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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趙淇
“不出數載,蒙虜必攻大理?!?
臨安府三元樓二層,靠著御街的包廂內。
俊秀少年繼續斬釘截鐵地散布蒙古威脅論:“蒙虜戰術上擅長以輪次沖鋒挫動軍陣,在戰略上常用長途迂回以達成包抄敵人的目的。
而今我大宋蜀中、荊湖和兩淮皆有名帥坐鎮,蒙虜難得寸進,必然撿起他們發家的老套路,從側后繞道大理,此所謂‘斡腹’也?!?
“賢弟,蒙虜難道不知‘遠交近攻’的道理嗎?”
王自然不由發問,今天他們太學幾位好友相聚在三元樓,為的是等待寶祐元年二月初一的省試結果,期間不禁聊起與大宋交戰數十年的敵手。
畢竟,太學生,尤其是宋朝的太學生,自古以來就有議論時政的傳統。
俊秀少年,也就是那名叫趙淇的太學生,聞言輕嘆口氣,“蒙虜不是不知道‘遠交近攻’的道理,端平年間宋蒙聯合滅金,還是蒙虜首先派遣使者到我朝通信。但是,”
趙淇邊說邊站起身走到窗戶旁,御街上熙熙攘攘,行在的人們正為衣食住行而奔波勞碌。
二層的視野不算好,趙淇又忍不住懷念自己那個可以夜眺浦江的九十九樓辦公室,定能將這個人口達到一百二十余萬的大都市之全景看個大概。
“‘遠交近攻’的前提是‘遠交’的對象有能力牽制‘近攻’的對象,而大理國小民弱且一向為我大宋藩屬,不能也不會被蒙虜利用。”
趙淇心里還默默補了一句:呸,什么大理大宋,分明是小理小宋,還是兩個弟國。
在座的幾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他們雖然常年醉心科舉,但誰也不是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不說大理常年與大宋交好,哪怕大理反叛,想必廣南西路經略府就能抵擋。
北蠻兇惡,南蠻就差了許多。
“蒙虜如果取得大理,不僅可以從湖南攻擊荊湖,更重要的是,可能會摧毀我朝岌岌可危的財政。我朝與大理貿易往來頻繁,藥材和銅鐵皆為抗虜所需的緊缺物資,更別說滇馬是我朝馬匹的唯一來源?!?
趙淇點出財源這一項,使得在場的人都不禁為之倒吸一口涼氣。
大宋的財政狀況具體如何,大概只有官家和相公們知道,可他們也能從太學食堂越來越差的伙食感受得到。
“哈哈,兵家子最好言武事!不去東華門看榜,卻在這三元樓妄論天下,豈不可笑?蒙虜如何攻取大理,數萬大軍難道從天而降嗎?”
他們這包廂未曾關門,一大票人簇擁著一位年二十許的公子哥走了進來,相比之下,趙淇這邊只有五人,顯得勢單力薄。
“謝修,你這兵家子說的是誰?”雖然這公子哥的父親正是大權在握的當朝左相謝方叔,趙淇卻不怵他,誰還沒個宰相親戚咋的,他父親趙葵也曾短暫地當過宰相啊。
“我這兵家子說的就是你趙淇,可知‘宰相須用讀書人’?”
“哈哈哈哈......”,謝修的話一出口,他隨從的眾人便放聲大笑起來。
他們并非因為趙淇拙劣的語言陷阱而發笑,笑的是趙淇的父親趙葵。
趙葵淳祐九年被皇帝拜為右相兼樞密使,卻被御史以“宰相須用讀書人”加以反對。
言下之意,趙葵不是進士出身,在朝士們眼中不過是個粗鄙武夫。這大概也是宋朝民眾的普遍看法,否則趙葵也不會堅辭相位,至今還在地方上打轉。
趙淇本人不好繼續辯駁,但一個籬笆三個樁,以他前宰相公子的身份,肯定不會缺捧哏和幫腔。
只見楊萬里就站了起來大聲駁斥,“謝修你此言荒謬至極,趙賢弟高祖清獻公抃,景祐元年進士,與包文肅公齊名,乃三朝名臣;
曾祖棠問學于武夷先生,號‘胡門七子’之一;祖父忠肅公方,師從于張宣公,淳熙八年進士;
趙使君也曾學于前宰相鄭忠定公清之。外人只看到趙賢弟父祖累世公侯,卻不知趙府一門更是理學世家。怎么可能是你口中的兵家子,西蜀羌......”
“勿要地域攻擊!”
楊萬里的一番話下來,眾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趙淇是越聽越羞愧,以他淺陋的學識,只知道張宣公是張栻,紹興名相張浚之子,著名理學家;可武夷先生真不知道是誰,說真名胡安國他可能還會有點印象。
再說趙淇父祖:趙抃號稱鐵面御史,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中堅之一;趙棠功業遜于前后,但可能是幾輩人里學問最深厚的;趙方投筆從戎,守邊十年成為金人克星;趙葵現任湖南安撫大使,官面尊稱“使君”或者“大使”。
至于那些謚號,正經人真的會記這些嗎?
于是連忙在楊萬里發動地域攻擊前出言阻止。
“我三年前進入太學,兩年間從外舍升入內舍,再至上舍,最近一年的月試大多名列前茅。不知你謝修成績怎樣?”
“不錯!”王自然不甘人后,“監丞常贊譽趙賢弟學業優秀,曾言可授衣缽者唯趙賢弟一人爾。此次更是免考解試,直入省試,說不得便要東華門外唱名?!?
趙淇聽著他們一遍遍稱呼自己為賢弟,心中意識到要早點取字號了,以免總是被人占便宜。雖然他生理年齡小只有十四歲,可他心理年齡大啊。
而且,他們這邊一開口,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好像默認兵家子是個侮辱性稱呼,只有讀書高貴,更讓趙淇內心狂躁:讀書可救不了現在的大宋啊。
“笑死個人,小小年紀便想考中進士,也不掂量幾斤幾兩?”
謝修話音未落。
“中了!三郎你中了,一起中榜的還有王家大郎和楊家大郎。”這是趙淇的書童趙河看榜回來報喜,趙淇他們五人看起來人少,那是因為他們的仆從都被遣去東華門看榜了,一并回來的還有幾人的小廝。
“不意今日得見十四歲的......”
“走,回去。”
壓抑著激動的心情,趙淇也不想與謝修多做糾纏,動身離開,另外兩名高中者和兩名撲街仔緊隨其后。
謝修鐵青著臉讓開,趙淇側身開口道:“謝相公果然公正無私,令人敬佩?!闭Z氣至真至誠。
實權左相如果想要某人榜上無名,該是不難辦到。
心思百轉的同時,趙淇心里卻在暗自思索謝修為什么針對他,總不會因為他比謝修更英俊吧。
謝修因趙淇的疑似挑釁愈發憤怒,身邊的幾位朋友紛紛表示“其中定然有舞弊”,更是氣得謝修頭昏腦漲。
對朝廷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本次知貢舉的禮部尚書陸德輿是左相臂膀。皇榜都貼出來了,再查科舉舞弊,吃掛落的定然是他家左相啊。
這批朋友好像不行。
謝修壓住怒火,心中思量道:“等把余玠除掉,看你趙淇能得意到幾時?!贝w淇的背影轉下樓去,自領著眾人去飲酒作樂不提。
~~~
隔壁包廂內。
婢女采薇給自家二娘添了熱茶:“太學生真是臨安一害,哪怕是宰相衙內也是見面就掐,跟地痞無賴似的?!?
“地痞無賴可不能高中省試?!闭f話的是一位冰肌玉骨的少女。
注意看,這個少女有點美!
“反正男子就是可厭,日日說著蒙古,也沒見他們收復兩京?!?
王若雪聞言,輕輕拉著采薇坐下,也不說話,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
去年蒙虜侵入兩淮,采薇一家因此流離失所,被迫來到臨安,她心中肯定恨極了蒙古人吧,可她們這樣的柔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推開,婢女蒹葭走了進來,看見二娘和采薇坐在一起,微微一愣。
“沈掌柜不愿與我相談嗎?”見蒹葭一臉失落,王若雪輕啟朱唇問道。
她來三元樓并非是為了口腹之欲,她家也是臨安城著名酒樓熙春樓的東家。
只是三元樓近兩年靠著菜品美味和夏日里堪比大內的藏冰數量聲名鵲起,大有成為臨安第一酒樓的架勢。
她便是想趁著這春日里,來三元樓洽談合作,為往后尤其是夏天的生意提前做些準備。
蒹葭隨手帶上門,答道:“沈掌柜說合作的事情他一個掌柜的做不了主,就不來耽誤姑娘時間了。不過也說了會通知他們東家,有消息就會告知我們?!?
王若雪不禁蹙起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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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趙淇等人在三元樓前分別。
他們已經知道各自的名次,除趙淇勉強擠進百強列九十一,王自然三百開外,楊萬里五百名吊尾。
按照南渡之前的慣例,這伙人絕不止二人名落孫山,感謝完顏構,自他開始,進士擴招不止一星半點。
臨安城被御街分割東西,皇城大內和三省六部在三元樓南邊,太學在城北,三元樓正對御街南段中間,離大內不遠,所以趙淇等人才會選在此地等待。
現在各回各家,趙淇家在緊鄰六部的清河坊,楊萬里住在三元樓對面的南瓦子附近,而王自然等三人非臨安人士,自是要回太學的,也有可能再去他處尋歡。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李兄和張兄也不必沮喪,沒中省試還可以參加太學釋褐,一樣可以入仕。”趙淇不愧是人稱“太學及時雨,臨安佳公子”的細心人物,還記得安慰李元起和張治。
只是大宋人人皆知,太學釋褐比之省試更加難考,也不知道趙淇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不過前宰相衙內都親口安慰了,還待怎樣。
李張二人只能拱手謝過。
“王兄、李兄、張兄自去,我明日再回宿舍,今日還需歸家問安家慈?!?
“我也一樣?!?
看著三人遠去,趙淇和楊萬里在三元樓前相顧無言。趙淇是因為趙河一時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楊萬里怎么還不走,趙淇正暗自思忖。
“賢弟可有鄙視于我?”還是楊萬里首先打破尷尬。
“楊兄,此話從何說起?”
“方才我對你父祖事跡清晰羅列,你不會視我為諂媚小人?”
“······”
“你可知我家中情況?”
趙淇還真的知道,他初入太學時,就因為楊萬里的名字太過優秀而主動結交,當然會派人去調查楊家情況,后面才知道此楊萬里非彼楊萬里。
“我家乃是臨安小戶,我父如今仍是八品,能入太學就讀已屬僥幸,我在太學中更是省吃儉用。
可自打三年前起,你的借書之情、遺飯之恩我楊萬里一刻也不曾忘記。更不用說你的家世、你的勤奮、乃至你的見識,都是我所不能及的。我早就把你視為未來宰執,望有朝一日能幫襯于你?!?
趙淇都驚呆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納頭便拜,“楊兄言重了,我何嘗不是看重你的才華。如今我二人同榜得中,須要各展本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往后官場共同進退,你我便是至親兄弟。”趙淇向前握住楊萬里的雙手,他雖只十四歲,可一向注重鍛煉加之伙食也不錯,身量已不差二十二歲的楊萬里多少,握起手來也不突兀。
效果還不錯,至少楊萬里挺激動的。
余光瞥到趙河走近,楊萬里抽出手來躬身一拜,“賢弟,明日太學再見”,說罷帶著小廝橫穿御街歸去。
“楊大郎怎么一副要哭的樣子?!?
“剛去哪了?”趙淇依依不舍地目送楊萬里離去,邊向趙河發問。
趙河是他家管家趙苗之子,是趙淇從小的玩伴,還兼職書童、小廝,所以兩人談話間顧忌較少。
“我聽謝修那幫人污蔑三郎舞弊,就去告訴沈掌柜給他們打折,十五折?!?
沒錯,三元樓正是趙淇的產業,他來此間三年,除了在太學苦讀之外,還利用諸如鐵鍋炒菜、硝石取冰等手段,私底下涉足酒樓和書坊等產業。
臨安人都知道,三元樓憑借著創新菜式和夏日多冰在近兩年風生水起,和樊樓、熙春樓齊名,光分店就開了好幾家。
“哈,下不為例?!壁w淇莞爾,謝修雖然張狂,還不曾有吃霸王餐的先例,謝家家教確實不錯。
“嘿嘿?!比傻囊馑妓w河明白,這次就算了。
“沈掌柜還說,有位姑娘想要和我們三元樓合作......”
“先不管她,去書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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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八《選舉·宋進士》:“寶祐元年癸丑姚勉榜,楊萬里,臨安人?!保碛幸徽f為臺州臨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