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48:歐洲革命之年
- (澳)克里斯托弗·克拉克
- 13413字
- 2025-08-05 15:02:41
織工
1831年11月21日周一早晨7點左右,400名絲織工人在里昂市郊的紅十字區有序集結。他們計劃沿大海岸路向市中心行進,要求其雇主,即該城的絲綢商人,接受幾天前與市政當局共同商定的最低工資標準。織工向奉命阻止游行的50名國民衛隊成員猛擲石頭,并迫使他們在包圍下繳械。當時群情激憤,織工師傅、這場抗議的重要組織者之一皮埃爾·沙爾尼耶(Pierre Charnier)好不容易才阻止了憤怒的抗議者絞死警察專員圖桑。織工們手挽手組成四人小隊,繼續沿大海岸路行進,繼而又碰上了國民衛隊第一營的擲彈兵。國民衛隊成員中,有許多人是雇用了起義織工的絲綢制造商。衛隊開火,數名織工受重傷倒下,一名軍官的大腿中彈。衛隊被織工擊潰,倉皇撤退;織工們則急匆匆地號召紅十字區的人們拿起武器。大街入口處筑起了高高的街壘,織工們展開一面精美的旗幟(他們畢竟是織工)。繡在旗幟上的話語直到20世紀仍在回響:“工作不能活,毋寧戰斗死。”
這便是發生于1831年11—12月的里昂工人起義[在法語中,這些工人被稱為canut(卡努)]的序章。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織工們攻占了位于邦巴斯德的警察營房,搶奪了軍火庫中的武器,并向國民衛隊和陸軍的多支營隊發起進攻。爭奪里昂城的戰斗造成600人傷亡。11月23日早晨,市長和守軍指揮官都已逃離里昂。在開始階段,這場起義和同時期的其他社會抗議活動并無不同。前一年發生在巴黎并因霍亂流行而加劇的革命、拉丁美洲的諸場革命,以及美國的銀行業危機共同擾亂了絲綢貿易,導致訂單、價格和工資下降。織工師傅們要求制定一份最低計件工資標準。市政當局認可了統一的工資標準并建議推行,但商人們拒絕按最低計件工資標準支付。[1]織工們于是開始罷工,要求還他們一個公道。
里昂工人起義的一個更顯著的特征是其背后復雜的組織方式。1827年,一群織工師傅成立了一個互助協會。該協會的基礎是由許多支部構成的復雜的網狀結構,每個支部由不超過20名織工師傅組成(以防觸犯1810年《法國刑法典》第291條),由一位代表領導,兩名秘書輔佐。代表需要向由一名理事、兩名副理事、一名秘書和一名會計所組成的中央辦公室匯報情況。所有代表和中央辦公室的五名成員一同構成一個大委員會。[2]其主要發起者皮埃爾·沙爾尼耶后來稱呼其為織工共濟會,它不只是互助組織,還試圖矯正在法國大革命期間開始并得到歐洲有產階級推崇的商業自由所帶來的不公平的歷史后果。1791年的《列·霞白利法》不僅廢除了舊的行會,而且否認了公民罷工或聯合起來追求“所謂的共同利益”的權利。然而,工廠主和商人卻能合法地參與卡特爾式的活動,或結成商會之類的組織。[3]
在沙爾尼耶構建的這種支部必須向一個中央辦公室匯報的全方位組織體系背后,存在著令人鼓舞的原則——聯合。今天的我們很難理解這個詞在19世紀中葉的魅力(這對法國人來說或許要容易些,因為他們那兒直到2017年還有一個“負責聯合生活”的部長)。廣大勞工只有依靠聯合才能克服個體的結構性弱點。這個觀念對織工師傅來說尤其有吸引力,他們并不在開放式的工廠里工作,而是擁有自己的織機,在自己的工坊里工作,支持他們的幫手包括學徒、幫工、分包商、專業女工和助手,這些人的級別、年齡、社會地位各異。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商人很容易離間這些師傅,讓他們各自為戰、彼此爭斗。而通過協會聯合起來之后,織工們就能獲得自己應得的尊重:
我們能在聯合中找到慰藉一切苦難的良方。我們會明白,財富的匱乏不一定意味著品格的匱乏。一旦我們獲得了作為人的尊嚴,這座城市的其他居民(多年來我們一直不遺余力地創造著他們的榮耀和財富)將不再以一種嘲笑的或侮辱的方式使用“卡努”一詞。[4]
1831年,織工師傅的互助協會與代表工人或出師學徒的絲綢工人協會合并。這些機構使得集體處理共同經驗、集體議價、集體執行協議,以及確立集體戰略成為可能。這種合作的能力本身就值得注意。師傅是小型企業家,是生產資料所有者,他們經常出租一兩臺織機給幫工,而幫工自己也會雇助手。與之相較,大部分出師學徒是除了勞動力就一無所有的無產者。盡管如此,里昂城里的八千余名師傅和兩萬余名出師學徒在大部分情況下還是能和衷共濟的。這種成功的原因或許在于里昂織工在空間上的親密關系:出師學徒通常寄宿在師傅家里。像紅十字區郊區這樣的地方擠滿了織工:1832年紅十字區的16 449名居民中有10 000名以上是織工及其家眷。[5]
1831年的里昂工人起義乍看像是1830年巴黎的政治革命在外省引起的純“社會”或“工業”的翻版。起義爆發時,恰好在這座城市的小說家兼詩人馬塞利娜·德博爾德-瓦爾莫爾(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就是這么認為的。“政治在這場大騷亂中無足輕重。”1831年11月29日,她在給波爾多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這是一場因饑餓而爆發的起義。沖向槍林彈雨的女性們喊道:‘殺了我們吧!這樣我們就不用再餓肚子了!’雖然能聽到三四聲‘共和國萬歲!’的呼聲,但工人和群眾總是回應道:‘不!我們是在為面包和工作而戰。’”[6]中產階級評論家經常堅持認為起義的動機是純粹社會的、無關乎政治的,進而把這種動亂上升到悲劇層面。但總的來說,里昂織工并不是社會衛生學家筆下貧民窟中的那種饑民,織工的世界浸透了政治。里昂工人聯合抗議的傳統可以追溯到18世紀,而織工們的記性是很好的。[7]
起義前夜,里昂就已吸引了激進知識分子的興趣。1831年5月,一個激進主義代表團到訪該城,他們的公開演講吸引了大批聽眾。讓·雷諾(Jean Reynaud)出生在里昂,后來在1848年巴黎的革命政府中任職,在他最具轟動性的、以財產為主題的“布道”中,他向聽眾說道:“看啊!(財產的)榮耀正在消逝,它的統治正在瓦解。”[8]6月,里昂市新發行了兩份共和派報紙,一份是約瑟夫·伯夫(Joseph Beuf,后來因煽動叛亂罪被罰款和逮捕)主編的《國民哨兵》,另一份是阿道夫·格拉涅爾(Adolphe Granier)主編的《拾穗者》。《拾穗者》是一份印在粉色紙張上的詼諧諷刺刊物,孜孜不倦地以短文、短篇小說、笑話、假秘方和廣告等體裁,嘲諷1830年新建立的法國君主政體的裝腔作勢和自命不凡。但11月21日起義后,這份報紙沒有刊登諷刺笑話,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嚴肅社論,它哀悼死者,歌頌戰勝了“秩序”的武裝力量的織工們:“我們要高聲宣告,我們是站在最廣大、最貧困階級一方的!從今以后,我們將永遠是他們的捍衛者;從今以后,我們將為他們爭取神圣的公正權和人權!”[9]
《工廠回聲》完全沒有《拾穗者》那種善意但屈尊俯就的“為”下層發聲的色彩,這份非凡的報紙創刊于1831年10月,它的專欄反映了織工,至少是織工師傅的世界觀。這份報紙的創刊股東當中有31名織工師傅,專欄里充斥著關于工業談判、勞動仲裁和織工會議的新聞。這份報紙在其發刊詞中公開聲明,創刊的目的在于與老板(大商人)的“貪婪和自私”斗爭,扼制制度的濫用,并“建立一種平衡,在不損害雇主總體利益的前提下,改善雇工們賴以生存的收入狀況”。《工廠回聲》旨在為勞工群體提供一個以新方式發聲的渠道——邀請全里昂的織工投遞他們覺得有新聞價值的素材。[10]“社會問題”文學那種疏離的、第三人稱的視角讓位于一種新的話語。這種新話語一方面以一種兼收并蓄的方式,受到圣西門主義和后來的夏爾·傅立葉的社會主義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其研究對象鮮活的生命體驗的影響。這一話語可清楚表達和規范工人運動的情感特質,還給里昂織工與其雇主間的沖突賦予了倫理和政治正當性。[11]
令人驚訝的是,1831年政府在收復里昂的過程中并未造成流血事件。在1830年的革命中登上王位的新王路易·菲利普(Louis Philippe)對這場爆發在法國第二大城市的起義感到震驚,他命令軍隊在采取強力行動的同時,避免傷亡。12月3日,經歷過拿破侖戰爭的老兵讓-德-迪厄·蘇爾特(Jean-de-Dieu Soult)將軍率領兩萬名士兵進入里昂。許多人被逮捕,但只有極少數人被起訴,而且他們最后都被無罪釋放。
故事本可以就此結束,但里昂的絲織工人在三年后再次起義,只是這次的背景大不相同。絲綢市場已然恢復過來,絲綢工人的計件工資也大幅上漲,但商人擔心市場又會陷入衰退,于是試圖削減工人工資。長毛絨工人對降薪的抗議逐步升級,進而引發了整個行業的罷工。1834年春,出現了新一輪沖突和逮捕行動。在發現一封由激進織工撰寫、充滿了所謂的煽動性話語的信之后,警方開始了嚴酷的鎮壓。4月,全面起義爆發;在之后的“血腥周”里,城市到處筑起街壘,以阻礙軍隊的行動。工人們突襲邦巴斯德營房(一如他們在1831年所為)和軍火庫,并將幾個街區改造成設防營地。核心起義者大約有3000人,但許多居民也參與其中。例如,書商讓·科西迪埃(Jean Caussidière)的妻子和女兒為街壘中的起義者送去子彈和食物。根據一位目擊者的報告,在織工所掌控的地區,沒有參與戰斗的居民對軍隊的態度是“帶有敵意的中立”[12]。
政府這次的回應是殘酷的。內政大臣阿道夫·梯也爾(Adolphe Thiers)將軍隊從城內撤出后再圍城,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奪回城市。在此過程中,軍隊毫無顧忌地使用火炮,并屠殺了許多工人和無辜的旁觀者。梯也爾晚年時還會再次使用這套手法鎮壓1871年的巴黎公社。火炮用來清理廣場。用來炸開建筑物大門的爆炸物在一些城區引起了火災。一個躲在煙囪里的人被故意燒死。讓·科西迪埃的一個兒子在戰斗中犧牲,其遺體被士兵用刺刀反復捅刺。[1848年革命爆發后,他的另一個兒子馬克·科西迪埃(Marc Caussidière)成為附近的圣艾蒂安的共和派領袖,并短暫地擔任巴黎警察局長。]士兵們模仿他們的對手,爬上建筑物的屋頂,同起義者進行了一場“煙囪之戰”。當時的畫作生動地表現出了在四周高樓林立的小廣場上近身肉搏的野蠻。軍隊和起義者在街壘及其周圍爆發沖突時,戰斗很快演變成屠殺。
醫生、記者、圖書館館長、土生土長的里昂人讓-巴普蒂斯特·蒙法爾孔(Jean-Baptiste Monfalcon)注意到了兩次起義之間的關鍵差異:“(這場起義)起初純粹是經濟性質的,后來卻逐漸帶上了經濟和政治的雙重色彩,它幾乎完全呈現出政黨政治的特質,實乃時代的不幸。”1831年11月,蒙法爾孔寫道,工人起義是因為工資問題的“提出和理解都欠妥”。但到1834年4月,起義就不再只關乎工資了:工人們“在公開反對當權者政黨的領導下,以共和派的名義筑起街壘”[13]。
對于此種觀點需要做些補充。在兩次起義之間,事情確實起了變化。1831年后,共和派活動家逐漸滲透到里昂工人階級當中;報刊上,共和派的政治言論越發尖銳,里昂成了共和派活動在法國東部的一個中心。第二次起義時,有人在城內散發共和派傳單,并將它們張貼在建筑物上。這些傳單聲稱,如今的起義不再是出于工作上的不滿,而是要挑戰奧爾良王朝的權威。在當時的環境下,宣傳政治觀念是相對容易的,因為里昂約3/4的男性絲織工人都識字。師傅們需要識文斷字,以便能審查他們與商人的合同。織工(包括許多出師學徒)的孩子會上郊區的免費小學。許多父母也會上這些學校的晚間和周日課程,以掌握那些維持閱讀俱樂部和圖書館協會的網絡所必需的技能。[14]

《里昂恐怖大屠殺》(Horrible Massacre at Lyon,1834),作者未知。它表現了里昂內城狹小空間里暴力在近距離間發生的切身特點。在這場圍繞工資、工人結社權和罷工權的激烈沖突中,有300多人喪生,近600人受傷
資料來源: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département Estampes et Photographie (RESERVE QB-370 (93)-FT4). (Photo: BnF)
盡管共和派在少數地方領導了1834年4月的抵抗,大部分反抗力量還是從當地招募的,并由互助協會的成員,或直接由織工或其他工人領導(通常相當混亂)。在里昂第五區的戰斗中被捕的108人中,只有5人被列為共和派。織工一方則繼續在他們傳統的道德經濟觀念框架內行事:他們的動機更多來自關于何為公正的傳統假設,而非政治團體的理論或計劃。共和派煽動者努力嘗試把織工的行動主義[15]引向政治行動,但總體來說織工不愿意按照他們的指導行事。[16]在巴黎受審時,被起訴的共和派人士試圖將審判轉變為對七月王朝進行政治否定的舞臺,但同被指控的里昂織工拒絕配合。[17]被指控的共和派一方則很少直接提到里昂工人,就算提到了,用的也是社會問題文學中的陳詞濫調。共和主義者夏爾·拉格朗日(Charles Lagrange)是這樣解釋他及同事為何如此熱衷于聯合原則的:
(我們)在這座不幸的城市中看到,有15 000名女性從凌晨5點工作到午夜,卻掙不到維持生活所必需的錢。她們中的許多人沒有父親,沒有兄弟,沒有丈夫,為了生存而被迫走向墮落……是的,我們看到了這一切,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對無產者們說:聯合起來![18]
但織工們不會將自己描述為“無產者”,也不需要拉格朗日這樣的人來引導他們理解聯合的價值。而且,沒有哪個織工會在貴族院面前說自己社區的年輕女性是妓女。簡而言之,共和主義的政治和織工行動主義的政治在1834年相匯聚卻不交融。
1834年的起義僅持續了幾天,但它對法國文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835年7月,在巴黎,對受指控的叛亂者的大規模審判已接近尾聲,塞納河畔的書店和貨攤上正在出售那些在法庭上最直言不諱的被告人的平版肖像畫。這“兩場偉大事件”的“精彩戲劇”(司湯達語)在這一時代男性文豪的文章、信件和小說中反復出現,從拉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到巴爾扎克、雨果、夏多布里昂(Fran?ois Chateaubriand)和阿爾弗雷德·德·維尼(Alfred de Vigny)都是如此。費利西泰·羅貝爾·德·拉梅內是一位激進的神父,他出版于1833年的小冊子《一位信徒的話》(Paroles d’un croyant)在當時就備受推崇。他為里昂織工寫了一本激情澎湃的小冊子,在其中指責貴族院的審判違背了1830年革命所承諾的自由。他質問,人民把波旁王朝趕下臺難道就是為了這樣的結局嗎?拉梅內警告道,“人民”最終會發展出“對自身權利的意識和感受”,從今以后,那些不能完全理解這意味著什么的人將永無寧日。[19]對女扮男裝旁聽貴族院審判的喬治·桑而言,這次審判促進了其政治上的覺醒。被告的辯護律師團匯集了左翼群英:亞歷山大·賴德律-洛蘭(Alexandre Ledru Rollin)和路易-安托萬·加尼耶-帕熱斯(Louis-Antoine Garnier-Pagès)會在1848年2月的臨時政府中任職;阿爾芒·巴爾貝斯(Armand Barbès)是地下革命活動的常客,他將在1848年革命的左翼中扮演重要角色;辯護律師、日后一度擔任左翼議員的米歇爾·德·布爾熱(Michel de Bourges)也在1848年大顯身手,他和喬治·桑的情事恰始于二人此次在法庭上的會面。[20]從布朗基、馬克思、恩格斯和傅立葉,到革命記者、文學批評活動家兼法國工人黨的聯合創始者保羅·拉法格(Paul Lafargue),在這些左翼人士的歷史想象中,里昂占據著一個獨特且持久的位置。19世紀80年代,拉法格會告訴其黨派的干部,里昂織工偉大的社會起義令1789年、1830年和1848年的革命都相形見絀。[21]
馬塞利娜·德博爾德-瓦爾莫爾在第二次起義后不久所作的一首詩,極為有力地表現了這些事件對時人情感造成的沖擊。德博爾德-瓦爾莫爾把詩中的情節設定在起義剛被鎮壓之后,從而遮掩了起義的政治屬性。她筆下的織工不是活動家,而是血腥鎮壓之下的受害者。織工的辯護人—— 一位無名女性和一個以古希臘戲劇方式組成的女性合唱隊,沒有做出特別的指控,但她們的語言中有一種激進的力量。說“殺人犯當上國王”不等于說國王就是殺人犯,但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了。德博爾德-瓦爾莫爾將鎮壓起義的暴力描述為對道德秩序的殘暴顛覆,這不啻對教會所承諾的精神慰藉的無情嘲諷:
《在里昂黑暗的一天》
女性們
沒錢埋葬我們的死者。
神父卻來索要喪葬費,
被子彈擊穿而倒地的尸首,
等待著裹尸布、十字架和懺悔。
殺人犯當上國王……
上帝召去的女性和孩童,
就像被摧折的花……
死神,這個雇來的守衛立在路旁,
是個士兵。他射殺并解放
叛亂的見證者,明天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女性們
戴上我們的黑紗,流盡我們的淚水。
他們不許我們帶走被害者:
他們只是將蒼白的遺體堆疊。
上帝啊!祝福這些人吧,他們全都手無寸鐵!
1834年4月4日
詩中對死去的女性和孩童的描寫令人痛心。盡管在1834年4月的戰斗結束后,被捕者當中似乎沒有女性,隨后的“大規模審判”的被告席上也沒有女性,但死去的平民中還是有相當多的女性和兒童(無法給出準確數字)。這可能意味著,盡管在暴力開始時,女性往往會退出抗議人群,但她們及其孩子很難逃脫火炮射擊和爆炸引起的火災。德博爾德-瓦爾莫爾沒有親眼見證第二次起義,但她15歲時親眼見證了1802年瓜德羅普的起義。起義的導火索是拿破侖決定在這個島上重新推行已被廢除八年之久的奴隸制。當時她與因黃熱病而奄奄一息的母親一起居住在皮特爾角城,在那里,她看見曾經的奴隸被扔進“鐵籠”。她1821年出版的小說《薩拉》(Sarah)的主角之一是曾被奴役的男性難民阿爾塞納,他充當了與書名同名的白人女主人公的替代“母親”角色。在她對1834年無差別屠殺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窺見殖民地壓迫行動中暴力的影子。[22]
對那些同情絲綢商的人而言,起義的經歷令他們充分意識到,即便是富裕資產階級,其生存境遇也是極為脆弱的。1831年11月22日,戰斗爆發后的第二天,醫生兼記者讓-巴普蒂斯特·蒙法爾孔自告奮勇,將警長的公告帶到位于紅十字山頂的起義軍總部。當他沿著大海岸路向上走時,他震驚于四周的寂靜:“這條平日里熙攘的街道上如今聽不到一點織機聲或人聲。”他還沒登上紅十字山,就被40個人團團圍住,其中有幾個人背著粗制濫造的步槍。他們罵罵咧咧地搶走了他的步槍、刺刀和國民衛隊軍官的臂章。雨點般的拳頭接踵而至。起義者把他自愿帶來的公告奪走,踩在腳下。
……從各個方向傳來了復仇的吼聲:“他是個商人,他要為其他人抵罪……”幾只強有力的大手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到陰溝里。當我在一片吼叫聲中聽到有人說“別殺了他,他是我的醫生,讓他走”時,我意識到暴力可能快結束了。這是一個瘸腿絲綢工人的聲音,雖然不是我的病人,但我和他很熟。
這位從中說項的熟人說服憤怒的織工檢查一下蒙法爾孔的步槍,發現這把槍最近沒有開過火,就讓他走了。這是一段揮之不去的親身經歷,令蒙法爾孔終生難忘。[23]蒙法爾孔自己就是織工師傅的兒子,他受過良好教育,因為免費給貧困的織工家庭看病而揚名里昂城。帶著那個時代典型的對統計分析和社會衛生學的興趣,他也寫了不少備受推崇的社會問題相關文獻——在帕蒂西耶著名的職業病匯編中,就收錄了一篇蒙法爾孔關于織工典型疾病的論文。在4月21日下午,蒙法爾孔照料著第一天戰斗的傷者——正是在這天,他遇到了會在次日救他一命的那個人。這段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最早發表在報紙上,而后又修訂過數版,最終在20年后被寫入他的回憶錄。故事向讀者傳達了復雜的信息。這是一個有教化意義的寓言,它表明,投身社會服務有救贖的作用。但是像蒙法爾孔這樣一個受尊敬的中產階級人士竟會蜷縮在亂拳之下,代表軍階的標志被人扯掉,他本人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樣被拖到陰溝里,這種描寫無疑傳達了一種緊迫的信息:城市秩序是多么來之不易,而且不可或缺。
1843年5月布呂恩的暴動從未獲得里昂工人起義般的神話地位,但它同樣擾亂了一個重要的地區紡織業生產中心的秩序。布呂恩號稱“摩拉維亞的曼徹斯特”,是中歐許多著名紡織品牌的發源地,包括奧弗曼、舍勒、佩斯基納、斯基恩、豪普特,此外,一眾瞄準了維也納、佩斯和米蘭小眾市場的小企業也發源于此。[24]1842—1843年的冬春之際,食品價格的上漲抑制了對紡織品的需求,同時溫暖的天氣減少了人們對冬衣的需求,因此,工廠里貨物積壓,其結果就是一波破產和裁員的大潮。布呂恩對此類市場波動極為敏感——該城和城郊的45 000多名居民中,約有8000人是織工。報告稱,到1843年春,其中1/3左右(2600多人)被裁員。但這里的失業工人沒有意識到彼此共同的經濟利益。他們沒有向老板施壓,反而攻擊那些仍在工作的工友。比方說,一群織工帶著一包包要加工的棉花返回位于拉耶茨、拉齊采和扎布爾多維采的山村時,在路上遭到失業者的伏擊。被襲擊的工人既不是外國人也不是新來者,他們已經在布呂恩的工廠工作了許多年,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敵意。減薪會催生工人的義憤和對未來的恐懼,失業卻傾向于鈍化和削弱工人的政治意識。[25]對布呂恩失業織工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們是在夏初被裁的,那時他們還有希望找到一些臨時的、工資沒那么高的農活,或是到正在建設的布呂恩—斯維塔維鐵路上干體力活。
次年席卷布拉格紡織業區的騷亂展現出更強的組織性。1844年6月16日,波格斯印花布工廠經理宣布減薪后,麻煩便開始了。工人離開了工位,派代表團與管理層交涉。他們不僅要求維持現在的工資水平,還要求工廠主放棄采用新式的模板印花機,即波若丁印花機。管理層拒絕了這兩項要求,并把工人代表的名單交給警察,當晚就有六名工人代表被捕。事態迅速升級。工人沖進波格斯工廠,破壞了幾臺新機器。一股砸毀機器的浪潮席卷布拉格。在被拒絕進入各種場所之后,罷工者在布拉格佩爾施丁區建起了指揮部,就在城外工人所租住的公寓面前。整整一周,布拉格每座工廠的工人基本上都在罷工。6月24日,經省長辦公室、駐軍指揮官阿爾弗雷德·楚·溫迪施格雷茨(Alfred zu Windischgr?tz)將軍、布拉格市長約瑟夫·米勒(Josef Müller)三方磋商后,軍隊和警察開始了行動,525名罷工者被捕。
女性的缺席是這些抗議活動的顯著特征。女性構成了紡織業勞動力的很大一部分,而且還有許多工種僅限女性參與,她們和男性一樣面臨著波若丁印花機的威脅。但在6月24日被捕的525名罷工者中沒有一位女性。女性回避或害怕暴力沖突的說辭根本站不住腳,因為根據目擊者的報告,在被捕的男人被帶去位于牲畜市場的法庭后,“女人們聚在一起,挨家挨戶地叫上反叛者。她們每個人的圍裙里都兜著石頭,先是砸碎工廠的窗戶,而后又到牲畜市場,開始向士兵扔石頭”[26]。有幾個人被捕了,包括她們的領頭人約瑟菲娜·米萊羅娃(Josefina Müllerová),其余人則被士兵用刺刀驅散。
所以,女性在抗議和示威中缺席的原因既不是她們恐懼或厭惡暴力,也不是忙于家庭瑣務,更重要的原因是布拉格織工社團以男性為主導的特征。和里昂織工一樣,布拉格的紡織業工人也建起了互助協會網絡,以便在其成員受傷、生病、去世或失業時提供保障。但這些協會僅對男性開放,通常禁止女工加入。在奧地利帝國以及大部分歐洲大陸國家,法律一概禁止任何女性協會。這進而意味著罷工開始后,只有男性印花工能拿到補貼,同樣因騷亂而失業的女工則無法獲得補貼。根據大部分互助協會的章程,唯一有權領取罷工補貼的女性是“被監禁者的妻子”。女工因此不僅沒法平等地享受互助協會所提供的經濟好處,而且無法享受更深層的文化好處,比如不能參與每個季度召開的儀式煩瑣的集會,不能參與討論和投票,而正是這些場合提供了有關集體行動的豐富訓練。因此,布拉格勞動女工與英國的女工面臨相似的處境,工人階級精致的社團文化反而帶來了新形式的性別不平等和性別隔離。[27]
政府投入大量警力來終結叛亂,追蹤并逮捕那些逃脫的罷工者。1844年的工人抗議“招致了自拿破侖戰爭以來中歐地區最大規模的警務和軍事行動”。工人們當然沒能阻止工廠采用波若丁印花機。這些年里,破壞機器的現象在整個中歐都極為普遍。許多地方的工人也像布拉格的罷工者一樣,向管理層提出類似的請愿和要求,但他們從未成功阻止科技變革,甚至連減緩其步伐都做不到。[28]不過,他們的工資略有上漲。罷工發生后,大部分布拉格的雇主悄悄地提高了工人工資,以絕后患。省政府也發布了日后調節內部勞資關系的指導方針,它至少賦予了工人最低限度的權利。[29]
布拉格事件的殘響仍回蕩在波希米亞北部,在西里西亞彼得斯瓦爾道和朗根比勞一帶的紡織業區,上演了1848年革命前普魯士最血腥的起義場景。動亂始于1844年7月4日,一群憤怒的織工襲擊了彼得斯瓦爾道大紡織企業茨萬齊格爾兄弟紡織廠的總部。當地人認為,這家黑心企業利用當地過剩的勞動力來壓低工資、惡化工作環境。當地一首民謠唱道:“茨萬齊格爾兄弟是劊子手,他們的仆人是惡棍。他們不保護工人,像對待奴隸一樣壓榨我們。”[30]
織工們沖進總部后,砸爛了他們找到的一切東西——鏡子、貼著瓷磚的烤爐、鍍金鏡框、枝形吊燈和昂貴的瓷器。他們把書籍、債券、期票、記錄以及一切文書都撕了個粉碎;接著沖進臨近的商店、滾壓車間、打包間、工棚和庫房,走到哪兒砸到哪兒。直到傍晚,破壞行動才停止,一群又一群織工不斷從郊外鄉村趕到事發現場。第二天早晨,一些織工又回來摧毀了僅保留了完好的建筑,就連屋頂也不放過。要不是有人指出工廠主能從火災保險中獲得賠償,整片廠區都會被工人們一把火燒了。
至此,約3000名帶著斧子、草叉和石頭的織工離開彼得斯瓦爾道,朝著位于朗根比勞的迪里希家族宅邸進發。嚇呆了的公司職員向他們保證,每個同意放過公司建筑的織工,都能拿到5銀格羅申的現錢。與此同時,羅森貝格爾(Rosenberger)少校指揮的兩個步兵連已經從施韋德尼茨趕來恢復秩序,士兵們在迪里希宅前的廣場上整隊。導致之后災難的一切要素已經齊備。因為擔心織工們馬上就要襲擊迪里希家宅,羅森貝格爾下令開火。三輪齊射后,11人倒地身亡。他們之中,有在起義者隊伍中的一名女性和一名兒童,也有幾個旁觀者,包括一個正要去上縫紉課的小姑娘、一個站在200步外的家門口看熱鬧的婦女。如今,群眾的反抗和怒火都不可遏制。人群奮不顧身地向軍隊發起一輪沖鋒,成功將其擊退。當晚,織工們大肆洗劫迪里希家宅及其附屬建筑,摧毀了價值8萬泰勒的商品、家具、書籍和文件。
次日清晨,增援部隊帶著火炮抵達朗根比勞,迅速驅散了還在迪里希家宅內外的群眾。隨后附近的弗里德里希斯格倫德也發生了暴動,布雷斯勞的一群工匠則襲擊了猶太商人的住宅,但該市駐軍成功阻止了進一步的騷亂。約50人因參與暴動被捕,其中有18人被判處監禁,附帶苦役和肉刑(抽24下鞭子)。[31]
與里昂和布拉格類似,低工資在此次事件中是一個關鍵誘因;和布呂恩類似,訂單短缺也是一個因素。但是,西里西亞織工的處境惡化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正如《泰晤士報》在7月18日報道的那樣: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手搖亞麻織工的悲慘處境一直令人十分擔憂。如今棉紡工人的生活也惡化到了同等境地,對這些曾經如此淳樸、平和、勤勞、幸福的西里西亞山民外貌的描寫令人心痛。他們面無血色、身體虛弱、兩眼昏花,有氣無力地走下山,手里拄著拐杖,身穿藍色的亞麻夾克,吃力地背著要交給老板的亞麻布捆,120埃爾(約138米)亞麻布只能賣得1先令6便士。這就是亞麻織工的真實處境。[32]
這里的情況和里昂絲織業完全不同。這里的工人是亞麻或棉紡織工,而不是絲織工,他們和國際市場的聯系更不穩固。且相較于里昂同行,他們更容易受英國的機織布和地緣政治動蕩(東西里西亞與俄國的跨境貿易最近中斷了)的影響。這里沒有互助協會,沒有《工廠回聲》,沒有竭力在織工中間宣傳政治、協調起義的共和派網絡。這里的暴動更為原始,帶有更濃重的守舊色彩。
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真正令人驚訝的一點在于,它在整個普魯士的公共生活和智識話語中引發了反響。早在叛亂爆發前,西里西亞紡織區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萊茵蘭的紡織業城鎮中有不少西里西亞人的社區。1844年3月,詩人兼激進文學研究者卡爾·格林(Karl Grün)在各個城鎮進行了關于莎士比亞的巡回演講,并大受歡迎,他把演講所得收入通過省政府捐給了利格尼茨地區的織工。5月,起義前夜,省政府的官員、布雷斯勞協會成員亞歷山大·施內爾(Alexander Schneer)在一些苦難最深重的區域挨家挨戶走訪,詳細記錄下了他們的處境。在這種充滿同情的文化環境中,無怪乎時人會把1844年6月的起義視作潛在社會弊病的必然表現,而非不可接受的騷亂。
盡管審查官員百般努力,起義和鎮壓的新聞還是在幾天之內就傳遍了普魯士王國。從柯尼斯堡和柏林到比勒費爾德、特里爾、亞琛、科隆、埃爾伯費爾德和杜塞爾多夫,西里西亞織工起義激起了大規模的報刊評論和公眾熱議。一時涌現出許多激進的織工詩歌,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就在1844年寫了一首啟示錄式的《西里西亞織工》(The Weavers’ Song)。詩中描繪了一幅令人悲憤而無望的畫面,織工們雖無休止勞作,但仍不免饑寒交迫:“機杼作響,梭子飛動;/我們織布,日夜匆忙。/德意志,我們織的是你的棺材罩;/我們織進去三重詛咒,/我們織,我們織!”

卡爾·威廉·許布納(Carl Wilhelm Hübner),《西里西亞織工》(The Silesian Weavers, 1844)。這幅畫在科隆、柏林和其他德意志城市展出時吸引了大批觀眾。許布納并不關注起義本身的暴力,而是關注引發起義的社會矛盾。此畫中,他描繪了一個富商拒收一個絕望的織工家庭送交一匹布的場景。在這類交易中,質量評估過程暴露了權力的嚴重不對等,這也是許多社會暴力事件的核心
資料來源:LVRLandesMuseum, Bonn (Inv.-Nr. 1981.57,0-1). (Photo: J. Vogel, LVRL-andesMuseum, Bonn)
對激進主義者而言,人民為生存而發起的暴動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去聚焦和提煉他們的觀點。一些左翼黑格爾派成員像社會保守派一樣主張:防止社會兩極分化的責任應當落在作為普遍利益守護者的國家的肩上。1844年西里西亞織工起義促使作家弗里德里希·威廉·沃爾夫詳述并完善他對危機的社會主義分析。在1843年關于布雷斯勞貧民窟的報告中,他行文的布局還是圍繞“富人”和“窮人”,“這些人”和“有錢人”,或“日結工”和“獨立的資產階級”這種松散的二元對立展開。然而,七個月后,他詳論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的長文在理論抱負上則要遠大得多。在此,“無產階級”被置于“資本的壟斷”的對立面,類似的還有“生產者”與“消費者”相對,“人民中的勞動階級”與“私有制”相對。[33]
阿爾諾德·盧格(Arnold Ruge)和馬克思關于西里西亞起義之意義的爭論,則進一步展現了上述理論化進程。《前進報》是僑居巴黎的德意志激進主義流亡者創設的刊物。盧格在上面發表了一篇悲觀的文章,認為這場織工起義不過是場饑餓引發的暴動,不會對普魯士的政治權威構成真正的威脅。馬克思針鋒相對地發表了兩篇長文,來駁斥這位舊友的看法。馬克思的話聽起來甚至不乏普魯士愛國主義的驕傲,他認為英國和法國的“工人起義”都不如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有階級意識、有理論品性”。馬克思宣稱,只有“普魯士人”采取了“正確的觀點”。他暗示,在西里西亞的織工燒掉茨萬齊格爾兄弟和迪里希家族的賬冊時,他們的怒火直指“財產所有權”,因此他們攻擊的就不只是工業家,還有工業家背后的金融資本體系。[34]這場爭論指向的終極議題是,被壓迫者在何種情況下才能成功地革命化。爭論標志著兩人徹底分道揚鑣。
不論是在西里西亞、布拉格、布呂恩還是里昂,激進左翼的政治訴求和織工的行動主義都未能結合。但是圍繞著資源而展開的激烈的社會沖突釋放出負面能量,進而加速了政治分化的進程。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的影響一直持續到19世紀末。蓋哈特·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的五幕劇《織工》(Die Weber, 1892)是德意志自然主義的經典之作,這部劇如此生動而強烈地喚起人們對起義的回憶,以至演出一開始就遭到柏林警方禁演。被霍普特曼戲劇打動的人當中就有凱綏·珂勒惠支(K?the Kollwitz),這個主題令她著迷,促使她創作出令人難忘的系列版畫《織工暴動》(Ein Weberaufstand)。在其中一幅版畫中,憔悴且兩眼空洞的織工身陷與壓迫性體制的徒勞斗爭,這幅畫至今仍在塑造著有關1844年事件的公共記憶。
[1] Fernand Rude, Les Révoltes des canuts, 1831–1834 (Paris, 1982), p. 27.
[2] Ludovic Frobert and George Sheridan, Le Solitaire du ravin. Pierre Charnier (1795–1857), canut lyonnais et prud’homme tisseur (Lyons, 2014), p. 87.
[3] Rude, Les Révoltes des canuts, p. 15; 關于立法環境以各種方式歧視工人而偏袒雇主,參見Bezucha, The Lyon Uprising of 1834, pp. 21–2。
[4] 沙爾尼耶的備忘錄,轉引自Fernand Rude, ‘L’insurrection ouvrière de Lyon en 1831 et le r?le de Pierre Charnier’,Revue d’Histoire du XIX e siècle 13/35 (1938),pp. 26–7; 關于沙爾尼耶互助論的演化,參見Frobert and Sheridan, Le Solitaire du ravin, pp. 85–98。
[5] Villermé, Tableau de l’état physique et moral des ouvriers, p. 359.
[6] 馬塞利娜·德博爾德-瓦爾莫爾致讓-巴蒂斯特·熱爾熱雷斯(Jean-Baptise Gergères)的信,寫于1831年11月29日,里昂,consulted online at https://www.corres-pondancedesbordesvalmore.com/ 2018/05/revolte-ouvriers-Lyon-1831.html。
[7] 關于記憶在里昂暴動政治文化中的地位,參見Bruno Benoit, ‘Relecture des violences collectives lyonnaises du XIXe siècle’, Revue Historique 299/2 (1998),pp. 255–85。
[8] Rude, Les Révoltes des canuts, p. 24.
[9] ‘Lyon, 21 Novembre 1831’, La Glaneuse 1/47, 25 November 1831, p. 1.
[10] 《工廠回聲》發刊詞,1831年10月23日;consulted online at ENS de Lyon,L’écho de la Fabrique et la petite presse ouvrière Lyonnaise des années 1831–1835,http://echo-fabrique.ens-lyon.fr/sommaire.php?id=61&type=numero。
[11] 關于《工廠回聲》飽含情感的詞匯及其對傅立葉主義的借鑒,參見Emmanuel Renault, ‘Mépris et souffrance dans l’écho de la Fabrique’;Jonathan Beecher, ‘Le fouriérisme des canuts’, in Ludovic Frobert (ed.), L’écho de la Fabrique. Naissance de la presse ouvrière à Lyon (Lyons, 2010), pp. 87–110,111–39。
[12] Bezucha, The Lyon Uprising of 1834, pp. 167–8.
[13] Jean-Baptiste Monfalcon, Histoire des insurrections de Lyon en 1831 et en 1834 (Paris, 1834),pp. 1–2, 331–2。
[14] Mary Lynn McDougall, ‘Popular Culture, Political Culture. The Case of Lyon, 1830–1850’,Historical Reflections/Réflexions Historiques 8/2 (1981), pp. 27–41, here p. 28.
[15] Activism,一種強調通過采取積極行動促進、阻止、指導或介入社會、政治、經濟或環境等議題的學說或實踐,其目的是推動社會變革。奉行這套策略的人即活躍分子或活動家(activist)。——譯者注
[16] André Jardin and André-Jean Tudesq, Restoration and Reaction 1815–1848, trans. Elborg Forster (Cambridge, 1984), p. 294.
[17] Bezucha, The Lyon Uprising of 1834, pp. 187–8.
[18] 1835年7月2日共和主義者夏爾·拉格朗日對貴族院的演講,轉引自Bezucha,The Lyon Uprising of 1834, p. 190。
[19] Félicité Robert de Lamennais, La Liberté trahie (du procès d’avril et de la République)[1834], ed. Lucien Scheler (Paris, 1946), p. 41.
[20] Jonathan Beecher, Writers and Revolution. Intellectual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of 1848 (Cambridge, 2021), p. 84.
[21] Jacques Viard, ‘Les origines du socialisme républicain’, 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 33/1 (1986), pp. 133–47, here p. 134.
[22] 關于這些聯系,參見Deborah Jenson, ‘Myth, History and Witnessing in 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s Caribbean Poetics’,L’Esprit Créateur 47/4 (2007), pp. 81–92。
[23] Jeremy Popkin, ‘Worlds Turned Upside Down. Bourgeois Experienc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Revolutions’,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40/4 (Summer 2007), pp. 821–39.
[24] Kate?ina Tu?ková, Andrea B?ezinová and Tomá? Zapletal, Fabrika. P?íběh textilních baron? z moravského Manchesteru (Brno, 2017). 該書生動地將布呂恩描繪為紡織業生產的歷史中心,尤其是奧弗曼品牌的生產中心。
[25] Radimsky, ‘Dělnické bou?e v Brně roku 1843’.
[26] 見證者的敘述引自Rudolf Ku?era, ‘Marginalizing Josefina. Work, Gender, and Protest in Bohemia 1820–1844’,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46/2 (Winter 2012), pp. 430–48, here p. 436。以下有關這些事件的論述得益于Ku?era的精彩分析。
[27] 關于英國的類似現象,參見Anna Clark, The Struggle for the Breeches. Gender and 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Working Class (Berkeley, 1995)。
[28] Michael Spehr, Maschinensturm. Protest und Widerstand gegen technische Neuerungen am Anfang der Industrialisierung (Münster, 2000).
[29] Ku?era, ‘Marginalizing Josefina’, p. 434.
[30] Anon., ‘Das Blutgericht (1844)’, 彼得斯瓦爾道和朗根比勞織工之歌,重印于Lutz Kroneberg and Rolf Schloesser (eds.), Weber-Revolte 1844. Der schlesische Weberaufstand im Spiegel der zeitgen?ssischen Publizistik und Literatur (Cologne, 1979), pp. 469–72。
[31] 關于這些事件的論述大體上基于當時的報告,Wilhelm Wolff, ‘Das Elend und der Aufruhr in Schlesien 1844’。該報告撰寫于1844年6月,重印于Kroneberg and Schloesser, Weber-Revolte, pp. 241–64。
[32] ‘The Manufacturing Districts of Germany’, The Times, 18 July 1844, p. 6. 《泰晤士報》數字檔案館(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 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BPsLc9,訪問于2019年7月22日。
[33] Kroneberg and Schloesser, Weber-Revolte, pp. 24–5.
[34] ‘Der “Preu?e” stelle sich dagegen auf den richtigen Standpunkt’, Karl Marx, ‘Kritische Randglossen zu dem Artikel “Der K?nig von Preussen und die Sozialreform”’, Vorw?rts!,No. 63, 7 August 1844, pp. 392–409, here p. 404, consulted online at http://www.mlwerke.de/me/me01/me01_39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