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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裂隙之錨

獸骨焦灼的氣息如同沉甸甸的枷鎖,纏繞在死寂的篝火上方。夜風的微涼,絲毫吹不散姬婷祭司那如山般的沉默帶來的壓迫。趙凡蜷坐在冰硬的獸皮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頭顱深處撕裂般的劇痛——那是兩股截然不同的記憶,一個屬于繁華街市中的自己,另一個屬于在這莽荒之地長大的年輕獵人“凡”,它們如同兩頭困獸,在他殘破的靈魂里兇狠搏殺。

姬婷的目光終于從那幾塊被火焰賦予了恐怖啟示的獸骨上抬起,落回趙凡身上。裂紋中清晰顯現的纏斗雙魂、貫穿核心的天命裂隙、四散崩裂的無序紋路……每一個景象都在無聲地尖叫:眼前這個存在是源自“世界之外”的混亂漩渦,是足以顛覆一切穩定、帶來不測災禍的源頭。按照部落代代相傳的鐵律,這樣的禍根就該立刻清除。

趙凡的心臟幾乎要掙脫胸腔。他能清晰捕捉到姬婷枯瘦手指在獸皮上抓出的深痕,感受到她胸腔劇烈的起伏。抉擇的刀刃懸于一線。

然而,那雙歷經滄桑、能窺見無形世界奧秘的眼睛里,最終沉淀下來的,并非殺戮的決斷,而是一種更深重、更復雜的負擔。

“嗚……”一個低沉沙啞的音節打破了凝固的空氣,不再是那直刺靈魂的“靈語”。姬婷緩緩指向腳下的土地,那沾染了無數代部落成員鮮血與淚水的泥土;然后,她的手指轉向趙凡,這具承載著未知靈魂的熟悉軀殼;最后,她枯瘦的手掌虛按在自己胸口圖騰紋飾的位置,做了一個古老而厚重的手勢——留下。

——留下?!驚愕與狂喜在趙凡腦中炸開。兇兆昭然,為何容他茍活?求生的本能瘋狂吶喊——脫離部落的庇護,他在這巨獸橫行、傷痛即死的蠻荒世界,絕無生路。然而更深層的是,姬婷,這位唯一能觸及他靈魂異狀的人,成了他理解自身遭遇的救命稻草!

“嗚…呃…嗚渣渣…”他急切地想表達順從或感謝,喉嚨卻如同被砂礫和荊棘堵塞,只能擠出幾聲破碎怪異、帶著生硬口音的“嗚渣渣”。每一次試圖驅動聲帶發聲,都像在撕扯他的精神架構。現代意識的語言結構與原始身體殘存的簡單音節本能,在他的意識場域激烈沖突,制造出可悲的語言混亂。他痛苦地抿緊了嘴。

姬婷看著他笨拙到近乎扭曲的語言模仿,眼神愈發幽邃。這驗證了獸骨占卜的殘酷:雙魂的內斗,正猛烈地干擾著這具身體對最基本生存經驗的掌控力,連說話——這個部落幼兒都擁有的能力——都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然而,正是這份觸目驚心的不詳,迫使她做出了這個驚世駭俗的決定。

作為祭司,她是部落的眼睛與靈魂,是解讀天命兇吉、在無形力量與有形生存間尋求平衡的守護者。獸骨裂紋中那條“貫穿核心的天命裂隙”,在她看來,遠非僅僅指向趙凡個人的混亂;更像是一個象征著某種可能顛覆整個生存根基的巨大災變的警示符號。若輕易將趙凡這個已現形的不祥亂流源頭放逐荒野,看似穩妥,實則如將一枚點燃卻路徑不明的危險火種投入無邊暗林。那致命的混亂氣息最終會流向何方?會以何種更恐怖的方式反噬這方土地和她的族人?她賭不起。將他困在這部落篝火照耀的范圍之內,置于她祭司力量的凝視之下,盡管危險,卻是一種主動的“觀測”與“束縛”。她可以嘗試用祖先傳承的知識去理解這亂流的本質,用祭祀的力量去限制其外溢,甚至……或許能從那些無序逃逸的碎裂紋路中,捕捉到一線命運的警示或啟示?留下他,是以整個部落作為籌碼與這未知災難進行的一種危險博弈,是為了在風暴來臨前盡可能多地收集信息的絕望選擇。這是一副比她身軀沉重千百倍的重擔,一份伴隨著無盡孤獨的“遠見”。

“嗚…”姬婷仿佛耗費了巨大的心力般,低啞地應了一聲,接受了趙凡那混亂的回應,不再言語。那雙看透星軌與骨紋的眼睛,徹底褪去了短暫流露的靈性光芒,化為長期駐守觀測點的疲憊戰士的沉靜,無言卻如山岳般堅定地壓在趙凡身上。

趙凡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恐懼與慶幸。活下去的第一步,是融入這方陌生的土地。他閉上眼,忍受著靈魂每一次接觸都帶來的撕裂痛楚,將意識沉入屬于“凡”的那片模糊而粗糙的記憶泥沼。

他首先搜索關于“水”的記憶。畫面驟然清晰:林間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凡”曾無數次匍匐在濕潤的岸邊石頭上,埋頭啜飲甘泉,喉嚨里發出一個渾濁短促的咕嚕聲——“嗚渣!”“嗚…嗚渣…”趙凡艱難地嘗試模仿。劇痛!如同無形的尖針猛然刺入靈魂深處!

更深的絕望隨之而來——他發現自己竟然連一個簡單的現代工具概念都無法穩定構思!試圖想象一把比石刀更鋒利的“刀”,腦海中剛勾勒出精鋼寒刃的輪廓,一股源自存在本源的巨大排斥感和撕裂劇痛便轟然襲來,仿佛有宇宙法則鑄就的無形鐵鏈,將他飛揚的思維狠狠拽回原始的囹圄——時空亂流撕碎了他的“存在”,徹底剝奪了他攜帶任何超越此時代認知的能力。他成了一尊被囚禁在石器時代的破敗神像,徒有異世的印記,卻只能依賴殘存于這軀體中的“凡”之本能殘響茍活。

喘息片刻,趙凡咬緊牙關,再次搜尋“食物”的記憶。

這次的畫面更豐富:某個陽光斑駁的向陽坡地,“凡”蹲在那里,用一塊邊緣相對鋒利的原石,小心翼翼地撬開泥土,挖出一種塊狀根莖。旁邊一個臉頰有暗色印記的老婦人--那是“凡”模糊記憶中可靠的采集者,指著那沾滿泥土的塊根,喉嚨里滾出一串連續沉悶、帶著滿足韻味的咕嚕聲。篝火旁,烤肉的香氣彌漫,油脂滴落火焰發出滋滋的聲響,圍坐的族人們隨之發出節奏一致的、低沉而滿足的哼鳴……“咕…嚕嚕…?”趙凡模仿的聲音依然生澀,但源自身體的阻力似乎小了一些,或許是這具軀體對“飽腹感”的記憶更根深蒂固。更重要的是,這些關于食物與生存的原始記憶片段,如同鑰匙,一點點打開了原身“凡”所能理解的、全部世界的狹窄窗口:

眼前這片廣袤而兇險的土地,主要由危機四伏的茂密森林、巨獸馳騁的無邊草原以及提供生命之源的蜿蜒河流組成。季節的交替如同懸頂的利刃,溫暖的采集季如同恩賜,而漫長酷烈的寒季則是所有部落成員心中最深的恐懼——寒冷本身就足以收割生命,更別說寒季蟄伏后更加兇猛的餓獸。

活下去的核心便是“獲取食物”。采集(尋找飽滿的堅果、酸甜的漿果、填肚的塊莖)是每日勞作的基礎,是部落孩童便參與的日常功課;

狩獵則是更高風險也伴隨榮光的行動,從狡猾的野兔、狐貍,到足以瞬間撕碎獵手的恐怖劍齒虎、乃至記憶中如同移動山巒、一踏足便地動山搖的猛犸象。每一次成功獵殺巨獸,都伴隨著族人狂野的“嗚呼呼”歡呼和隨之而來的豐盛血肉。

在“凡”根植的認知中,食物等同于生存本身:能填飽肚子且吃了不會死的東西就是食物,一切皆靠“尋找”和“奪取”,腦海中完全沒有“種植”或“培育”的萌芽。

賴以生存的工具,就是隨手拾撿或粗糙加工的石頭、堅韌的獸骨、硬實的木棒、御寒的獸皮。石頭是打造切割工具(石片)和獵殺工具(矛頭)的基石,它們堅硬、沉重,僅此而已,與“金屬”這類存在完全是兩個永不相交的世界。

火是神秘而神圣的,它被用于驅趕寒夜、恐嚇野獸、將生肉烤成熟食。掌控它、解讀它,是那位肩負溝通天地職責的祭司姬婷特有的權力。

水源就是大地脈絡中流淌的清澈或渾濁的液體,渴了?像野獸一樣低下頭顱在河邊痛飲即可——盛水的容器?那是尚未點亮于原始意識中的奢侈想法。

部落便是“凡”整個世界的邊界與堡壘。記憶中圍坐篝火時那能數得清的人頭,是這個依賴血緣緊密相連的微型社會全部的成員。他們所面臨的威脅除了可怖的自然猛獸、一次跌倒就可能斷送性命的傷病(任何稍微嚴重的傷口都極大概率意味著被痛苦慢慢折磨至死的結局),便只剩下……遙遠的東方!壞!搶獵物!——這是“凡”及其族人對“外部人群”最深刻也是最原始的認知烙印:他們是陌生的、懷有敵意的、會突然出現奪走辛辛苦苦狩獵到的寶貴食物的“壞蛋”。這個概念如同彌漫在邊境的迷霧,抽象、遙遠,但又帶著真切的可怖。這便是“凡”的全部世界圖景。

緊接著,為了練習“危險”的呼喊,趙凡強迫自己去觸碰那些帶著強烈死亡陰影的記憶。瞬間,恐怖的畫面如潮水般淹沒意識:劍齒虎帶著腥風的尖牙撲面而來、猛犸象在暴怒中抬起巨蹄,下方傳來族人的凄厲慘嚎與骨骼碎裂的悶響、還有一次在陌生的陡峭巖壁上失足滑落時腳下懸空的巨大恐慌……伴隨這些血淋淋場景一起涌出的,是一個族人用盡力氣發出的、尖銳刺耳、帶著強烈警報意味的咆哮:“嗚呼呼!!!”“嗚!”趙凡的身體幾乎是本能地低吼出聲,應激反應壓過了單純的模仿。

這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殘酷片段,構成了原身“凡”世界觀的冰冷基石:個體如同風中蘆葦般脆弱,死亡隨時可能以最猙獰的方式降臨。深刻的恐懼是生存的本能,而掌握著溝通無形力量(預言未來、治療傷痛)秘密的祭司姬婷,則是這片絕望陰影中唯一能帶來慰藉與指引的光。這便是“凡”精神所能觸碰并理解的極限疆域。

每一次回憶和每一次試圖復述的記憶碎片,都伴隨著大腦深處針扎般的劇痛。趙凡感覺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原始嬰兒,被迫在一個個深夜里,蹣跚學步般地在靈魂撕裂的荊棘叢中痛苦穿行。他無法動用那來自現代都市的任何一點智慧與技巧,只能在兩個靈魂糾纏撕扯的余痛中,笨拙地、一次次重復著屬于“凡”的記憶和經驗——從模仿最簡單的“嗚渣”音節,到回憶如何用特定角度敲打燧石才能剝下勉強可用的鋒刃,再到接受那狹窄、直觀、被死亡陰影和部落依存全然填滿的原始認知框架。

篝火的光焰在姬婷深邃的眼瞳里跳躍、明滅。

她默默注視著這個帶來災厄預兆的“凡”在痛苦中掙扎求生,笨拙地試圖在被撕裂的靈魂廢墟上,重新錨定一個屬于此方世界的、單薄的身份。

她決定留下的觀測目標——那團被篝火光芒照亮的“亂流”核心,此刻正以最原始的方式,艱難地縫合著自己破損不堪的存在感。

篝火噼啪作響,焦骨的死亡氣息終被燃燒木柴的煙火味取代。夜空深處,那幾顆異常明亮的星辰依舊冷漠地閃爍著,如同巨大命運之盤上俯視眾生的冰冷眼眸。風暴已在姬婷的沉默觀測下悄然凝聚,而趙凡,則在認知不斷重構的劇痛中,踏出了在裂隙世界生存的第一步——痛苦而笨拙的融入。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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