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只剩暗紅的余燼，刺骨的晨風從樹冠間嗚咽著漏下，穿透單薄的獸皮，激得趙凡一個哆嗦。

他醒了。

大腦如同被沉重的石錘反復擂打，那是昨夜瘋狂調用“凡”的記憶遺下的鈍痛。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無形的創口，那是屬于“趙凡”的存在被這個原始時代的冰冷現實撕裂、排斥的證明。

他費力地眨了眨眼，試圖驅散眼前的迷障，看清這劫后余生的第一個清晨。

篝火旁已然空無一人。姬婷不知何時悄然離去，只留下被壓得深陷的獸皮輪廓，像一處沉默的守望。

不遠處，幾口巨大粗糙的石鍋架在微弱的火苗上，鍋里翻騰著渾濁的、散發著苦澀草腥味的粘稠液體，幾塊模糊不清的暗色根莖在其中沉浮。一絲微弱的烤肉焦香若有似無。

“嗚渣渣！”幾聲略顯粗魯的咕噥傳來。一個頭發稀疏、后背佝僂如樹瘤的老婦人正用一根粗黑的木棍攪動著石鍋。她干癟的手背上布滿黑色的斑點，每一次攪動都帶著費力的滯澀感。

趙凡記憶中那模糊的印記此刻清晰起來——采集者草。她抬起頭，枯枝般的手朝趙凡擺了擺，又指指石鍋的方向：“咕嚕……”意思是餓？可以吃了？

身體的本能快于殘存的理智。一夜的煎熬幾乎耗盡了“凡”這具年輕身體里本就匱乏的能量，強烈的空腹感尖銳地提醒著他生存的壓力。趙凡笨拙地點頭應道：“…嗚。”聲音依舊干澀，如同粗糲的石頭相互摩擦。

他挪到鍋邊，學著記憶中“凡”的樣子跪坐下來，伸出帶著凍瘡的手，試圖去撈鍋中燙手且難以下咽的食物。

剛碰到鍋沿，就被一只有力、覆蓋著新舊疤痕的手攔住。那手臂線條虬結，如同老樹盤根。趙凡順著那手臂向上看去，對上一張沉默如同巖石的面孔。是昨晚參與剝虎皮的壯漢之一，他叫石——一個名字與命運完美契合的獵人。

石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趙凡一眼，那眼神混雜著疑慮、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野獸搏殺后幸存者的本能認可？隨即，他用一片鋒利的石片從另一塊幾乎碳化的獸肉上割下一小條帶著焦糊味的虎肉，用樹葉托著，遞到趙凡面前。然后，他拿起另一條更大的、帶著血絲的脊骨肉，沉默地走到一邊撕咬起來。

肉腥膻、堅韌，入口如同咀嚼粗礪的纖維。但熱量，真實的熱量順著食道流入冰冷的軀干，趙凡幾乎能感到僵硬的四肢在輕微震顫中回緩。他用盡全力咀嚼著，忍受著那糟糕的口感，專注于胃部的充盈感。

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停在篝火旁——矛。他是部落最好的追蹤者之一，眼神銳利如隼，臉上涂抹著象征獵手的藍綠色條紋。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趙凡的面孔，并未在那年輕又藏著深深疲倦的臉上多做停留，隨即看向石和其他幾個已經吃完、正檢查手中石矛、骨棒的獵手。

“嗚！”他用短促有力的音節示意。石和其他幾人立刻起身，“矛”轉身，邁開步伐率先向森林邊緣走去，動作如同林地間潛行的豹。

空氣驟然緊繃。石的目光再次掃過趙凡，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下巴朝著離開的隊伍方向一撇。

狩獵！趙凡腦中嗡鳴。記憶碎片瞬間翻涌：險峻的地形，潛藏的毒物，以及那些遠比人類強大的、瞬間能將人撕碎的恐怖巨獸！冷汗倏地從后背滲出。

他昨天靠著詭譎的亂流“幸運”保下的性命，今天就要如此廉價地被拋向更直接的死亡旋渦嗎？更深的恐懼攥緊了他——離開篝火和姬婷的視線，在這危機四伏的莽荒中暴露自己拙劣的行動和混亂的靈魂，一旦被野獸襲擊，混亂中的任何一次失誤都足以要命！

“嗚…咕嚕……”他喉嚨發緊，混亂地組織著音節，試圖表達抗拒或恐慌。

石眉頭緊蹙，顯然無法理解他破碎混亂的語言，不耐煩地發出一聲低沉喉音：“嗯！”那意思是“跟上！”。冰冷的現實再一次碾過趙凡心頭：這不是請求，這是活著的代價。任何個體，只要還能行走，就必須為部落的食物付出。他絕望地起身，腿腳因緊張和虛弱有些發軟。

然而，就在趙凡拖著沉重的步子要跟上石離開篝火范圍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短促而響亮：“嗚渣！”

是草。她布滿黑斑的手堅定地指向另一個方向。那里，幾個同樣不算強壯的婦女，包括一個看上去比“凡”還小一點、身材瘦小但動作靈巧的姑娘，正背上用某種巨大葉子簡陋縫制的粗糙背囊，準備朝另一個方向的低矮林地出發。她們的目光，帶著原始生存環境下的本然平靜和一絲對趙凡的困惑，落在他身上。

矛似乎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趙凡蒼白緊繃的臉和不穩的腳步。

片刻后，他朝著草的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然后用一個更為響亮、不容置辯的“嗚渣”短音，喝令石和另外兩人跟上自己。

石再次看了趙凡一眼，那目光中的質疑沒有褪去，但終究沒有再出聲，沉默地扛起自己的矛，大步流星追上了矛的身影。

瞬間的轉換，讓趙凡幾乎虛脫。死亡威脅暫時消失，但另一種沉重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取而代之——他成了連完整狩獵都暫時無法參與的人，被歸類到需要相對保護的采集行列中。他幾乎是踉蹌著走向采集小隊。

那個瘦小的姑娘好奇地多看了他兩眼，尤其掃過他臉上被塵土血污沾染、尚未完全愈合的擦傷——那是昨日驚魂留下的印記。她叫泉，記憶里，她是尋找干凈水源的能手。

“嗚…”泉發出一聲輕促音節，示意大家出發。采集小隊像幾片輕飄的影子，迅速融入晨光微熹、迷霧尚未完全散去的叢林邊緣。草木的氣息潮濕而濃郁，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腐葉的沉悶。四周靜謐得可怕，只有露珠從闊大的葉片滾落的輕微聲響。

趙凡緊跟在泉和其他幾個采集者身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竭力模仿她們在灌木叢中穿行的姿態。

他繃緊所有神經，在屬于“凡”的記憶碎片堆里瘋狂翻找：哪種帶著堅硬黑刺的藤蔓需要絕對避開？哪些蘑菇形狀鮮艷，靠近了卻會發出一種讓鼻腔刺痛的辛辣氣味？哪些寬厚如蒲扇的葉子邊緣，竟藏著比刀刃還鋒利的細齒？

原始的恐懼——這被毒蟲猛獸、惡劣環境和無形毒素環繞的恐怖叢林帶來的壓力——成了他唯一的向導。它刻在骨髓里，此時終于從翻騰的記憶泥沼中浮現，成了保命的繩索。

“嗚呼？”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帶著問詢。

她停下腳步，手中握著一把剛從松軟腐殖質土層里挖出來的、沾滿濕潤泥土的根莖狀物，向趙凡晃了晃。那是“凡”記憶中一種口感略粉但能充饑的塊根，趙凡腦中有它挖取時的動作畫面。他立刻點頭，喉嚨里擠出確認的音節：“嗚！”

泉笑了笑，雖然帶著疑惑，但顯然為這簡單的回應感到一絲溝通上的欣慰。她俯身繼續挖掘。趙凡也學著她的樣子，在附近翻找起來。手指觸碰到冰涼濕潤的泥土，被掩埋已久的關于尋找食物的經驗似乎一點點被激活。

他發現了幾簇矮小漿果灌木上僅存的幾粒藍黑色小漿果，小心摘下；又挖到一截兒臂粗細、沾滿泥土的塊根；甚至還無意中翻出藏在落葉下幾個飽滿的、屬于某種堅果的硬殼果實。身體機械地重復著挖掘、采集的動作，靈魂撕裂的劇痛似乎暫時被生存的本能壓了下去。

“嗷——！！”一聲尖厲異常、帶著劇烈疼痛的獸嚎如同劃破寂靜的利刃，驟然從不遠處的密林深處傳來！那聲音凄厲無比，飽含著臨死的絕望和痛苦。

趙凡全身瞬間僵硬，血液仿佛凍住！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蹦出胸腔！是狩獵隊！他們遭遇了！一只大型野獸的垂死嘶嚎！

“嗚——！！！”幾乎是條件反射，一個尖銳到幾乎撕裂趙凡自己聲帶的警示短嚎不受控制地從他喉嚨里沖出！不是模仿，是源于“凡”無數次在死亡陰影下訓練出來的本能！

身邊的幾個采集者也被驚得瞬間緊繃。泉猛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臉上血色褪盡，瞳孔里瞬間盈滿了趙凡此刻最為熟悉的東西——凡深深刻在骨頭里的原始恐懼。它沒有語言，卻比任何聲音都響亮，是獵物面對頂級獵食者時不可抑制的戰栗。

整個采集小隊如同受驚的鹿群，僵硬在原地，唯一能做的動作是死死攥緊手中的簡陋挖掘工具，背靠著冰冷的樹干，恐懼地傾聽著密林深處傳來的每一絲聲響，等待著可能發生的更加狂暴的沖突或猛獸的逃亡沖撞！

森林瞬間重新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垂死獸吼的回音在茂密的枝葉間詭異地回蕩、衰減，最后歸于虛無。時間如同凝固的松脂。冷汗沿著趙凡的額角滑落，滴入冰冷的泥土。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鐘，卻漫長得如同煎熬了幾個寒冬。終于，一陣低沉、略顯急促但熟悉節奏的“咕咕”鳥鳴聲，從獸吼傳來的方向響起，連續三聲！

緊繃的氣氛猛然松懈下來。有人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濁氣。“咕咕”鳥鳴——那是狩獵隊報平安的信號！意為“狩獵成功，人平安”。

“呼……”趙凡聽見身邊的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但抓著小石鏟的手還在微微顫抖，殘留著清晰的指甲抓痕。死亡的陰影雖然暫時退去，但那瞬間席卷靈魂的冰寒恐懼感，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眼底。它們活著，僅僅因為那林中的猛獸比它們更早一步死去。

趙凡也慢慢松開僵硬的手指，試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被翻開的濕土上。他瞥見泉臉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悸，如同平靜池水中投入石子后的漣漪。

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小片從未見于“凡”記憶里的植物——幾株低矮植株上掛著幾顆拇指大小、形如微縮葫蘆的深紅色漿果，表皮嬌艷欲滴，在清晨露水的映照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他甚至隱約嗅到一絲清甜的果香。一個模糊的念頭掠過趙凡混沌的腦海：也許部落需要更多種類的食物來源？這東西看起來似乎無毒？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摘取幾個。

“住手——！”

一個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帶著祭司特有的威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驟然在身后響起！這聲音與昨夜的“靈語”不同，它使用的是部落成員可以理解的詞匯，卻異常精準且不容置疑，如同冰冷的河水兜頭澆下。

趙凡的手僵在半空。他甚至不需要完全回頭，眼角余光就瞥見了泉與其他采集者瞬間變得恭敬甚至畏懼的姿態。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過身。

無聲無息出現在林木暗影邊的姬婷，與這原始山林完全融為一體。她深色的粗糙祭司袍邊緣沾染著露水和新鮮的苔蘚印記，脖子上懸掛的由獸牙與風干小獸爪編織而成的骨串，正隨著她胸口的起伏微微擺動，眼神銳利如鷹隼般鎖定趙凡伸出的手指，瞳孔深處跳動著篝火般的微光，那是昨夜耗費巨大心力觀測“亂流”后殘留的能量痕跡。

她幾步上前，并未看向趙凡，而是直接彎腰，伸出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狠狠地將那幾株掛著紅色漿果的植物連根拔起，扔到眾人看不見的林木深處。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趙凡和眾人——那視線里不再有昨夜的探尋和不確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警示，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讓所有聽者不寒而栗的力道：

“深紅、無紋、遇潮泛毒霧——那是‘血息果’。汁液沾染指縫尚可，若誤入口舌，一息之間便能麻痹神魂，四肢僵冷如墜寒窟，活人在晨露未干時化為一具無知無覺的軀殼……”她略作停頓，那刻著遠古符號的目光最終落在趙凡身上，聲音低沉卻如重錘，“外來者，莫要用你那混亂顛倒的視野，擾亂此地既定的秩序。你每一絲無知的‘或許’，都可能成為整個篝火的死劫！”

泉和其他采集者雖然未能全然理解祭司話語中深藏的玄機，但“血息果”的致命性描述，以及姬婷看向趙凡最后那凝重如山的眼神，已足以讓她們心頭發顫。她們低下頭，緊緊抿著嘴，大氣不敢喘。被連根拔起的植物仿佛還在空氣中散發著無形的警告余波。

日頭漸漸升高，穿透樹冠的縫隙，在地面投下細碎搖晃的光斑。趙凡沉默地隨采集隊回到部落聚居地時，那巨大的劍齒虎和另一頭林鹿早已被分解完畢。

篝火重新燃得很大，帶著令人心安的熱量。族人們圍攏在周圍，按照習慣將最內層的鮮嫩獸肉和最靠近火焰的位置留給狩獵歸來的勇士們。矛正大口撕咬著一塊上好的里脊肉，石與其他幾名獵手圍坐在另一簇稍小的火焰旁，低聲交談著，沾滿血污的手指不時指向深林方向，仿佛在重現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

沒人關注趙凡帶回來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漿果和根莖。他和采集的婦女、兒童一樣，默默被安排在稍外圍一點的位置。他分到一份熬煮得稀爛、混合了少量肉末和苦澀野菜根的黏稠雜燴。食物的份量僅能勉強果腹，味道也難以言喻。

趙凡低著頭，如同嚼蠟般吞咽著。疲憊如潮水般在四肢百骸蔓延，那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煎熬。然而身體的傷痛終會彌合，而靈魂的撕裂和世界的拒絕感，卻遠比身體的任何疲憊更深切百倍。

他能感覺到許多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自己——草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帶著一絲純粹的不解；石在吞咽的空隙投來的審視眼神如同鈍刀子割肉；更遠處，偶爾還能捕捉到其他族人低聲交談間投向他的疑惑一瞥，其中一道目光格外清晰——是泉。女孩坐在稍遠的木樁上，捧著簡陋的木碗吃著東西，眼神帶著尚未完全消散的晨間驚嚇，還有對姬婷那番嚴厲警告的困惑，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落到趙凡身上。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重新浸染了天際。篝火跳動跳躍，火光映照在族人們黝黑疲憊卻飽含一天勞作后滿足與慶幸的面龐上。粗獷的笑語和短促有力的交談聲在火光間跳躍。

趙凡蜷縮在他被分配的、冰冷的獸皮角落，望著眼前陌生、粗糙、充滿生死搏斗痕跡卻自洽無比、拒絕著他一切異世印記的世界。

一種令人窒息的疏離感，冰涼得如同沉入冰湖，將他緊緊包裹。

白晝的每一刻掙扎求生，每一次被懷疑目光穿刺，每一次因無知而瀕臨險境，都在無情地錘打著同一個事實：此地方圓十數里的莽荒之地，連同在篝火旁喘息的幾十張面孔，是構成“凡”生命烙印的全部世界印記。而他——趙凡——是被強行撕裂后嵌入這個世界的“亂流”異物。他的思維、認知，他的每一寸超越石器時代的想象和記憶，都被無形的鐵則牢牢禁錮，成為無法觸碰、不被承認的虛空幻象。唯一能做的，只是如提線木偶般，在被撕裂的痛楚中，模仿這具軀體真正主人那卑微的軌跡。

目光無意識地抬起，越過躍動的火焰和沉入安睡的族人群像。在篝火另一側的陰影深處，他再次觸碰到了那道目光——姬婷獨自靜坐在一處巖石旁，背對著喧鬧，枯瘦的身影在跳動的火光中搖曳，顯得無比孤寂也無比沉重。篝火的光芒映照著她布滿符紋的額頭，她并未完全入睡，只是微闔著眼簾，眉頭緊蹙，仿佛正承受著一種無形且巨大的壓力。她布滿繭子的手指正無意識地緊攥著胸前那串象征溝通天地的獸骨獸爪掛飾，指節用力得發白，似乎正在進行某種無聲而艱難的抵抗。她守護的不僅僅是族人安全的篝火，更是將那頭帶來災厄兇兆的“亂流之獸”束縛在這有限光明角落的牢籠籬墻。

夜色漆黑如墨。天穹之上，幾顆異常冷厲的星辰穿透原始世界的混沌塵霾，投下不含絲毫溫度的注視。篝火的暖意竭力驅逐著刺骨夜寒，卻始終無法溫暖獸皮一角那個在靈魂撕裂的痛楚與無盡疏離中掙扎的身影。夜風中彌漫著新鮮的野獸腥膻氣和燒焦骨脂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