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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激進的德意志民主派人士兼社會福利活動家奧托·呂寧博士是一名醫生,與安熱·蓋潘一樣活動于貧困群體。1845年,他發表了前一年的“政治綜述”:

工人的動亂太普遍了,很難將其歸咎于個別人的惡意煽動。布雷斯勞、波希米亞、西里西亞、柏林、馬格德堡都發生了起義;這樣的騷亂頻發,難道不是表明問題的根源深植于我們的社會狀況嗎?[1]

呂寧不是唯一一個認為當時的抗議和起義是社會弊病征兆的人,正如前文所見,這是全歐洲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社會評論者的共識之一。1845年,呂寧寫下這些話時,局勢正在急劇惡化。1844年工業綜合性危機的第一波浪潮剛席卷紡織業工廠。而后,1846—1847年,馬鈴薯病害和谷物價格暴漲波及整個歐洲大陸,進一步的困難接踵而至。而這些危機和困難經過民族的、區域的、地方的權力結構的折射,最終造成了嚴重程度各異的生存危機,有小規模的,有中等規模的,也有災難性的。

我們很容易認為,這些問題逐漸升級,最終在1848年革命中達到了高潮。但是社會動蕩和革命起義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如此直接。加利西亞的問題始于當地波蘭貴族的政治雄心,而非農民的疾苦,后者的憤怒在反起義的大屠殺中得以釋放。1848年革命之前的10年里,抗議和動蕩確實如奧托·呂寧所言,是慢性病的癥候。它們更像是痛風或風濕,而非心搏驟停——它們是間斷性的,中間隔著許多平靜期。而且,就像痛風一樣,它們影響的是社會機體的特定部分,比方說,19世紀上半葉,奧地利帝國的德意志和波希米亞領土上,農民抗議活動就相對較少,因為當地的情況相對較好。在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多虧了1847年的糧食大豐收,革命爆發時,19世紀40年代的生存危機已經結束。糧食騷亂參與者無論如何都不是革命的先驅,他們的抗議在政治意義上并不激進。他們往往會按照傳統的社會規范來行事,這反映了其所屬社群的道德經濟觀念。他們也許會采取務實的措施,以重新控制食物供應。例如,愛爾蘭抗議者試圖阻止原定出口的糧食離境,但他們并沒有偷任何東西。又或者,糧食騷亂參與者可能有意提醒當局,他們負有賑濟災民的傳統義務。騷亂參與者并不是以階級成員的身份行事,也不是以革命者或其他什么身份行事,而是以喪失了正當權利的地方社群代表的身份行事。

至于1848年革命之前歐洲如此普遍的森林沖突和土地斗爭,它們通常是(盡管不總是)防御性行為,針對的是更加同質化、更加界限分明的所有權形式,而這種所有權形式正是“現代”社會的典型特征。織工(和其他工人)的抗議和起義活動有時在組織上較為復雜成熟,但它們仍然是對緊急狀況的零星回應,從未升級成某種對抗運動。使如此之多生計不穩的人流離失所的社會變化發生在全歐洲范圍內,但爭奪生存資源的沖突是在較小范圍內展開的,它們缺乏協調,受到了領導者個性和地方局限性的影響。大部分社會抗議關注點狹隘,在政治上短視,這使得一些觀察家深感沮喪。1847年有人匿名出版了一本痛斥那不勒斯波旁王朝政府的小冊子,其中,那不勒斯自由主義者路易吉·塞滕布里尼(Luigi Settembrini)抱怨道:貧苦民眾將怒氣都撒在了“那些直接壓迫他們的人”身上,因而沒能認識到“所有人都深受壓迫,而罪魁禍首是政府”。[2]

暴動不管有多普遍都仍是例外,它們證實了一個更大的法則:貧困和謀生途徑的喪失更可能讓人民“失語”和消極,而不是促使他們采取一致行動。[3]這有助于解釋為什么1845—1847年鬧饑荒的地方和1848—1849年爆發革命的地方并不一致。假如饑荒與革命有直接聯系,那么鬧饑荒最嚴重的地方也應該是1848年革命最活躍的地方。但事實截然相反。就拿愛爾蘭這個極端案例來說,饑荒一直持續到革命那年,它侵蝕著當地人的政治能量,也削弱了正在歐洲其他地方如火如荼展開的革命事件的影響。在尼德蘭,鬧饑荒最嚴重的地方在革命危機年代大體是沉默的。像西里西亞山谷這樣連年受食品短缺和營養不良之苦的地區,在革命爆發時往往表現得消極被動。在普魯士,革命激進主義思潮和暴力活動最火熱的中心是那些在饑年根本沒出現過糧食騷亂的城鎮。縱觀人類歷史,令人驚訝的不是最貧窮者摩拳擦掌地準備改變貧苦現狀,而是他們的逆來順受。最近一項關于起義暴力的研究總結道:“這是個深刻的、反復被印證的發現,即貧困和不平等的事實本身,甚至這類狀況的惡化,都不足以導向政治……暴力。”[4]這些觀察很重要,因為它們提醒我們革命是政治事件,在革命進程中政治享有一定自主性。革命不完全是社會系統中不斷累積的疾苦與不滿的必然結果。[5]

因此,這幾十年的社會疾苦與1848年革命的爆發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但這不意味著前文所考察的暴動和抗議無關乎革命的開始和進程。社會沖突即便在動機上常是自發的或非政治的,但其影響仍有可能是高度政治化的。關于森林權的爭議能開啟政治推理和立場明確化的進程。1827年,萊茵蘭的一些村社起訴普魯士當局,因為后者拒不承認他們在當地森林享有放牧和拾柴的傳統權利。村民選擇的辯護律師不是別人,正是特里爾的海因里希·馬克思(Heinrich Marx)——卡爾·馬克思的父親。這個案子極為復雜,一系列古已有之的使用權與新森林法規定的同質化的“資產階級”所有權形式相沖突。其父親答應接手此案時,卡爾·馬克思只有9歲,而訴訟一直延續到1845年,那時,年輕的馬克思已經為《萊茵報》撰寫了數篇關于林木盜竊的文章。他在其中批評萊茵蘭森林法一邊倒地保護一種權利形式(財產權),卻無視另一種權利形式(傳統使用權)。“狹隘、麻木、沉悶、自私的利己心”戰勝了允許不同階級的人從同一種公共資源中獲益的混合所有形式。[6]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中,馬克思回憶起,正是其早年與萊茵蘭森林法的論戰,讓他第一次有機會深入研究經濟問題。[7]

全歐洲的織工、農民、幫工、學徒和饑餓的暴動者所提過的零星要求在1848年革命中重新出現,這些要求不僅出現在馬路上和街壘里,還出現在工匠代表大會和數不清的小型集會中。在革命席卷的每座大城市中,對政治改革的要求(建立議會、制定憲法、擴大選舉權、出版和結社自由)與對社會改革的要求(最低工資、控制必需品價格、勞動組織、承認工作權)競相爭奪人們的注意力。1848年,柏林的面包房又像1846年那樣受到襲擊。整個萊茵蘭地區,醞釀了數年的沖突于此時重新沸騰。在西西里,農村的暴力卷土重來。成群結隊的農民自稱“社員/共產主義者”,因為他們是在捍衛村社對公有土地的權利。這些人組織大規模的非法占領運動,帶著牲畜侵入森林或圈起來的土地,銷毀稅收和土地賬冊,將市政府的金庫付之一炬。鄉間彌漫著一種“階級復仇”的情緒。[8]在西班牙,1848年,政治上最活躍的地區是紡織工人積極參與抗議的東北部。紐倫堡熟練的五金工人在1830—1832年就參與過暴力抗議;1848年,心懷不滿的他們不僅再次要求降低師傅資格的準入門檻,其中許多人還參加了當年5月在激進中產階級提議下成立的工人協會。1849年6月,六名熟練的五金工人和學徒被捕,因為他們秘密地用長柄鐮刀武裝起工人協會的成員,為革命起義做準備。在法國比利牛斯山區的森林里,“姑娘之戰”在1848年達到了戲劇性的高潮,一個又一個村社發動起義,與派來協助護林員的軍隊展開了激烈的戰斗。[9]

如果“革命性”指的是合乎自由主義或激進主義知識分子所追求的目標,那么并非所有這些騷亂都具有革命性。一些騷亂與革命精英的利益相抵觸。1846—1849年震動西班牙北部的第二次卡洛斯戰爭(也稱“早起者戰爭”)的核心是一場加泰羅尼亞人的起義。其導火索部分在于沒收教會地產與土地所有制的變革,后一政策剝奪了農民對于這些土地的傳統使用權,包括燒炭、拾柴和放牧的權利。起義矛頭指向拉蒙·馬里亞·德·納瓦埃斯(Ramón María de Narváez)的現代化和中央集權化政策,以及他在馬德里的溫和派政權。一些地方的起義者攻擊那些被他們認定為“自由主義者”的富人。[10]類似的動機也推動了1846年的瑪麗亞·達·豐特起義——葡萄牙北部的農民發動的反對安東尼奧·達·科斯塔·卡布拉爾(António da Costa Cabral)的自由主義政權的起義,它起初主要由女性領導。[11]法國居民為捍衛自古以來的權利而進行森林斗爭,震動了巴黎二月革命后新建立的共和國。在1848年早春成立臨時政府的巴勒莫自由主義要人,對農村“社員”的反侵占行為沒有什么同情心。襲擊猶太商人是19世紀40年代德意志社會動蕩的一個特征,該現象在1848年革命時重現,而這對于促進革命事業顯然毫無幫助。但革命從來就不只是革命者的夢想。革命釋放了社會中積壓的一切緊張與不滿,而不僅限于那些進步的訴求。

當秩序的崩潰促進了冤屈的表達時,其結果常常是暴力。暴力一旦開始,很快就可能愈演愈烈。糧食騷亂一開始或許只是為了填飽肚子,但旋即演變為針對“財富的象征、奢侈的場所,以及地方和國家權力”的普遍攻擊。[12]騷亂也可能會采取無政府主義和機會主義的形式。1847年4月普魯士紡織業城鎮施維布斯的一場糧食騷亂,始于饑民成袋地搶奪土豆和豌豆,但不久就擴展為一場大規模叛亂,將近1/4的居民都參與其中。[13]英國駐維也納公使龐森比(Ponsonby)子爵在1848年11月的報告稱,成群結隊的武裝工人試圖闖入其鄰居斯蒂芬·齊奇(Stephen Zichy)伯爵的家中,并劫掠其財物。他報告的到底是一場政治抗議活動,還是單純的搶劫?[14]1846年加利西亞西部可怕的暴力事件體現出的是對橫征暴斂的正義抵抗和對于受到起義威脅的奧地利秩序的忠誠,還是像一些人宣稱的那樣,純粹是惡棍和“大路上的流民”犯下的莽撞暴行?

不論過去還是今天,暴力和政治間的界限都不好劃定。在2011年倫敦騷亂期間,劫掠者從被毀的商店中搬走電視機,媒體對此場景極為震驚。這是在表達某種政見,還是只是在秩序普遍崩潰后釋放出的貪婪,即對商品的欲望?博主里斯·威廉斯(Rhys Williams)評論道,如果暴徒組織起來,如果他們向國家提出要求,如果他們把自己的憤怒聚焦于一點,“我們更有可能稱它為革命,而非刑事犯罪”。劫掠者很清楚地在表達一些東西—— 一種否定與一種匱乏,但他們的做法顯得粗暴且令人費解,因為:

……若要成為對話的一部分,若要“抗議”而不僅僅是制造騷亂,你得有條理清楚的、以政治語言表達出來的理想。應該改變什么,應該怎樣改變,對于這些問題,你得有一套清晰連貫的思路。你得有組織。你得相信有人會傾聽你的話,你得相信自己的言行多少能帶來些許改變。[15]

不過,即便社會暴力的實施者得不到理解和尊重,至少也會令人恐懼,而這也很重要。說到底,是武裝起來的工人群體所制造的恐懼,逼著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領袖負起真正的責任。正是同樣的恐懼,迫使各國政府讓渡權力于新的運動,并允許在城市里成立公民衛隊——這支穿著制服的納稅人組成的武裝隊伍,在富人區的街道上巡邏。同樣的恐懼也能解釋,為什么在更激進的群眾暴力的幽靈逼近時,自由主義者會如此輕易地倒向傳統的權威。恐懼在大部分情況下是對既定事實的反應,但有時也能起到未雨綢繆的作用。例如,皮埃蒙特-撒丁、尼德蘭和丹麥那些機敏的自由主義大臣們,每當預見起義即將爆發,便成功引入改革。對于下層暴力的恐懼塑造了革命展開的全過程。恐懼不是外界強加給革命的外源性因素,而是革命本身的一部分。

[1] Otto Lüning, ‘Ein politisches Rundgem?lde’, in Lüning (ed.), Die? Buch geh?rt dem Volke (Bielefeld, 1845), pp. 1–86, here p. 30.

[2] Anon. [Luigi Settembrini], Protesta del popolo delle due Sicilie [Naples, 1847], p. 37.

[3] Michael Spehr, Maschinensturm. Protest und Widerstand gegen technische Neuerungen am Anfang der Industrialisierung (Münster, 2000), p. 39.

[4] Jack Goldstone, ‘Population and Security. How Demographic Change Can Lead to Violent Conflic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56/1 (2002), pp. 3–21, here p. 8.

[5] 關于社會沖突與革命激變的非線性關系,參見Anna Maria Garcia Rovira, ‘Radica lismo liberal, republicanismo y revolución (1835–1837), Ayer, no. 29, La Política en el reinado de Isabel II (1998), pp. 63–90。

[6] [Karl Marx], ‘Debatten über das Holzdiebstahlsgesetz’. 還可參考該系列的其他文章,見Rheinische Zeitung, nos. 298, 303, 305, 307。consulted online at http://www. mlwerke.de/me/me01/me01_116.htm, 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109.htm, 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124.htm, 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131.htm, and 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139.htm,respectively.

[7] Monz, ‘Waldproze? der Mark Thalfang’, p. 396.

[8] Riall, Sicily and the Unification of Italy, p. 57; Rosario Romeo, Il Risorgimento in Sicilia(Bari, 1950), p. 187; Smith, ‘The Latifundia’, p. 98.

[9] Ph. Vigier, ‘Les troubles forestiers du premier XIX siècle fran?ais’, Revue forestière fran?aise 32 (1980), pp. 128–35.

[10] 參見Vicente Fernández Benítez, Carlismo y rebeldía campesina. Un estudio sobre la conflictividad social en Cantabria durante la crisis final del Antiguo Régimen(Madrid, 1988); R. Vallverdú Martí, La guerra dels Matiners a Catalunya (1846–1849)Una crisi económica i una revolta popular (Barcelona, 2002); 關于第二次卡洛斯戰爭在西班牙和更廣闊的歐洲語境中的地位,參見Rafael Ruzafa Ortega, ‘Movimientos sociales en la Espa?a del siglo XIX’, Aula-Historia Social, 22 (2008), pp. 18–38; Ignacio García de Paso García, ‘El 1848 espa?ol.?Una excepción europea?’, Ayer, no. 106 (2017) (2), pp. 185–206。

[11] Ignacio de Paso García, ‘“Ya no hay Pirineos”. La revolución de 1848 en Aragón’,Revista de historia Jerónimo Zurita, no. 91 (2016), pp. 183–203,here p. 199.

[12] Gailus, ‘Food Riots’, p. 190.

[13] Ibid., p. 172.

[14] 龐森比子爵致帕麥斯頓的信,寫于1848年11月20日,維也納,見Markus M?sslang, Torsten Riotte and Hagen Schulze (eds.), British Envoys to Germany, 1816–1866 (Cambridge, 2006), vol. 3: 1848–1850, pp. 423–5, here p. 425。

[15] Rhys Williams, ‘Diary of a Utopia. Looting an Empty Utopia’, 23 August 2011;consulted online at https://web.archive.org/web/20210813094529/https://finzion imagazine.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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