持續(xù)了一整夜。從政治的壓抑聊到爵士樂的自由，從禪宗的虛無聊到愛情的痛苦。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身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對現(xiàn)有秩序的懷疑，對世俗成功的不屑，對尋找精神家園的渴望，以及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

他們都是在精神上無家可歸的人，在這片看似繁榮富足的土地上，尋找著靈魂的棲息地。

當?shù)谝豢|灰白色的晨光從海灣的方向滲透進來，照亮了舊金山空曠的街道時，他們都感到了一種奇異的疲憊和滿足。一夜的傾談，仿佛耗盡了他們所有的言語，卻讓彼此的靈魂更加貼近。

“天亮了?！眲P魯亞克伸了個懶腰，一夜未眠讓他眼中布滿血絲，但精神卻異?？簥^。

“是啊，新的一天?！蔽乃馆p聲說。

他們走出餐館，清晨的冷風讓他們精神一振。街角處，一個報童正大聲叫賣著當天的報紙。

“嘿，小子，來一份《鄉(xiāng)村之音》！”凱魯亞克掏出幾個硬幣扔過去，接過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報紙。

凱魯亞克興奮地展開報紙，他的目光快速地在版面上掃過。

“哈！讓我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家伙在胡說八道?！?

他像個孩子找到了心愛的玩具，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穿灰西裝的驗尸官》？

凱魯亞克念出這個標題，聲音里隱隱透著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