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了,燕杰忙得跟小兔子似的。婭思也沒閑著,大小客戶的各種禮要周全。姚議也奔波,出差、出攤、“出臺”——他又去了傅妍那幾次。畫像還算順利。且每回的情況都跟婭思匯報。相安無事。胡愛茹呢,也沒閑著,她在一個老鄉群里碰到個老門鄰玉梅。過去在紡織廠工作,后來廠子倒閉,她跟丈夫一起外出學了推拿,在老家干過,又去天津,現在挪北京來了。店子竟離婭思這兒不遠。
聯系上了,愛茹少不得登門。躺在按摩床上,底下電熱毯暖著,上頭熱風吹著,玉梅親自給她上手法,肩頸、腰都照顧到了。別說,真管用。玉梅輕聲提醒:“呦,妹妹,你這結節可不少。”
“氣的。”愛茹無奈,自嘲。
“你還有什么氣頭?女兒兒子都那么優秀,不像我,勞碌命。”玉梅女兒剛生了孩子,她幫著帶,活兒也丟了,只周六日來。店平時全靠她丈夫顧。
愛茹笑說:“小米浦到鍋蓋上,你可算熬出來了。少一個孩子少操一份心。哪像我,一次倆,我這小兒子,還提溜著呢。”玉梅記得姚議早結婚了,忙問什么情況。
愛茹這才把兒子的近況詳細說了。玉梅說:“姚議我知道,一表人才,不愁。”愛茹嘖嘖:“要是在老家,好說,在北京接觸面窄,就難碰了。”誰知玉梅豪氣,大包大攬:“要不,我給留意著?”愛茹喜不自禁,忙表示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玉梅沒食言,很快推來個人,姓王名謹。平平和和的長相,眼睛嘴巴鼻子都小,薄薄的頭發,笑得溫溫婉婉。說是在中關村做跟IT有關的工作。弄運營。家里只剩哥哥嫂子。她一人在京。關鍵的關鍵,這丫頭跟他們算半個老鄉。祖上是南嶺人。
胡愛茹一看一聽,一百個滿意。說實在的,要是玉梅給安排個本地大妞,她真怕兒子摁不住。到家,愛茹把照片給婭思看了,說明了情況。姚議和王謹年前就能見一面。
婭思大聲叫好,覺得這女的看著就靠譜,是個有錨的碼頭,比那個賀依然強多了。婭思又跟燕杰說。燕杰還是一貫的不客氣:“你弟找這種合適,找老婆,千萬別找太漂亮的。純屬給自己找麻煩。”
婭思不高興:“諷刺誰呢?”
燕杰嘿嘿笑:“我這人膚淺,奔著漂亮去找的,哪知道,這老婆還特能干,整個一個喜出望外,買一贈一。”婭思忽然嚴肅,說:“年底了,要不要再對沖一下風險?配個量化基金。”燕杰忙道:“得了吧,你沒看到ETF跟普標500的掛鉤程度太高,波動率都不劃算。”
胡愛茹收拾完廚房走過來,站在旁邊聽,一頭霧水。兩口子沒發現她,繼續講。“還不如直接配債基。”燕杰建議。婭思卻覺得杠桿率得再壓一壓,現在債務收益的比例太高了。愛茹一聽債務倆字唬了一跳。忙問情況。婭思簡單解釋,知道解釋不通,只能勸她沒事,都正常。
晚上吃芋頭稀飯,燕杰最喜歡的,但吃完又后悔。冒著寒風下去鍛煉去了。愛茹又問女兒錢的事,提醒她注意,最好存定期。
姚婭思無奈笑:“媽,你也該與時俱進,學學理財。用錢生錢。”愛茹說:“我那才幾個錢,不想這些。”姚婭思說正事:“媽,今年過了年就在北京了啊。”愛茹一愣。實際上,她還是想回老家過年,只是春運,票不好買,再一個,老家也沒什么人要走。她孤家寡人,漂泊至此,只能隨兒女。
婭思看老媽不吭聲,繼續做工作:“來回折騰,沒必要,想回去什么時候不能回。現在流行病也多,少往人堆里扎。”
愛茹嗯了一聲,算同意了。楚楚進來,把山楂棒拿給姥姥消食。愛茹接了,還對婭思:“在北京過年也得有個樣子,就是這兒沒有灌香腸的。”愛茹的“老節目”,有香腸有臘肉才算過年。“我自己弄吧。”她自問自答。
婭思連忙阻攔:“哎呀媽,真不用那么復雜!大市場什么沒有呀?”愛茹強調不是那個味。婭思說:“主要他們也不在家,你就弄點咸魚咸肉就行了。”自己弄香腸太麻煩。
愛茹問:“你們要回燕杰老家吧?”
“我不去。”婭思沒好氣。
“我也不去。”楚楚接話。
“你得去。那是你老家。”婭思教育女兒。
“什么老家新家,我就一個家,北京。”楚楚橫眉瞪眼。愛茹看不慣,說:“楚楚,不能這么說話,人都有來處,你是在北京出生的,但那是你的祖籍,有你的爺爺、大伯、姑姑。”
楚楚撅著嘴:“我懶得看他那些臟垃圾。而且,他一毛不拔,只顧自己。”
愛茹婭思都愣了。小小年紀,哪來這么大怨恨,何況是對親爺爺。當著老媽的面,姚婭思更不得不教訓女兒:“不許這么說你爺!”
楚楚扭著身子,擺動手臂:“姥,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爺過年才給我二十塊壓歲錢,還不如不給呢!寒磣人!我不是要飯的!……”
婭思斥:“他就是一分錢不給,也是你爺爺!你也得去看他!”
“那我不磕頭。”楚楚擰著勁兒,鼻孔一張一翕。她真生氣。
姚婭思終于不耐煩,揚手要拍,愛茹攔著,最終,在一句“滾蛋吧”的斥責中,楚楚回自己屋了。倆大人都有點失神。大城市的孩子見識廣,心里跟明鏡兒似的,脾氣又直,可是,也不能這么說自己爺爺。你從哪來的?……一說話又長,婭思不想當嘮叨媽媽,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沒有你爺,哪來你爸,沒有你爸,哪來的你?這都環環相扣,是結結實實的歷史。人不能不認祖宗。今兒就算了,睡個好覺。
哪知胡愛茹不肯放松,坐一會兒,還是輕步進了外孫女房間。楚楚正在小聲彈琴(做了消音處理)。愛茹拉了凳子坐旁邊。琴聲停了。
愛茹輕聲說重話:“楚楚,自姥來,沒說過你。一直疼你。你平時有點鋪張浪費,不愛惜糧食,這都能慢慢改。但是你對你爺的態度,不合適。”婭思趕過來,她沒想到老媽把她心里的話說出來,還那么嚴肅。“媽……”她抓了愛茹肩膀頭一下。胡愛茹跟沒感覺似的,繼續跟外孫女講道理:“你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嗎?”
楚楚瞪著雙眼,睫毛忽閃忽閃的。愛茹拖長聲調:“你爸,是你爺爺跟奶奶生的,然后,你媽和你爸生的你。”哎,這種遺傳學、生理學知識就別跟這兒說了……婭思急得一頭汗,又實在攔不住。她媽就這樣,認死理。
愛茹繼續講她的進化論:“你身上流著你爺爺的血,你怎么能不認祖宗呢?”
楚楚緩過勁,冷哼:“姥,您冤枉我了,我認祖宗,一直都認。可祖宗也得講理吧?他一碗水端不平,為老不尊,讓別人怎么認他?”
胡愛茹氣得身體都晃,手往琴蓋一拍:“你今天能不認那邊的祖宗,明天就能不認這邊的!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怎么能這么的沒有尊重!沒一點敬畏心!將來走到社會上怎么得了……無法無天!”面目猙獰了。
楚楚終于嚇得嘴癟了,眼淚差點沒擠出來,她隨即嚷道:“他尊重過我嗎?他心里有我嗎?一年到頭關心過我的死活嗎?他不尊重別人,憑什么讓別人尊重他呀!……”鬧大了。婭思只好兩頭勸。門縫漏了點光,許燕杰站在外頭,那個巨大的陰影再次投射過來。健身房沒開門,他遛了一圈就上來了。
屋里仨人回頭,都沒出聲。
燕杰臉色很難看。婭思和稀泥:“行了行了,都休息吧。”
燕杰護犢子,對丈母娘開炮:“媽,您是不是有點大驚小怪了?您對孩子有意見,告訴我們,我們來教育。犯不著大晚上地跟孩子這么嚷。還能不能休息了?我女兒本來壓力就大,回頭再嚇出個好歹,誰負責?”
事態嚴重了。姚婭思緊急把胡愛茹拽回屋。胡愛茹脾氣上來,把門摔得天響。娘倆關起門來,她就不客氣,指著女兒道:“聽到了吧,你們的孩子,我沒資格管,哦,不是管,一句公道話我都不能說?你不看看孩子被你們養成什么樣了?!都跟你們一樣,吃洋餐放羊屁,一身的臭毛病!”
愛茹激動,婭思反倒冷靜得嚇人:“媽,您多大歲數了?哪那么大氣性?情緒管理是一個成年人的基本修養……你要再這樣……”
愛茹索性嚷:“再這樣怎么著?大不了趕我出去!正好回家過年!我又不是沒有家。”愈發失控。“你們就沒想讓我來!……我自己走了正好!”
姚婭思只好軟下來,好聲勸:“楚楚是尊重她爺爺的。上次寫作文,給家人的一封信。她就寫給爺爺。知道爺爺的不容易,從農村來的。今個當著我們面,也是說點實際情況……哎呦您是不知道……燕杰他爸,不講究衛生,不顧大面場,摳門,公認的……確實做得欠缺……他要是能像您這樣,什么都安排得周周全全,人能說著他嗎?……而且咱關起門來說,這爺爺過去就是村里的混子痞子,是標準的壞人變老了。怎么著,只要老了,一切缺點就都抹平了?不存在了?我反倒覺著,楚楚懂事理……媽,真的,您犯不著激動,還有,這話趕話的,我也得說了。你別給她喂那么多碳水,胖了減不下來!……將來楚楚會長成淑女,上名牌大學。我們會盡全力托舉,讓她痛痛快快過一生,能自立、能自尊、能自愛。”
女兒這一通長篇大論,胡愛茹沒怎么聽進去,但調勻呼吸,她好歹也平復了些,但嘴上還是不服氣:“我怎么教育出你和姚議的?”
婭思苦笑:“媽,我說這話您可能又不愛聽了,您教育得還真沒多好。姚議不用說了,那(nèi)樣,什么都由著性子。我呢,也好多委屈。我只是沒跟您說!咱們這種家庭,從小就放羊,要不是我還有點定性,早不知被生活的洪流沖到哪條溝里去了。靠天收能有這收成,您命好。”
愛茹冷冷地:“當一個普普通通老百姓丟人是嗎?”
“不丟人!”婭思反應快,“但你也別說多光榮!自古就是:人往高處走。有錯嗎?”停頓一下,聲音逐漸增大,排山倒海地:“合著當初我跟姚議都上一技校,回廠里工作,現在被降工資您就滿意了是嗎?現在您女兒在北京混得還不錯,有自己的房子有份體面工作給你丟人了是嗎?你不也出去吹嗎?”
愛茹臉發燙。她是沒少在玉梅跟前顯擺。可是這是背后的事,婭思這么提溜著當面說,就有點打臉了。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別處。
婭思不依不饒,跟著說:“媽,我理解,您是苦過來的、難過來的,您有您的尊嚴。但是咱們這個家得往前走,不能一直在泥地里打滾!說一千道一萬,咱得進步!奮斗為了啥?咱不托舉楚楚,未來還有希望嗎?”
胡愛茹一時不曉得怎么反駁。成小學生了。婭思像班主任。憋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即使對她爺意見大,話也得說得像樣,不能這么由著嘴罵人。”
婭思哎呀一聲,“哪至于就罵人了。她就是性子急,其實特天真!什么都擺在面兒上,這樣反而好,不藏奸。”說到這,姚婭思覺得是時候“鳴金收兵”了,她拍拍老媽,“媽,您也別太在意。老許家人,都是那德行。”這是為燕杰道歉。她老媽北上以來,許燕杰第一次發這么大火。
愛茹放下床簾,準備休息。
婭思回屋,吃了安眠藥才躺下。燕杰側躺著玩手機,屁股對著她。婭思恨道:“你怎么有這么個混蛋爸爸,讓你女兒都這么煩他!”
燕杰沒轉身,厚實的背抽搐了一下:“知道我有多難了吧。我能從那疙瘩走出來,已經沒了半條命。”
婭思道:“不都一樣嗎?”
許燕杰這才轉過身:“你媽也是逗。跟孩子較起真來了。”婭思沒解釋,她感覺到了,但不能說。她跟燕杰,是一路人,老媽和公公,是另一路人。起碼胡愛茹這么認為。——他們是窮人,工農。這才是最大的分歧。
許燕杰又說:“媽不會離家出走吧。”
婭思諷刺:“你不就是要這效果么。”
燕杰皺鼻子:“我是真沒忍住!……我們都很少跟楚楚這么說話。她老人家大呼小叫的,大晚上的干嗎呢……”
婭思說:“你是不是壓根兒不想贍養我媽?”燕杰摟著她:“你看你,又上升到大國外交的高度。怎么可能呢。明兒我去道歉。睡吧,別安眠藥又快過勁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