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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6年,加利西亞

談到由社會問題觸發的怨恨與政治沖突相結合的后果,在1848年以前的歐洲,沒有哪里比奧地利帝國的加利西亞更深受其害。1846年2月18日或19日的晚上,加利西亞西部重鎮塔爾努夫以北大概七千米的利西亞古拉,一家旅館門前發生了一次不同尋常的會面。波蘭愛國者集合于此,以策劃一場反抗奧地利當局的起義。他們之中有流亡巴黎的波蘭民族政府的代表,如弗朗齊歇克·維肖沃夫斯基(Franciszek Wiesio?owski)伯爵和其他名流,還有波蘭的土地貴族及其莊園管理者,以及神職人員和專業人士。這些人都全副武裝,準備發動一場旨在控制加利西亞和克拉科夫自由市的起義,接著建立民族執行委員會,再朝著復興獨立的波蘭努力。不過波蘭很大程度上是個農業社會,密謀者們明白,他們的事業若想成功,就必須得到農民的支持。附近多個村莊的農民被召集到了這家旅館,他們拿著鐮刀、草叉、連枷和鐵鎬之類的武器。一個名叫莫根施特恩的神父參與了這場密謀,他向農民發表演說,號召他們加入波蘭貴族的起義軍。接著是維肖沃夫斯基伯爵的發言,他向農民承諾,參加起義的回報相當豐厚:所有的封建賦稅都能免除,以后不再有勞役,招人恨的食鹽和煙草王室專賣制度也會被廢除。用鐮刀和連枷武裝起來的農民應該加入向塔爾努夫進發的隊伍,為建設新波蘭出一份力。

維肖沃夫斯基講完后,一直與農民站在一起的一個名為施特爾馬赫的村官公開向維肖沃夫斯基發難。他讓農民想想奧地利政府為他們做過的善事,請求農民繼續效忠皇帝。有個農民聽到這話后膽子大了起來,警告其他人:“要是聽信了這些貴族的話,他們就會把你們當牛馬一樣套上挽具驅使了。”這一瞬間似乎萬事都靜止了。但緊接著,一個貴族抬槍射殺了這個發言的農民。他本想震住這群人,結果卻適得其反:憤怒的農民開始攻擊起義者,地主們則用手槍和獵槍還擊,“但在肉搏戰中,拿著鐮刀的農民占據了決定性優勢”。雙方互有傷亡。40名起義者(大部分都身受重傷)落入農民手中,剩下的則逃離了現場。在這些被俘的人當中有維肖沃夫斯基伯爵、羅默和斯托約夫斯基。他們被五花大綁,關在旅館里一整夜。次日早晨,一支來自塔爾努夫的奧地利騎兵中隊將他們押走。[1]

類似的場景接下來幾天在加利西亞西部反復上演。同一天在距塔爾努夫不遠的奧萊斯諾,一位頗有名望的當地地主,在與不久前才參與密謀的起義者卡羅爾·科塔爾斯基(Karol Kotarski)伯爵和其他起義者會面后,召集了早已武裝好的農民。他把波蘭國旗插到他們面前的地上,向農民保證:將來農民可免除勞役,擁有自己的土地,并可獲得社會平等地位。這里的農民也沒有被說動。農民祝科塔爾斯基好運,但不打算和他們的好皇帝斐迪南(Ferdinand I)開戰。科塔爾斯基不再試圖說服農民,準備在當晚前往克利科瓦的集合點。但此時農民的情緒越發敵對,他們開始在宅邸周圍聚集。科塔爾斯基再次現身,跟在他身旁的神父也勸農民參加起義。但農民轟走了神父,要把伯爵押到奧地利在當地的駐軍總部,因為他現在是個實打實的叛亂分子。局勢開始失控。當農民試圖抓住科塔爾斯基時,有人開了槍,農民也揮舞起了鐮刀。在接下來的血腥沖突中,科塔爾斯基、神父、管家(一位高級莊園管理人),以及兩個姓名不詳的人被殺。剩下的奧萊斯諾密謀者大部分都受了傷,農民把他們全抓起來,五花大綁,次日早上用馬車押解到塔爾努夫。

1846年加利西亞起義是拿破侖戰爭結束和1848年革命之間歐洲最血腥的內部沖突。它事實上是兩場起義而非一場。第一場是加利西亞省和鄰近的克拉科夫自由市的波蘭精英試圖發動的民族起義;第二場是農民的反起義暴力浪潮,它將前一場起義扼殺在搖籃中。

波蘭在1772年、1793年和1795年被它的三個鄰居普、奧、俄三次瓜分后,落入奧地利手中的原波蘭王國南部地區被稱作加利西亞。其面積約占原波蘭王國的18%,人口卻占該王國的32%。加利西亞位于奧地利與俄國兩大帝國交界的山區,即便以哈布斯堡王朝領地的標準來看,它的民族構成也是極為多元的。這里散布著猶太人、德意志人、亞美尼亞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羅姆人的社群,此外在外喀爾巴阡山區還零星分布著一系列高地文化社群:有從前(和現在)說烏克蘭語方言的蘭克人、博伊科人和胡楚爾人,還有講一種類似于烏克蘭語的波蘭高地方言的戈拉爾人。在加利西亞西部(今屬波蘭)占支配地位的民族是波蘭人,而在倫貝格(今利沃夫)一帶的東部區域(今屬烏克蘭)占優勢的則是烏克蘭人。

多年來,波蘭民族主義者在加利西亞密集開展政治活動。1830—1831年起義失敗后,許多逃離俄占區的波蘭難民流落到了加利西亞,他們希望在此建立一個跨俄國邊境的領土收復運動中心。奧地利當局驅趕這些人員的行動收效甚微,因為難民輕易地融入了波蘭的莊園環境,而且還能從愛國神父那兒取得偽造的洗禮證書,以證明自己是加利西亞人。從19世紀40年代初開始,來自加利西亞地區的奧地利警情報告就一直顯示,當地的波蘭土地貴族及其支持者正在頻繁進行革命活動。該省充斥著從邊境的數條秘密渠道偷運來的民族主義小冊子和書籍。1845年,當局對戈爾奇庫夫一個名叫愛德華·雷爾斯基(Eduard Rylski)的人展開調查,他是莊園主的兒子,曾勸說莊園上的農民反抗奧地利政府。調查顯示,雷爾斯基曾向農民承諾:要從勞役中解放農民,要廢除鹽稅和煙草稅,關鍵在于趕走“德意志人”。[2]他的言辭很誘人,但是承諾解放農民的土地貴族面臨著信任問題:封建體系的最大擔保人和受益者正是這些波蘭貴族自己,而勞役是這一體系不可或缺的部分。鹽和煙草專賣是另一回事,那是由奧地利王室壟斷的。但農民為什么會相信波蘭貴族會廢除那個把貴族歸為特權階層的體系呢?

未來波蘭起義的性質應該是純粹民族性的、政治性的,還是也要包含社會改造的維度?關于這一點,巴黎的流亡者所領導的波蘭復國運動內部并不能達成共識。總的來說,僑民中貴族的、保守的或溫和的派系傾向于前者:先盡可能通過國際外交的手段來光復歷史悠久的祖國,之后再處理內部問題。民主派則傾向于社會革命的方式:光復祖國應該與社會解放相結合,如此才能確保這一事業在最底層的波蘭人眼中具有正當性。[3]19世紀三四十年代,民主革命派與貴族派之間關于波蘭民族未來問題的分歧始終困擾著加利西亞的波蘭復國主義者。貴族派的理想合乎地主的胃口,但對背負著封建義務的農民而言沒什么好處。民主派的方案對社會下層有潛在的吸引力,對許多傳統的貴族而言卻是令人厭惡的。

加利西亞的農村也不能幸免于那些折磨歐洲其他農業社會的問題。與許多地方類似,這里的人口增長加劇了日漸兩極化的社會結構的不平衡:一方面是一小群富裕農民;另一方面是人口越來越龐大的邊緣階層,他們靠著耕種小塊土地和在莊園里勞作勉強維生。這里有一些農村紡織業和手工業,但它們主要面向當地消費市場:農民的制成品不會流入出口導向的商業網絡,而是由莊園主直接收購,莊園主壟斷了買方市場,這使得他們能夠壓低價格。在這里,莊園經濟與資本主義市場結構相互滲透的程度遠不如普魯士等地。因此,這里的問題不在于工業化或商業化,而在于農民接觸不到莊園之外的經濟機會。作為消費者,許多莊園農民也在一定程度上與外界隔絕,比方說,他們只能買到在莊園里用本地產的谷物釀造的定量啤酒和烈酒。

結果,加利西亞農業所創造的繁榮只有很少一部分惠及真正耕種土地的人。加利西亞農民貧困加劇的一個標志,是他們愈加依賴馬鈴薯。1845年馬鈴薯病害席卷全歐時,加利西亞馬鈴薯的播種面積是小麥和黑麥的播種面積之和的4倍。[4]1845年與1846年之交的冬天,饑餓在加利西亞農村蔓延,奧地利當局和歐洲其他許多政府一樣采取了賑濟措施,向較大的城鎮供應低價面包和其他食物。這些措施也附帶著強化了農民對奧地利當局的忠誠。

在一個被如此嚴重的不平等割裂的農業社會中,波蘭地主始終難以說服他們的屬民為了貴族的反奧地利民族起義賭上身家性命。更何況,低識字率(該省只有20%的兒童接受教育)使得僑民組織更難在農民間開展宣傳工作。[5]起義領袖發布的指令稱,要用演講和布道鼓動農民,令他們相信起義的目標不是恢復舊波蘭,而是在“完全自由和人道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波蘭。[6]誠然,土地所有者承諾減免“封建負擔”,但農民很可能問:要是他們這么熱衷于貴族和農民間兄弟般的平等,之前為什么不做出改變呢?在許多起義者的莊園里,直到1846年,農民和莊園管理層仍時常因苛重的勞役負擔和其他地方性爭端對簿公堂。這本身沒什么奇怪的——在當時的歐洲,這種爭端隨處可見,但在當時的特殊背景下,這些爭端就破壞了波蘭民族運動的邏輯,因為它的前提假設是全體波蘭人存在共同感情,團結一致。歐洲大陸許多地方的農民都會向上級權威請愿,把他們從所謂的地方精英的虐待中解救出來。但在加利西亞,這種仲裁使問題變得很復雜,因為農民并沒有把奧地利司法當局當作壓迫者,而是當作調停者和擔保人。讓事態進一步復雜化的是,在加利西亞東部莊園里勞動的大部分都不是波蘭人,而是烏克蘭人,他們的神職人員和宗教儀式與波蘭地主階層不同。相較于遙遠西部的波蘭農民,波蘭民族起義的想法對烏克蘭農民的吸引力就更小了。因此,波蘭起義哪怕組織得再好,也會在號召加利西亞人起來反抗奧地利帝國時面臨重大困難。更別提這場起義從一開始就命運多舛了。

籌備起義的中心不在加利西亞本土,而在流亡團體中,尤其是在1830—1831年起義失敗后成立于巴黎的波蘭民主協會的圈子里。協會任命作家兼軍事理論家盧德維克·梅羅斯瓦夫斯基(Ludwik Mieros?awski)為加利西亞行動的領袖和指揮官。起義者制訂了詳盡的計劃,不僅包括未來波蘭的國家制度,還包括外交、貿易和社會政策。不過,未來的波蘭政府到底要如何處理社會問題仍然懸而未決。起義者一心在為他們的冒險做軍事準備。起義會在加利西亞和克拉科夫自由市打響,之后將擴展到被普、奧、俄瓜分的全部三個區域。

梅羅斯瓦夫斯基深信,光靠迅速且組織良好的貴族起義就足以達成主要目標。然而在2月15日,他們的密謀受到一記重擊:指揮官本人及其副手在波森城內被普魯士警察逮捕,而密謀者已聚集在此地,為起義做最后的安排。重要協調人以及梅羅斯瓦夫斯基的秘密文件統統落入警方手中,其中不乏駭人聽聞的指示:在起義后的最初幾小時內殺掉各地的“壓迫者”,并以“詭計和西西里晚禱”相結合的手段消滅駐軍,最終建立一個擁有獨裁權力的臨時政府。更令人難堪的是,普魯士警方之所以能突襲起義委員會,是因為那些擔心革命前景的波蘭地主把起義消息泄露了出去。[7]此般兇兆為整場短命的起義蒙上陰影。

起義仍能進行下去或許才是令人驚訝的。起義者僅在克拉科夫短暫地取代了當局。波蘭民族復興的夢想在這座城市得到了廣泛的社會支持,起義者一度成為這座占地約60平方千米的自由市不可挑戰的統治者。克拉科夫的起義要到格杜夫戰役后才徹底失敗。此戰中,由路德維希·馮·貝內德克(Ludwig von Benedek)上校率領的奧地利軍隊(在許多農民志愿軍的幫助下)消滅了仍在此地區活動的最大一支起義軍。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在加利西亞,起義從一開始就受到本土農民的阻撓。

那些天發生的事件最令時人震驚的一點是其極端的暴力性。根據一份以目擊者證詞為基礎的敘述,2月19日,“區首府塔爾努夫的景象史上罕見”[8]。雪橇和馬車涌入鎮子,上面裝滿浸透了鮮血的貴族、官員和管事的殘尸,扛著鐮刀、長矛、連枷、草叉和槍支的農民圍在一旁。農民先是在起義者動員時打敗了他們,再用死者的步槍武裝自己,開始到各家各戶搜查可疑分子。有時,嚇破膽的起義者或疑似起義者從窗子里朝攻擊者開火自衛殘害尸體,農民就會沖進房子或將其點燃,有時會殺死里面男女老幼。這種暴力持續了好幾天。一些尸體被運往塔爾努夫;另一些則被直接倒進墓地外的溝,草草掩埋。在死者家人面前殘害尸體、實施酷刑和表演性斬首的行徑見于大屠殺暴行的傳說。

起義發生時,正在加利西亞的三個區進行為期六個月的傳教活動的卡羅爾·安東涅維奇(Karol Antoniewicz)神父驚駭于這種無差別的暴行。他在毀滅和傷害的景象間穿行了數日,看到莊園宅邸或被洗劫一空,或被夷為平地。他走近一幢房子的廢墟問道:“主人在哪兒?”當地人答道:“被人用連枷打死了。”尤其令他震驚的是有關神父被殘殺的報告和教堂被褻瀆的景象。那些曾經如此虔誠的信徒如今成了“劫掠教堂的人”,“他們毀壞、褻瀆了十字架,但就在一個月前,他們還跪在這些十字架前”。整個“教區的社會秩序”都毀于一旦。[9]安東涅維奇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起義者招募加利西亞的波蘭神職人員作為密使和鼓動者,他的同事們才會陷入險境。

博古施家族的命運尤其駭人。87歲的任齊奧維采莊園主斯坦尼斯勞斯·博古施在自己的宅邸中被殺。在他的幾個兒子當中,生病的維克托林和幾乎完全癱瘓的尼科代姆在妻兒面前被人用連枷活活打死。他14歲的孫子弗拉迪米爾被割斷了喉嚨。另一個兒子蒂圖斯被人從閣樓扔到院子的鵝卵石地面上摔死了。46歲的小斯坦尼斯勞斯在亞沃采被農民抓住,帶到了皮爾茲諾的治安官那兒。但另一幫農民強令鎮長把他交出來,然后扒掉了他的衣服,他試圖逃走的時候被人用連枷把“腦漿打了出來”。[10]農民追上了從莊園里出逃的四人(包括博古施家的另一個兄弟維克托和一個叫亞當·波霍雷茨基的當地教師),對他們先毆打,再割喉。[11]

塔爾努夫一帶的局勢完全失控,起義軍總指揮部于是立即命令其他地區的指揮官暫停行動,觀望并等待進一步指示。但并不是所有的命令都能順利送達。給桑博爾(今烏克蘭桑比爾)地區起義軍指揮官西科爾斯基伯爵傳令的信使在路上被捕,于是連人帶信被移交到倫貝格警方的手中。與此同時,西科爾斯基還不知道其他地方起義的結果就開始了行動。2月20日晚,我們熟悉的那一套又開始了:倫貝格東南方向的霍羅扎納莊園下屬6個村子的農民被告知,次日早晨帶上鐮刀、連枷、草叉和鐵鎬集合。約60個密謀者在大院門前預先搭好的木制主席臺上就座,他們中許多人都是當天早晨坐馬車來的。來自各村的農民各自列好隊,在講壇前圍成大型的半圓。各村隊伍前站著的是村治安官和市政官員。根據一份資料所述,西科爾斯基登上主席臺,升起波蘭國旗,發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說,稱他的聽眾為“波蘭兄弟”。這個開頭不好。農民開始高呼:“我們是魯塞尼亞人!我們是魯塞尼亞人!”根據另一份報告,發言的是管家恰普利茨基,他舉起右手對天發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句句屬實,而后宣稱:從今往后廢除一切賦役;煙草和鹽會變得便宜;所有人,不論是地主還是農民,都享有自由,都是兄弟;但他們必須先和地主一起武裝起來,趕走欺壓農民的皇帝和“德意志人”。[12]

這時,村治安官、魯塞尼亞人德米特羅·庫哈爾開始發言。他表示,事情的發展不會如這位官員所愿。他們不會趕走皇帝,因為那只會回到以前波蘭聯邦的日子,那時,每個人都想當國王,每個波蘭貴族都能隨便虐待自己的農民。于是戰斗爆發了。密謀者成功地在院子里筑起工事。農民則縱火圍攻大門,密謀者成群突圍時,他們遭遇了與全國各地的許多同伴相同的命運:或是被鐮刀砍死,或是被連枷打死。死者和半死不活的人被堆上馬車,送往倫貝格。[13]西科爾斯基的結局尤具悲劇性:他和一個朋友成功逃脫了,但當他們發現自己跑不過追捕者的時候,就把槍口對準了彼此。此處的底層邏輯和加利西亞西部地區的一樣,只不過多了民族差異。但這類暴力在加利西亞東部并不普遍,這里的大部分起義沒有流血就直接失敗了。

加利西亞事件之殘酷,以及近身屠殺之慘烈震驚了許多時人,至今仍令人震驚。死者人數據估計在500~3000人,最可靠的估計是1000人左右。約500幢莊園宅邸被毀。事件發生時一名年僅4歲的貴族幸存了下來,他在50年后的敘述展現了這一創傷的持久影響:“那些感情如此猛烈,足以震動一個孩子的靈魂。這段經歷太重大了,就像是自我認同發展的起點。”[14]

那時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發生這一切?關于這些問題,人們從未達成共識。留存下來的記錄或來自受害者的親戚和支持者,或來自奧地利官方,對事件的敘述可謂天差地別。當時的報刊報道也好,后世的歷史書寫也罷,人們對同一事件的看法因民族和意識形態的不同而嚴重割裂。那些肯定奧地利帝國及其代表的政治秩序正當性的人,傾向于強調起義者的魯莽無謀。起義只有得到人民的支持才能成功,在大部分人民都不信任或憎惡起義精英的情況下,起義者們為什么還要鋌而走險發動起義?對心懷民族情感的波蘭人和認同其事業正義性的人們而言,起義的正當性是毋庸置疑的(盡管僑民團體對起義的時機和策劃仍有些不愉快的爭論)。起義敘事的每一個要點幾乎都存在爭論。[15]奧地利方面的敘述強調波蘭地主壓迫農民的行為,波蘭方面的敘述則聲稱是奧地利人存心挑撥農民與地主的關系。[16]在奧地利方面的敘述中,殺人者是心懷怨恨的農民;在波蘭方面的敘述中,殺人者則是“輪休的帝國士兵”、罪犯和“大路上的流民”——他們是背棄祖國召喚的流氓無產者。[17]在奧地利方面的敘述中,反起義是忠誠的帝國臣民自發的回應;在波蘭方面和同情波蘭方的敘述中,反起義是犯罪者和奧地利當局在起義前就謀劃好的殘暴回擊。

奧地利當局付給農民錢和鹽,以換取其俘虜的波蘭起義者的頭顱,這一信念在波蘭人的公共記憶中根深蒂固。揚·內波穆岑·萊維茨基(Jan Nepomucen Lewicki)的油畫《加利西亞大屠殺》(Galician Massacre)完美地再現了這一傳說。在此畫中,我們可以看到農民在奧地利軍營前恭恭敬敬地排隊,手里提著波蘭貴族的頭顱,一名軍官正在給他們發錢和鹽,桌子底下堆著一摞從莊園宅邸里搶來的瓷器。實際上,在當時的文件里,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奧地利當局為起義者的頭顱開出了“猶大的賞金”,也沒有證據支持在早期的波蘭敘述中反復提及的一種說法:用活捉的起義者只能從奧地利人那里換來5茲羅提,用其尸首卻能換來10茲羅提。[18]另外,奧地利人盡管在事前掌握了充足的情報,他們應對起義的安保措施卻相當不力。毫無疑問,一旦發現事態發展對他們有利,奧地利人便連著幾天都任其自流,連皇帝最有權勢的大臣克萊門斯·馮·梅特涅也批評奧地利當局反應遲緩。[19]也確實有兩個地方的基層官員,因為警力和軍力不足而獎賞那些將(活著的)起義者移交給當局的人。不管怎么說,暴力一旦開始,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政治借口,而自有其動力。不論地主參與起義與否,殺人團伙都開始追獵他們并搶奪其財產。

兩場勢同水火的起義同時發生,給解讀帶來了困難。多年以來,波蘭人為爭取民族獨立發動了一系列英勇但失敗的起義,這次起義可以輕易地納入這一語境。解放與現代化為它提供了部分動力,至少在一些參與起義謀劃的流亡者眼中如此。這是否意味著農民起義是反革命?又或者它是農民對封建制的反抗?畢竟,大部分地主對于激進的社會起義的前景不感興趣,像雅各布·謝拉(Jakub Szela)這樣的農民領袖則在波蘭起義中看到了封建主義卷土重來的可能性。謝拉的名聲也因評論者的民族和意識形態立場不同而迥異。在奧地利人眼里,他是個被地主(博古施家族)的長年虐待逼反的正直農民。在幸存的博古施家族成員眼中和波蘭鄉紳傳統的民族記憶中,他是個可惡的訟棍、奧地利的走狗,一有機會清算那些社會地位更高的人,便成了冷酷的殺人犯。但是塔爾努夫的農民將他視作敢于反抗主人的“農民王”。在一些冷戰時期的波蘭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看來,謝拉是個農民革命者。

不管我們怎么解讀中歐這段短暫但極度暴力的歷史,它都表明了社會動亂是復雜而多維的。地主的民族復興美夢在農民眼里也許是封建制復辟的噩夢。政治的不滿和社會的憤懣可能無法攜手一致。各種動亂可能匯聚、共振,也可能相互抵消。這兩種情況在1848年革命時都會出現。正如馬克思在他寫于1842年的關于森林法的文章中所言,世界的多面性是由其無數組成部分的單面性構成的。[20]

揚·內波穆岑·萊維茨基,《加利西亞大屠殺》。在這幅插圖中,哈布斯堡之鷹的存在表明政府卷入了暴力活動。奧地利官員用鹽和現金向農民購買波蘭貴族的頭顱,而從波蘭貴族鄉間別墅掠奪來的銀器則堆積在桌子周圍。另有一名奧地利官員在一絲不茍地將這一切(從銀器和被砍下的頭顱到所提供服務的報酬)記錄在一本賬簿上。圖中的這一切都沒有真實發生過,但萊維茨基富有震撼力的畫面捕捉到了1846年加利西亞波蘭精英記憶的關鍵元素

資料來源:Polish Army Museum, Warsaw (Acc. No.30305 404).(Photo: East News)

加利西亞事件也提醒了世人,如果政治領袖不考慮農民,會帶來怎樣的風險。在1846年3月寫給奧地利駐意大利最高指揮官、陸軍元帥拉德茨基(Radetzky)的信中,梅特涅不無得意地夸口道:“新時代已經到來。民主派搞錯了他們的社會基礎,沒有人民的民主不過是妄想。”[21]梅特涅時代很快就會終結,但費利克斯·馮·施瓦岑貝格(Felix von Schwarzenberg)親王到訪暴行現場后,得出了自己的結論。(1848—1849年的政治動蕩后,施瓦岑貝格將在奧地利體系的重建中發揮中心作用。)當時的一個象征性事件尤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聲稱自己在皮爾茲諾遇到了一群武裝的加利西亞農民,并詢問他們要去干什么。農民(用波蘭語)答道:“我們押來了幾個波蘭人。”施瓦岑貝格被弄糊涂了:“‘波蘭人’,這是什么意思?那你們是什么人?”農民答道:“我們不是波蘭人,我們是帝國的農民。”施瓦岑貝格問道:“那誰是波蘭人?”他們答道:“哦,波蘭人!地主、官吏、文書、教授才算波蘭人,而我們是農民,帝國的農民!”[22]施瓦岑貝格是當真參與了這場對話,還是道聽途說的?這一切是否確實發生過?所有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故事反映了奧地利人對這些事件的某種理解。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皮爾茲諾的“帝國的農民”的答復似乎暗示,盡管最貧窮、最卑微者完全有理由感到不滿,但他們仍是保守派或至少是想要維持、恢復秩序的人在緊急情況下可依靠的一種資源。如果比起波蘭民族運動,帝國在人民心中扎根更深,對帝國權威的捍衛者而言,這無疑是個令人心安的消息。施瓦岑貝格在1848—1849年革命當時和之后都會牢記這次“教訓”(這和許多“歷史教訓”一樣,不過是確證了想從歷史中吸取教訓者的一廂情愿的直覺)。

一些波蘭民族運動的積極分子察覺到了同樣的問題。加利西亞起義前夕,流亡民主主義者兼哲學家亨里克·卡緬斯基(Henryk Kamieński)發現,農奴制下的波蘭農民不知道什么是“祖國母親”,因為對他們而言,波蘭不是母親,而是兇惡的繼母。[23]波蘭詩人、地理學家兼革命者文岑蒂·波爾(Wincenty Pol)曾在1830—1831年的起義中英勇奮戰,加利西亞起義爆發時正住在塔爾努夫東南約四十千米的克羅斯諾。他被農民痛打了一頓,其手稿和文書連同他藏身的宅邸被付之一炬。要不是奧地利人趕到,他很可能已然身亡。對他而言,1846年的創傷永久摧毀了他的信念——通過農民和民主的道路實現政治改革。其他人則從中學到了更為偏狹的教訓:對卡羅爾·安東涅維奇神父而言,罪魁禍首顯然是“猶太人”,“他們像蜘蛛一樣,用不道德的網裹住了貧苦農民”。[24]匈牙利的反對派領袖也吸取了加利西亞“教訓”,在加利西亞事件之后,他們才接受科蘇特·拉約什的主張:將徹底解放匈牙利農民作為反對哈布斯堡王朝的手段。[25]匈牙利農民群體要是像加利西亞農民一樣反對馬扎爾愛國地主階級領導的話,后果將不堪設想。在有民族主義傾向的克羅地亞貴族和知識分子當中,加利西亞事件的沖擊突顯了農村問題之重要性及其對克羅地亞民族團結的威脅。[26]

加利西亞事件在西歐幾乎被徹底遺忘了,但它在東歐和中東歐的記憶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痕跡,在奧地利、波蘭、烏克蘭作家和史家的史著、回憶錄和虛構文學中反復出現。[27]利奧波德·馮·薩赫-馬索克(Leopold von Sacher-Masoch)的小說《東斯基伯爵:一部加利西亞史》(Graf Donski. Eine galizische Geschichte)是加利西亞事件最奇異的回響之一。此書兩個略有不同的版本分別于1858年和1864年出版。薩赫-馬索克寫了著名的《穿裘皮的維納斯》(Venus in Furs)。他的名字還是“masochism”(受虐癥)一詞的詞源,精神病學家理查德·馮·克拉夫特-埃賓(Richard von Krafft-Ebing)未經他同意就用他的名字來命名這種心理狀態。他的父親也叫利奧波德·馮·薩赫-馬索克,在1846年起義時任倫貝格帝國警察局長。其父據信是《波蘭起義:來自加利西亞的回憶》(Polnische Revolutionen: Erinnerungen aus Galizien)的作者。此書于1863年匿名出版于布拉格,對起義做了細致的描寫,在許多方面相當真實,但也頗具爭議。關于作者的猜測是有道理的,因為從書中可看到警方檔案和行政管理知識的痕跡。但是這位父親在回憶錄中對暴行和苦難的密切關注非同尋常,這一特點在他兒子更加怪異的小說中還會出現。

小說的主角是東斯基伯爵,一名瀟灑的波蘭起義者。起義發動的2月19日早晨,他正在霍沃扎尼(可能是在影射霍羅扎納)莊園宅邸的一間臥室里和萬達調情,她是一位親王的妻子、起義領袖羅茲明斯基的女兒。當時,起義者在這里集合。接著便是奧地利人的記述中那些熟悉的場景:農民帶著武器到起義者面前集合。莊園管家以標準的演說開場:

你們或許以為是叫你們來打獵的吧。確實是打獵,但稍有不同,這回要獵殺的是壓迫我們的德意志豺狼。皇帝是個好人,但他的官員都是嗜血之徒。我們不是奧地利人,我們是波蘭人,你們也是波蘭人!……孩子們,我會給你們免除勞役,給你們免費的鹽和煙!

農民們沉默不語,東斯基伯爵失去了耐心。“你們這幫不知感恩的狗東西!”他怒吼道,“看來你們不想要仁慈和享樂,更喜歡吃棍子!該說的都說了,要是你們這幫賤民不愿意安安靜靜地跟我們走,就用鞭子抽著你們走。”

東斯基伯爵又說了些難聽的話,這時,“溫柔的巨人奧努夫里”——一個四肢發達、秉性溫和的魯塞尼亞人——推開人群,走到了最前面,向管家說道:“我是個農民,但我也有記憶。”他提醒農民許多年前地主老爺也曾像這樣把他們召集起來。農婦們被強令站到中間,彎下腰,掀開裙子。男人們則被命令靠看屁股來辨認自己的妻子,認錯的人要挨50下藤條。奧努夫里在最后慷慨激昂地呼吁農民不要參加起義。有個貴族開了一槍,奧努夫里的鐮刀一閃,管家的腦袋“被劈成了兩半”。接下來的場景極其殘暴。作者重點描寫的是萬達。騎在馬上的她突然被烏克蘭人包圍了。有人用鐮刀從身后砍她的坐騎,馬被嚇得騰空而起。萬達從馬鞍上摔了下來,腳卻卡在了馬鐙里。

東斯基聽見了她的尖叫,聽見她在死亡的恐懼中哭泣……東斯基離她越近,馬就蹦得越野,拖著親王夫人四處跑。她試圖用手撐地,但手很快就磨爛了,而身上的肉也被一片片撕扯而下,她只得聽天由命,那顆漂亮的腦袋也漸漸耷拉了下來。血已經開始從她的胸口滲出,染紅了積雪。東斯基現在看到,那顆漂亮的小腦袋(他仍然愛她,他的臉頰上好像還殘留著她嘴唇的觸感)撞在石頭和冰面上,血和腦漿濺在烏黑的散發上,血肉模糊的脖頸上還系著那頂聯邦帽(波蘭愛國者的帽子)。

暫時趕走暴動農民后,東斯基一行人把萬達抬進了屋里。她奇跡般地還活著。血從她的唇間,從他“不久之前以渴望親吻的眼神注視著的”嘴唇中間流了出來。他撕開她的上衣好讓她呼吸,于是“親王夫人迷人的白胸脯露了出來”。她的身體狀況似乎在好轉。但又一股“血流”的出現表明情況并不樂觀。東斯基沒有被嚇倒,他抓起一塊亞麻餐巾,蘸了點水,用它“輕輕地把腦組織從傷口處按了回去,然后用濕布包住傷口”。這種大膽的做法驚人地有效,至少暫時如此。萬達猛地睜開眼,激動地將血肉模糊的手伸向東斯基,親吻他,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然后死了。[28]

讀了這些段落,我們就能明白為什么克拉夫特-埃賓要用作者之名來命名一種性心理疾病。但我們也知道,這種栩栩如生的暴力描寫與其他回憶并無根本的不同。比方說,萬達腦漿迸流的景象就與波蘭貴族盧多維克·德比茨基(Ludowik D?bicki)回憶中一個令人難忘的場景頗為相似。起義發生時,德比茨基只有4歲。他描寫了一個農民怎樣“用斧子一下劈開(一個年輕人的)腦袋,腦漿都濺到了谷倉頂上”。這個年輕人嚇得魂飛魄散的姐妹試圖“擦掉兄弟臉上的鮮血和腦漿”,此時幾個農民拿來水“想要喚醒他”(這不太可能)。[29]薩赫-馬索克的小說還有其他有趣的特點。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敘事是破碎的、多視角的。他在描寫當事各方——波蘭地主、波蘭農民和烏克蘭農民——時考慮到了各人不同的志向、價值觀和對過去的意識,從而創造出了豐滿鮮活的人物形象。他筆下的每個人都值得同情,但都有缺點。薩赫-馬索克或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回答如下問題:在一個仍試圖彌合裂痕(至少在官方層面如此)的社會,要如何回憶過去的暴力沖突?他從暴力中獲得的可怕的、性愛化的愉悅更難解釋。一個或許還算恰當的解釋是:若要真正地全面理解暴力發生時的情況,必須從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角度去設身處地地想象和思考。薩赫-馬索克關于1846年加利西亞暴力事件感知的核心,是他親歷并銘記的事。在1879年出版的一篇自傳片段中,他回憶起自己10歲時所看到的場景: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1846年的恐怖場景……2月里的一個陰天,我看到起義者有的死了,有的受了傷,被武裝起來的農民押到(倫貝格);他們躺在骯臟的小車上,血從稻草里流出來,狗就在旁邊舔這些血。[30]

[1] Anon. [Leopoldvon 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Erinnerungen aus Galizien(Prague, 1863), p. 89.

[2] Michael Chvojka, ‘Zwischen Konspiration und Revolution. Entstehung und Auswirkungen der Revolution von 1846 in Krakau und Galizien. Wahrnehmung und Aktionsradius der Habsburger Polizei’, Jahrbücher für Geschichte Osteuropas, new series, 58/4 (2010), pp. 481–507.

[3] Moritz Freiherr von Sala, Geschichte des polnischen Aufstandes vom Jahre 1846. Nach authentischen Quellen dargestellt (Vienna, 1867), p. 50.

[4] Arnon Gill,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1846. Zwischen nationalem Befreiung-skampf und antifeudaler Bauernerhebung (Munich, 1974), pp. 76–8.

[5] Hans Henning Hahn, ‘The Polish Nation in the Revolution of 1846–49’, in Dieter Dowe,Heinz-Gerhard Haupt, Dieter Langewiesche and Jonathan Sperber (eds.), Europe in 1848. Revolution und Reform (New York, 2001), pp. 170–85.

[6] 盧德維克·梅羅斯瓦夫斯基給地區官員的指示,這些官員由國民委員會任命并派駐到加利西亞地區,轉引自[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 50。

[7] Gill,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1846, p. 186.

[8] [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 95.

[9] 例如,可參見如下論述Ksi?dz (Father) Karol Antoniewicz, Misyjne z roku 1846(Poznań, 1849), pp. 2, 7–8, 14, 16, 17, 24, 27, 35, 80–81。

[10] [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 105; Sala, Geschichte des polnischen Aufstandes vom Jahre 1846, pp. 270–72.

[11] 這些及其他恐怖事件被列在呈遞給皇帝的祈愿書里,作者是亨里克·博古施,博古施家族為數不多的幸存成年男性之一,寫作時間為1846年4月15日。相關內容轉引自Léonard Chod?ko, Les Massacres de Galicie et Krakovie confisquée par lAutriche en 1846 (Paris, 1861), pp. 67–71。

[12] [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p. 182–4; Sala, Geschichte des polnischen Aufstandes vom Jahre 1846, pp. 232–4.

[13] [Sacher-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p. 184–5; Sala, Geschichte des polnischen Aufstandes vom Jahre 1846 , pp. 232–3. 按照文中說法,這些密謀者被農民圍困在莊園的一座建筑里,他們以為奧地利巡邏隊會很快現身,擊退叛亂者。而巡邏隊沒能奇跡般地出現,農民攻擊了這些受困者,并殺害了其中的許多人。

[14] Ludwik D?bicki, Z dawnich wspomnień (Cracow, 1903), p. 72.

[15] 有關1846年的波蘭文獻,參見Gill,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pp. 38–9; Lesya Ivasyuk,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von 1846 in Galizien. ?sterreichische, ukrai-nische und polnische Wahrnehmungen (Vienna, 2014), pp. 15–35。

[16] Alan Sked, ‘Austria and the “Galician Massacres” of 1846. Schwarzenberg and the Propaganda War. An Unknown But Key Episode in the Career of the Austrian Statesman’,in Lother H?belt and Thomas G. Otte (eds.), A Living Anachronism? European Diplomacy and the Habsburg Monarchy. Festschrift für Roy Bridge zum 70. Geburtstag (Vienna, 2010),pp. 49–118, here pp. 51–2; Chod?ko, Les Massacres, p. 23. 關于波蘭的細致入微的評估,參見Antoni Podraza, ‘Das Pr?ludium der Revol-ution des Jahres 1848’. Die poinischen Erei gnisse des Jahres 1846’, in Heiner Timm-ermann (ed.), 1848. Revolution in Europa. Verlauf, Politische Programme, Folgen und Wirkungen (Berlin, 1999), pp. 173–82。

[17] Chod?ko, Les Massacres, p. 27.

[18] Thus Léonard Chod?ko, Les Massacres de Galicie (Paris, 1861), pp. 51–3, 58, and D?bicki, Z dawnich wspomnień, p. 52.

[19] Gill,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p. 17.

[20] ‘...die Welt w?re nicht vielseitig ohne die vielen Einseitigkeiten’. [Karl Marx], ‘Debatten über das Holzdiebstahlsgesetz. Von einem Rheinl?nder’, Rheinische Zeitung, no. 300, 27 October 1842, pp. 116–24, here p. 118.

[21] Metternich to Radetzky, 16 March 1846, 轉引自Alan Sked, ‘The Nationality Problem in the Habsburg Monarchy and the Revolutions of 1848. A Reassessment’, in Douglas Moggach and Gareth Stedman Jones (eds.), The 1848 Revolutions and European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2018), pp. 322–44, here p. 330。

[22] Sked, ‘Austria and the “Galician Massacres” of 1846 ’, and ‘The Nationality Problem in the Habsburg Monarchy and the Revolutions of 1848’.

[23] édouard Conte, ‘Terre et “Pureté ethnique” aux confins polono-ukrainiens’, études rurales, no. 138–140, Paysans audelà du mur (1995), pp. 53–85, here p. 60.

[24] Antoniewicz, Misyjne z roku 1846, pp. 6, 23, 29.

[25] László Péter撰寫的導言,見于László Péter, Martyn Rady and Peter Sherwood (eds.), Lajos Kossuth Sent Word . . . Papers Delivered on the Occasion of the Bicentenary of Kossuths Birth (London, 2003), pp. 1–14, here p. 5。

[26] Wolfgang H?pken, ‘The Agrarian Question in Southeastern Europe during the Revolution of 1848/49’, in Dowe at al. (eds.), Europe in 1848, pp. 443–71, here p. 459.

[27] Ivasyuk,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passim.

[28] Leopold Sacher-Masoch, Graf Donski. Eine Galizische Geschichte, 1846 (1st edn, 1858,With the title Eine Galizische Geschichte, 1846 ; 2nd edn, Schaffhausen, 1864),pp. 339–51.

[29] D?bicki, Z dawnich wspomnień, p. 60.

[30] Leopold von Sacher-Masoch, ‘Eine Autobiographie’, Deutsche Monatsbl?tter. Centralorgan für das literarische Leben der Gegenwart 2/3 (1879), pp. 259–69, here p. 260.這里提到的狗舔舐起義者流淌到泥地里的血這幅畫面,也出現于[Sacher Masoch], Polnische Revolutionen, p. 185。這樣的相似使得以下理論更加可信:后一本書的作者實際上是小薩赫-馬索克,他根據父親收集的評論和文件進行創作(這一點可參見Ivasyuk, Die polnische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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