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這二年,姚婭思經常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有點睡前緊張綜合癥。去醫院查,沒到抑郁。她懷疑自己更年期。問題是歲數也沒到啊……姚議倒是跟她說過個辦法,喝酒。睡前小酌,有用。婭思怕上癮,沒干。
姚議和劉忌卻一直這么干。不管多晚,不喝點兒,這一天就不算完。呵,酒是穿腸毒藥,情是惹禍根苗。不過,相親這事,哪怕酒后,姚議也沒漏給劉忌。嚴格保密。跟賀依然也沒說。他跟依然還沒確定關系。就處著。有時一起喝點,今朝有酒今朝醉,高興高興,跟著感覺走。但年底都忙,見得少了。
東邊開了個博物館。王謹約姚議去那兒碰面。姚議到的時候,她已經點好咖啡在那坐著了。姚議及時道歉,王謹大方原諒,他幾口就干了咖啡。那就沒有繼續坐著的理由了。兩個人又去看了畫展、瓷器展,一遞一句講話。
姚議這才明白,王謹之所以選這地方,是湊合他。他學美術,來這應該“如魚得水”。忽然之間,姚議覺得自己有必要展現點專業素質。于是見縫插針地表達著自己對于藝術品的理解。
王謹松弛而筆直地站著,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他往前一步,她跟一步,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可就是這種沉靜的氣場,反倒讓姚議亂了陣腳。
轉了兩層,累了。書店休閑區坐下,再來杯咖啡。這兒光線好,姚議得以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孩。略有點丹鳳眼,鼻梁不高,嘴巴不大不小,抿得緊。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溫吞的氣質,帶不來激情,但很舒服。說實在的,姚議對王謹不反感,但也沒喜歡到奮不顧身。從理智出發,這女孩工作穩定,勤奮踏實,情緒平和,是個還不錯的結婚對象。但多少乏味些。想到這兒,姚議索性拿出虎勁,笑著問:“你有什么想拷問我的,盡管問,別客氣,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謹面目嚴肅,放下咖啡杯,兩手摟著膝蓋:“你對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姚議一驚,這就直奔主題了?于是呵呵笑道:“也沒啥要求。就是希望孝順點、踏實點,是過日子的人,能兩個人一條心。北京這地方,就不是一個人能生存的……所以必須聯合起來。”王謹被逗樂了。但她的提問依舊保持冷靜。她問姚議對學歷、家庭、工作、愛好方面有什么具體的硬性要求。
姚議又吃一驚。一般他都談軟性要求,結果人家開門見山,全來“硬”的?!捌鋵嵰矝]啥硬性要求,主要看女方?!币ψh嘿嘿笑,把皮球踢過去。
王謹接得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男方能自食其力,最好還能有點理想抱負。不躺平、不擺爛、有追求?!?
姚議不好意思:“這個好說。理想嘛,肯定得有,不然咱來北京干嗎的呀?是不。人沒點追求,那不跟咸魚一樣了。”忽然停頓,“關鍵是,對方支持不支持。”
王謹果決:“只要認準了,我奉陪到底?!?
瞬間,姚議感覺自己的心開了條縫,熱流擠進去,讓他這個只有一絲熱氣的休眠火山,差點被點著了。多少年來,就沒人這么跟他說話,包括媽、姐、前妻,乃至小賀。劉忌倒是一起討論過夢想,但都是灰色的,消極的,帶點自嘲。沒有她的這種毅然、堅定,甚至頑強。
一激動,姚議聲音都點發抖:“其實我都沒好意思說我的專業。”她禮貌追問。他干笑道:“電影美術,野雞大學的?!庇盅a充說明,“其實高考的時候我有機會考來北京,不過是大專,一念之差,選了本科。那叫一個后悔!北京的大專也比外地的本科強呀!尤其學藝術,混的就是個圈子,我現在就缺一個代表作……”可算找到知音了。
姚議滔滔不絕,王謹靜靜聆聽,跟守著大海的雕塑似的。眼神交錯,姚議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不妥,訕訕說:“我都實話實說,其實講真的……我對自己目前的狀態也不是特別滿意?!?
王謹幫忙分析:“你這種情況最好雙管齊下。找份穩定工作,見機行事,需要運氣,恒心,勇氣。畢竟,你們這個專業,還是要別人給機會,沒辦法自主自足地去做?!?
在理??梢ψh覺得怪,第一次見,卻分析得那么切中肯綮。八成跟他老媽摸過底。他心里有點犯嘀咕,但還是大度,顧全彼此面子:“你放心,我不會花女方一分錢。過去總是我吃虧?!蓖踔斶肿煨α?。這是她唯一的一次表情失控?!罢f得好像你談過多少似的?!?
姚議也放松了,他翹起二郎腿,把棒球帽挪了個位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才說:“不是吹,讀書的時候,追我的人不少。”
“我信?!蓖踔敻胶停暗珵槭裁礇]成?”這是重點。
姚議嗐了一聲:“年少不懂事,我是什么路都錯過了。而且,從學校出來之后,人都變得特現實。我一個好朋友就說,我錯過了人生的窗口期,沒在自己最值錢的時候賣個好價錢?!?
王謹吸氣,微微點頭:“是吧?遺憾。”停了停,又追問:“你在乎錢嗎?”
這大難題。姚議有些招架不住。于是端起咖啡杯擋在嘴邊,似乎要做個緩沖?!罢f不在乎也在乎,但不是那種‘在乎’。錢只是副產品,我真正在乎的,還是成事兒。做出點成績,在電影美術史上留一筆。這就是我的理想。”真心話。姚議自己差點感動了自己。王謹輕輕鼓掌。兩個人又聊了好一會兒,約定不久之后再一起出來玩。
回到住處,劉忌已經把酒開了。剛接了個日結,錄節目,他去充當觀眾。賬結了,繼續得過且過。姚議問干得怎么樣。劉忌罵:“群頭就不是人!一場會,拉了他媽的七八個群,最后他抽了多少知道嗎?”
姚議追問。劉忌把酒瓶往小桌板一磕:“我他媽到手才三十!酒錢都不夠!”姚議哈哈一笑,脫棉服:“喝吧!別想那么多!”劉忌抿了一口酒,轉頭:“呦,心情不錯嘛,干啥去了?”
“沒啥,找了點小活兒?!?
“別瞞了,我都聽到你媽跟你說了。你呀,王八奔著綠豆走,相親去了?!?
姚議窘:“別胡說八道,就見個朋友。我這樣的,至于相親嗎?”
“怎么不至于,你還當自己多搶手呢,已經從宮里出來啦?!闭f著,把酒杯遞過去,兩個人碰了一下,“敬離婚男人?!?
“還沒喝你就醉了,啥叫敬離婚男人,”姚議不滿意,“應該敬歲月,敬理想,敬以后?!蓖猓?。劉忌又問:“姚議,我就是好奇,你可以不回答。你跟程娜,到底為啥分的?”
姚議一愣,轉而說:“聚少離多,漸行漸遠,我們對生活的追求不一樣。我就覺得我幫不了她,她也幫不了我?!?
劉忌又問:“你相親這事,依然知道嗎?”
姚議忙說:“你可別告訴她。”又覺得不妥,于是找補,“大家就是朋友。模模糊糊的最好?!焙鋈宦曊{拔高,“你什么意思?對依然有想法?你小子,想你就說話,我立馬讓!”
劉忌苦笑:“我這輩子就沒想過要結婚,像我這樣天天吃藥的,都不算正常人?!?
姚議心疼發小,說:“有病治病,別給自己扣帽子。我覺得你根本不用吃藥,喝酒不就行了?!眲⒓啥挷徽f,拿起瓶子吹。
愛茹到玉梅這,玉梅把王謹的反饋跟她說了。還把兩個孩子來回夸了一遍。特別強調,女方覺著姚議可優秀,坦率、真誠、帥氣。最后得出結論:相互看上了。
玉梅給愛茹揉著肩膀,“你呀,瞧好吧。往后發展發展,沒準很快就開花結果了?!睈廴闶苡茫瑩u頭晃腦的。玉梅問:“過年還回老家嗎?”愛茹推說沒定,票不好買。
玉梅懂了,說:“要是不回去,到時候約上孩子們吃頓飯,也感受感受家的溫暖。”說著,叫愛茹平躺,姐倆臉對臉說話。玉梅又絮絮叨叨,說王謹爸媽走得早,家里哥嫂又不待見她,缺溫暖。說這樣的女孩子,知道好歹,懂事。你對她好,她能把命給你。
胡愛茹越聽越心疼,真心覺得王謹實在是最佳的兒媳人選。別的不說,光桿兒一個,將來真在一起了,就偎到她這,她也就壯大了。
年跟前,姚婭思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跟胡愛茹交代清楚了。她怕老媽一個人在家遇到什么不測,特地開了攝像頭。愛茹不舒服,讓關了,說感覺被監視,像坐牢。
婭思沒辦法,只好讓隨時聯系。又跟姚議交代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先去菲律賓某小島度假,回來后,燕杰還得帶楚楚回趟老家。
這趟突然得很,主要是鄔老大兩口子想走,他們沒孩子,上頭也沒老人,過年懶得在國內待。于是幾個合伙人,包括中層,都掬著,要一起去。用意很明顯,拉近距離、培養感情。
人家帶太太了,燕杰也不能落后,而且婭思也受過妍姐的方便,更得赴湯蹈火。只可惜,剛到機場行李正托運的時候,燕杰接了個電話,臉色立馬就變了。
婭思問怎么回事。燕杰壓著嗓子:“走吧?!薄叭ツ??”預感不妙?!盎乩霞摇!币I思覺著簡直見了鬼。燕杰道:“爸厥過去了?!眿I思咧嘴:“真的假的?”楚楚急哭了,她最擔心的事情——過年去爺爺那塊,還是發生了。
回去的路上,婭思端詳著照片。許天材躺床上,口眼歪斜,奄奄一息。手指一抻,照片放大,看細節。天材那歪頭耷腦的樣子,真有點像世界名畫馬拉之死。說是中風了,很危險。
曾經。哦不,現在依舊。燕杰是他們村的驕傲。他對自己的前半生也有一句經典概括:“我靠過誰???全憑自個兒一手一腳干!啥事都得自己扛!路,是我一點一點蹚出來的!”
他不覺得自己欠家里的情,哪怕他爸,都是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高考臨考前,許天材還在工地上干架,燕杰哥喝醉了,姐姐出不了場面,最后是他出面交涉。結果高考還是考了個全縣第三。上學的錢,家里死活湊了,能報名。其余的靠助學貸款,勤工儉學,自己掙。
本科畢業,他要考研,全家反對。許天材覺得兒子應該回饋大家了,還讀研究生,有個頭兒嗎?他把家里人召集起來給燕杰上課。燕杰頂住壓力,靠給人修電腦,把錢掙上來了。除了覆蓋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定期給家里錢。
碩士畢業,家里要蓋房,燕杰一把給六萬。天材才沒說啥怪話。燕杰累死累活,白天黑夜干,終于干出點眉目,混出點樣子。老爸哥嫂對他的態度又不一樣了。打那時起,從心理上,也從物理上,燕杰開始跟“家里”切割。
邊界感。這是他跟婭思經常掛在嘴上的詞。
他現在防家里人跟防賊似的。婭思理解,不能不防!她也怕……她這個老公公簡直就是個潑皮加無賴。年輕時候在村里橫行霸道,現在老了,兒女纏不了,都不肯帶他。他一個人住,但月月上貢的一個子也不能少。如今好大兒混出來了,他老人家繼續鼻孔朝天,橫著走。
楚楚醒過來了,鼻子眼都擰巴著,凄慘戚,她拽婭思的胳膊,像抓著救命稻草:“真回那鳥不拉屎的地兒?……”婭思撫著女兒的頭發,嘆息:“你爹爹需要咱們……”
楚楚翻著白眼,鄙夷:“他需要錢?!?
后視鏡里,燕杰的眼睛看過來了。婭思連忙教育:“別這么說,爹爹打心尖上還是疼你。親的熱的永遠不會變。但他沒收入,不賺錢,所以……”婭思都覺得這謊扯不下去。
楚楚腰一挺:“有手有腳,為啥不賺錢?”為啥?屬螞蝗的。再說下去,估計又抬杠,婭思只能勸女兒閉目養神。
到縣城,先找個賓館住下。燕杰去外頭打電話。姚婭思不多問,他們結婚時定的規矩:誰家的事誰問。這趟趕著急茬,她能跟來已是仁至義盡。接完回屋,燕杰說他自個兒先回去一趟。婭思同意。路還是得先他自己蹚,她跟女兒再酌情、徐徐深入。
從縣里回村里,這一路也是“精彩”。婭思記得結婚那回,冬天,一路一片樹葉都見不著。全是黃土。她嫁到“黃土許家”,欲哭無淚。怎么辦呢,自己選的,看上人兒子了。她這條淺海的魚,只能往深海里沉??蓡栴}是,深海是真不見光、真沒吃的呀!
這許家村,那會兒還有半數貧困戶,這會兒倒是全脫貧了??扇诉€是懶。不思進取。比如燕杰他哥,哪兒都不去,硬蹲家里吃補助,整天玩牌喝酒東搖西晃,不闖禍就是萬幸。他爹更是論堆,說真的,婭思都不敢跟她公公單獨待一個房間。那一雙賊眼放寒光,大身板渾渾滾滾,倍兒有勁。他自稱是許家拳第六代傳人,偶爾說話間發神經似的突然舞起來,能腳踏猛虎,手縛蒼龍。
路,彎彎曲曲延伸著,許燕杰開著車,恍惚。他打這條路走出,用了三十年,現在又走回去。這話不能對外說,但客觀情況就是:一回到這兒,他就渾身刺撓。他爹他哥他姐三個大累贅、大稱砣,死死把他墜住。從天上到泥里,他就是孫悟空也駕不動筋斗云。
停好車,許燕杰空著手往回走,老宅在望了。這五間大房是他掙錢蓋上的,后來翻修過,貼了上好的瓷磚。這是他爹的老窩。靠近大鐵門,土狗沖他狂吠。也是個不識真神的。燕杰一腳踢開門,再給黃狗一腳。畜生老實了。
穿過小院,走到門口,他姐迎出來。燕杰一瞧就不對勁,她沒哭。甚至帶有點笑。不是她的一貫風格。
“爸呢?”燕杰冷冷問。
他姐往里屋比了一下。燕杰往里走。他哥他嫂子坐在堂屋,見他都站了起來。
“爸呢?”許燕杰再次問。他嫂子說:“里頭躺著呢?!鼻颇菢幼樱嘟苊靼琢藥追?。八成又是謊,誆他回來?!安皇遣∥A藛幔吭趺礇]去醫院?”燕杰邊說邊往里走。仨人緊跟。許天材躺床上,聽到聲兒,立馬一轉,臉朝墻,屁股對外,哼哼著。
屋里味兒大,燕杰要開窗,沒人敢攔。有錢的王八大三倍,許老三現在家庭地位最高。他踢了踢地上的雜物,扭頭對哥嫂:“也不收拾收拾。”嫂子縮著脖子,怯聲:“爸不讓動……都是寶貝……”
燕杰來到床前,屁股搭了點邊兒,一把扯過被子。許天材慌忙亂抓,蓋好。還是不轉身。燕杰咬牙切齒:“別演了。說吧,什么事兒?大過年的,能不自己咒自己嗎?回頭讓老天爺聽到了,真幫你實現了?!?
他姐上前:“爸也是著急……非你回來不可……”他哥說:“爸,老三回來了,好好跟他說。”許天材這才扭過身轉過臉,那一張面孔,不說溝壑縱橫,但一看也是經過日頭風雨的,唯獨眼睛骨碌轉,放著光,跟剛從太上老君的丹爐煉出來似的。
天材揮揮手,示意閑雜人等回避。那仨果然退去,留空間給他們父子。面對面,許燕杰先發制人,滿嘴教訓:“你說你,這么大年紀了,能不能有點好事兒,大過年的我還得給你擦屁股……你要再這樣,下個月不給錢了。”
天材急了,拍兒子一下:“你咋知道不是好事?!”
燕杰一愣:“啥好事?說吧。”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他老子一副怪相??隙ú皇呛檬铝恕?
“那別說了,我懶得生氣!”起身要走。天材一把拽住他,“哎呀我的老兒子,你不想添個弟弟呀?”許燕杰一下沒反應過來,嘴巴微微張,鼻孔識相地擴了一圈,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維持呼吸,他手往床鋪上一拍,灰塵蹦跳到半空,歡快地散著,“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