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48:歐洲革命之年
- (澳)克里斯托弗·克拉克
- 15180字
- 2025-08-05 15:02:40
不穩定與危機
貧困不是什么新事物。但19世紀中早期的“赤貧”有別于傳統的貧困。這個新詞的抽象性抓住了該現象的系統性特質。赤貧是集體性的、結構性的,不取決于諸如疾病、親友去世、受傷或歉收這類個人時運。赤貧是永久性的而非季節性的。赤貧展現出要吞沒某些社會群體(如工匠,尤其是學徒和幫工,還有自耕農)的跡象,而此前這些群體的社會地位相對安穩。
當我們觀察1848年之前的歐洲時,幾乎在每個地方都能發現生活惡化的跡象。根據博洛尼亞1841年的特別人口統計,該市7萬居民中有1萬是“永久乞丐”,另有3萬人生活在貧困中,經常需要公共援助。[1]在1829—1834年的不來梅市,每年有超過100名手藝人因乞討被捕。[2]19世紀40年代的一份統計數據顯示,普魯士50%~ 60%的人口掙扎在生存線上。
正如我們在上文中看到的,城市貧民的困境在描寫社會問題的作品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記述。但那么多工人涌入骯臟的城市街道就表明農村的情況更糟。19世紀30年代,在愛爾蘭北部多山且閉塞的弗馬納郡,村民住在“破爛的棚屋”中,根據官方的說法,它們“總體上不適合人類居住”。[3]1841年,在威尼西亞(威尼斯腹地)旅行的英國人塞繆爾·萊恩(Samuel Laing)震驚于當地人的貧窮,他寫道:“這場面真是令人驚駭,絲綢是最昂貴的織物,干活的養蠶人卻赤著雙腳,衣衫破舊。”[4]當地的農民靠毫無營養價值的食物勉強維生,在破敗骯臟的房子里艱難度日。慢性病流行,負債者比比皆是。工作也是不穩定的,完全取決于收成。[5]倫巴第鄉村的情況也差不多,大約從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起,這里的生活水平一路下滑。低收入地區瘧疾肆虐,佃農住在通風差、骯臟的小屋里,主要靠玉米過活。窮人以玉米這種廉價谷物為主而患上糙皮病——一種營養不良癥,其癥狀包括皮炎、腹瀉和精神失常。社會各階層間的營養差距很明顯,中產階級(商人、有產者、律師和其他專業人士)的平均身高比紡織工人、馬車夫和理發師高2.85厘米。[6]19世紀上半葉,德意志人的平均身高也下降了,這在19世紀30年代末生人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因為他們遭遇了接下來10年的多場生存危機。[7]
時人為生存狀況的此種惡化找出了不同的理由。保守派傾向于責怪現代社會的“去法團化”(decorporation),他們通常用這個詞表示:行會的廢止或削弱,以及與封建土地所有制相聯系的相互權利和義務體系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時代的終結。恩格斯將其歸咎于資本主義的工業經濟及其剝削邏輯。卡洛·佩蒂蒂則將矛頭指向日益普遍的雇用女工和童工的現象:這兩類人都在行會之外,且習慣于低工資,因而拉低了所有工人的報酬。在路易·勃朗看來,貧窮的根源在于同行企業間無處不在的競爭:“我堅持認為是競爭導致了人的悲慘境遇,這是個已經得到數據證明的事實。”[8]
這些解釋中沒有哪個被完全接受,不過它們都捕捉到了部分真相。去法團化顯然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在巴塞羅那,舊行會在法律上的消失使工匠人數迅速增長,也使他們陷入了“無產階級化”的進程。[9]愛爾蘭經濟與正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不列顛經濟融合,這給愛爾蘭的家庭工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在此,競爭顯然是工人貧困化的一個因素。波希米亞紡織業的情況與之類似,19世紀40年代,當地的紡織業正奮力應對不斷涌入的廉價英國商品。[10]對法國某些地區的研究表明,人口顯著過剩的農業區會抑制周邊地區的工業工資。[11]不過,當工廠主以“競爭”為由壓低工資時,工人們通常是有理由警覺的。[12]
工業化本身是否“引起”了貧困則值得懷疑:威廉·阿貝爾(Wilhelm Abel)在他對近代早期歐洲貧困的經典研究中證明,全歐洲范圍內不斷加劇的現代貧困遠早于工業化的肇始;在機器出現之前,就已經是貧者愈貧了。另外,有證據表明,欠工業化(underindustrialization)反倒可能加劇生存危機。[13]不過,對19世紀早期英國工業化程度最高地區的研究則表明,新的生產方式產生了一群非專業化的流動勞動力,“結構性的弱點”使他們更可能在人生中某些階段陷入最悲慘的貧困狀況。[14]與之相反,有證據表明,某些區域殘存的行會對工人營養水平有正面作用。換言之,在某些情況下,傳統形式的勞動組織能保障工人的生活水平,而那是更具活力的工商業環境無法做到的。[15]
大規模貧困化是在人口加速增長的背景下展開的,但這是問題的根源嗎?1818—1850年,意大利諸邦的人口從1700萬增長到2400萬;德意志諸邦(不算奧地利帝國)的人口從2200萬增長到3300萬;從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到1848年革命,法國的人口從2600萬增長到了3600萬。而且,人口增長在農村尤為顯著。在普魯士王國,人口從1816年的1030萬增長到了1846年的1590萬,漲幅高達54%,但是城市人口占比僅從26%上升到28%,這意味著人口激增的主要地區是農村。1800—1848年,博洛尼亞省的人口增速驚人,博洛尼亞城的人口卻停滯不前。愛爾蘭是個極端的例子,其人口增長速度是西北歐平均水平的兩到三倍,結果就是愛爾蘭農村的人口密度在整個歐洲大陸都是數一數二的。[16]
但是若要在人口密度與貧困之間尋找直接關系,我們就碰到了麻煩。對饑荒之前的愛爾蘭的一項重要研究表明,人均收入最低的地方不一定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17]也不能籠統地說這一時期的社會危機緣于馬爾薩斯陷阱——人口對食物的需求超過可獲得的農業生產供給。從19世紀初到1848年革命,耕地面積的擴大和農業生產率的提高使得歐洲的食物供給幾乎翻了一番。換言之,以歷史標準來看,當時的人口增速固然高,但糧食供給的增速更高。但這當中也有問題:愛爾蘭的食品供給越發依賴土豆(32%的可耕地都用來種土豆了),這有助于維持與停滯的經濟相比高得不成比例的人口增速。在西班牙,也可見類似的效果,當地糧食產量由于耕地面積的擴大和地租結構的自由化改革而提高,這有助于維持馬德里周邊和東北沿海地區人口的快速增長。[18]糧食供給的增加也反映在糧食價格上。從長時段來看,1815—1850年谷物的平均價格是在下降的。因此,與其說問題在于人口數量超過了自然資源的承載限度,不如說盡管糧食產量整體上有所增加,但在面對自然災害時仍極為脆弱。歉收、畜疫、農作物病害都會使糧食由原本有所盈余轉為急劇短缺,從而引起價格暴漲,進而使許多人陷入生存危機。
不平衡的增長擴大了最不穩定的社會階層。位于德意志西部、隸屬于普魯士威斯特伐利亞省的明登-拉文斯堡鄉村地區,靠雇傭勞動為生的家庭與有地農民的比例從19世紀初的149∶100上升到了1846年的310∶100。這些家庭日益微薄的收入既來自農業勞動,也來自供應跨區域市場的商人所分派的各種形式的家庭計件工作。這類鄉村勞工將他們的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了面包上。他們在面對谷物價格上漲時極為脆弱,不僅如此,商業周期的波動還會減少對他們參與生產的那些商品(尤其是紡織品)的需求,從而威脅其生計。[19]
意大利中部的情況與之類似。本就不足的土地承受越來越大的人口壓力,這使得大部分人從傳統的佃作轉變為各種形式的無地工資勞動。佃作是一種艱辛的生活方式,但至少能提供穩定的住處和相對有營養的、穩定的伙食。相較而言,日結工則要為日薪工作,并頻繁更換活計。他們是農業體系中最底層的成員。由于不能和佃農階層結婚,他們形成了一個鄉村無產階級,作為犯罪和混亂的源頭而普遍為人所畏懼。[20]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制造業部門:1816—1846年,普魯士人口增長了54%,同一時期工匠師傅的人數卻增長了70%,增長得更快(156%)、更成問題的是幫工和學徒的人數。19世紀早期,紐倫堡的人口增長曾引發金屬加工行業中師傅與幫工間的緊張沖突。師傅們抱怨大量幫工從小鎮和農村涌入城市,“塞滿”了他們的行當,使得勞動力市場人滿為患;幫工則抱怨工匠執照的門檻太高。[21]如果一個經濟體中生計不穩的成員日益增多,那么,一時的不景氣就會觸發饑民的大規模流動,其中許多人會去鎮上找工作或尋求施舍。1828年谷價上漲,博洛尼亞市里擠滿了來自農村的失業日結工。用一位高級官員的話來說,城里凈是農村流浪漢,以至市政當局向全省頒布命令,禁止農民離開鄉村。這條禁令徒勞無果,因為根本沒有辦法管控這樣的人口流動。[22]
那些受苦受難的人不會從馬爾薩斯理論的意義上,將稀缺或貧困理解為“自然的”或神定的,他們認為這些苦難的根源在于人與人之間權力關系的變動。由此,不穩定和糧食短缺的體驗就構成了對公共秩序的潛在威脅。權力關系的變動可能發生在特定生產中心這種微觀層面,也可能通過區域或全國范圍的政治和法律變革發揮作用。技術工人可能會容忍低工資,但他們要是覺得管理者在對他們濫用權力,便會不服管束。例如,在里昂的絲織業和西里西亞的亞麻紡織業中,商人評估織工師傅上交的成品質量和價格的整個流程復雜且缺少監管,很方便操縱和濫用權力,因而這一過程一直是雙方的沖突之源,其結果就是兩個力量懸殊的群體之間連續不斷的爭斗。[23]巴塞羅那的工人與紡織業老板也經常發生沖突,原因是后者向前者索要備用材料的費用。[24]南特建筑工人復雜的工資體系為分包商提出相互沖突的解釋和濫用權力大開方便之門,在因為壞天氣或其他干擾而停工的時候,情況尤其如此。1836年夏,南特建筑工人不滿于反復無常的工資計算法而罷工。工人以自己的榮譽起誓,不再給任何拒不認可他們訴求的分包商打工。訴求得到滿足的工人每人每天要捐贈50生丁給那些仍在罷工的工人,破壞罷工者則要向仍在罷工的同志們支付5法郎的罰金。這些方法很有效,大部分分包商很快就讓步了,接受了向工人提供相對透明且固定的收費標準的要求。但是既然還有些分包商拒絕讓步,罷工和騷亂就繼續。當局以“非法聯合”為由逮捕罷工領袖時,罷工者們集體向押送領袖出法院的警察和軍人扔石頭。在最終達成了一個普遍的工資協議后,騷亂才得以平息。[25]
此類勞工抗議在有限的范圍內挑戰了當地的勞動紀律和管控體系。當更大的社會政治結構處在變動中時,面對超越地區和國家邊界的抗議浪潮,一度被視作永恒不變的法律安排也會變得脆弱。在19世紀早期歐洲的社會沖突中,土地所有權和開發的問題首先爆發,這正是因為圍繞土地問題的規范性結構本身也在變化。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時期,教會和大封建主憑借封建土地保有制占有的土地被沒收并轉賣給私人,這為之后數代人埋下了沖突的伏筆。19世紀20—30年代,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的小農戶們在奪回那些被當地地主“侵奪”的農田時,進行了抗租、訴訟、強行占有土地等多種形式的斗爭。[26]19世紀40年代,在馬德里以南約161千米的雷阿爾城省,圍繞公地的封建地租問題爆發了一場沖突,這項地租一度由卡拉特拉瓦騎士團(一個可以追溯到12世紀的卡斯蒂利亞騎士團)征收。根本問題在于,封建制的廢除只解決了土地所有權的問題,沒有解決土地使用權的問題。[27]
凡是在更同質化的商業所有權和開發形式取代了傳統的“封建”使用權體系的地方,當地社群都會通過抗議、訴訟、非法侵占、攻擊執行官員的方式來反抗。受到威脅的是各種傳統使用權,它們準許當地社群利用公地的水源、森林和牧場。19世紀20年代,在加泰羅尼亞赫羅納附近的烏利亞鎮,一個當地大地主剛買下了三月屋森林,當地居民就要求他歸還土地的共同使用權。省當局指出這些土地現在是私有財產,拒絕了村民的訴求。此后便爆發了一場大規模騷亂,出現了入侵、強占土地等行為和武裝沖突。[28]
這些都是因為當地不滿而爆發的地方性騷亂,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是“原始的”或非政治的。19世紀20年代,塞維利亞省的小土地承租人埃爾科羅尼爾和洛斯莫拉萊斯發動了一場組織性極強的運動,以支持其抗租斗爭。他們籌到了一筆對他們來說算是巨款的錢,以雇用律師起訴當地公爵。能說會道、滿腔熱血的當地神父則幫他們把抗議提升到具有法律和意識形態條理性和連貫性的高度。地主管家企圖收稅,但無果而終;據他報告:“我和所有這些居民都吵翻了。鑒于他們目標一致,我認為這背后有個普遍的陰謀。”[29]
在西西里,新法律也允許地產所有者主張“不受限制的私有財產權”,不理會那些與傳統的封建保有權相關的權利和義務,包括公用權(usi civici)。農民本據此有權使用領主土地上的牧場、柴火和水源。那不勒斯政府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1817年、1839年和1841年立法規定:公地在轉為私有時,只要農民能“證實世世代代的使用習俗”,他們就有權得到賠償(形式是從公地分得一部分土地)以彌補傳統使用權的喪失。但現實是,許多地方既沒有檔案或記錄來證明使用權的存在,也沒有合適的執法手段。公地被簡單粗暴地奪走,并由恐嚇者和武裝打手看管。這種事情一旦發生,波旁家族的統治者往往會把事實上的占有等同于法理上的所有。[30]西西里西南部薩拉帕魯塔村的案例生動地說明了要從這個體系中尋求公道有多么困難。1829年,這個村子起訴維拉弗蘭卡親王非法占有了原先公有的林地。親王對這些鄉下人的冒犯怒不可遏,一把火燒了這片森林。直到1842年,地方當局才做出不利于他的判決。親王隨后上訴,而直到1896年,上訴法庭才判村民勝訴。這片有爭議的林地的剩余部分直到1903年才還給這個村子,此時,最初對簿公堂的雙方都去世幾十年了。[31]
在法國,針對各種各樣的地方使用權問題,有關公地的政策更加漸進和靈活謹慎,不過,普遍傾向仍然是分割、出租、售賣、開墾公地,這種趨勢有利于中農和小土地所有者。正是由于村社的堅決抵制,這兒才沒有發生大規模出售公地的情況。[32]如果說在1815年后的法國關于耕地的沖突相對較少的話,那么林業權依然極具爭議,在1827年的新森林法頒布后尤其如此。先前的政府容忍了各種形式的集體使用權,而新法則力圖將之廢除。從今以后,在樹林里放羊就被禁止了(豬是個例外,它們要吃橡子),開墾土地也嚴格受限,撿樹枝的人也會受到懲罰,因為掉落的樹枝現在也算所有者的私有財產。
1829—1831年,在阿列日省的比利牛斯山區爆發了名為“姑娘之戰”的抗議,這是上述措施激起的眾多抗議之一。地方當局和私人企業家(尤其是加泰羅尼亞的鑄造廠主)否認當地人在樹林里撿柴火和鋸木材,以及放牧家畜的傳統權利。為此,當地的男性農民穿上女裝來抗議。他們身著寬松的白襯衫,下擺不掖進褲子里,腰系彩帶,臉上或抹了厚厚的紅色或黑色顏料,或戴著布或紙做的面具。“姑娘們”朝天放槍,威脅且有時襲擊那些負責阻止他們進入林地的護林員。這種奇裝異服(通常還包括拿破侖時期的帽子以及其他戰爭紀念品)既是一種偽裝,也是一種象征:它將抗議者與農民傳說中被稱為“姑娘”或“白夫人”的森林精靈聯系起來。[33]新法太不得人心了,上阿爾卑斯省省長都找不到愿意當村長的當地人,因為沒人想當如此遭人憎恨的政策的替罪羊。[34]普魯士政府頒布新法規定,民眾如果從他們享有傳統使用權的森林里“偷竊”木材,將受到處罰。此后,類似的緊張局面也在萊茵蘭出現。1824—1829年,光是特里爾一地就出現了37 328份木材盜竊案判決,以及14 000余份“其他與森林相關的違法行為”的判決。[35]
這些故事都表現了如下兩者間的沖突:一方是貪婪的地主或咄咄逼人的國家,另一方是捍衛自己古老權利的英勇農民。但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發生了從公地到私地的轉變,變化的主導者也因地而異。在法國朗格多克—魯西永大區的科比耶爾,是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推動了經濟變革的進程,他們通常在沒有任何授權的情況下就占領并分割了公地。在弗洛朗斯·戈捷(Florence Gauthier)所舉的一個“農民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的例子中,農民將公地納入一種以市場為導向的葡萄種植占主導地位的農業。[36]
這些變化所引起的沖突不僅是社會性的,而且是環境性的,因為“自由的”私有財產模式必然會推廣一種以市場為導向的新型資源管理模式。農業會優先于其他混合式的土地使用形式(放牧、采集、林業)。公地傳統的“農林牧復合”體系和土地的公共使用不復存在。這是農業生態系統不同的管理視野之間的沖突。[37]1827年森林法頒布后,法國的森林被濫伐,導致了深遠的生態后果:羅訥河流域在1843年暴發了嚴重的洪災;19世紀50年代末,阿爾卑斯山區諸省森林遭濫伐的地區也出現大洪水。[38]林地不是唯一以這種方式退化的資源。在亞平寧山脈和西西里王國北境的第勒尼安海之間的利里河谷,廢除舊封建體系和私有化水源,為造紙和紡織廠混亂而匆忙的建設打開了方便之門。各方圍繞著用水權爆發了激烈沖突,他們或毀壞對方的水壩,或在對方的土地上興建非法工廠。這個過程中,河谷的生態被徹底改變。由于大肆興建水利設施和采伐坡地森林,洪水的暴發愈加嚴重,1825年和1833年發生了毀滅性的洪災。當地的工業也沒有像預料的那樣騰飛。“個體‘所有者’對水源不受限制的自由導致了‘所有人的毀滅’。”[39]
工人會自發地動員起來,對抗那些被他們視作稀缺資源競爭者的“外人”。1843年,摩拉維亞首府、工業城鎮布呂恩(今布爾諾)的失業織工攻擊了那些帶著計件工作從城里工廠回家的農村織工,前者誤認為正是后者奪走了他們的工作。[40]在安達盧西亞的農村,“外地來的工人”是在土地上勞作的人當中最邊緣化的群體。這些被稱作“貧農”的人僅擁有一小塊貧瘠多石的土地,這勉強讓他們感到自己不僅僅是勞工。他們會在一年當中四處流動,會到山谷里找工作,因為單憑自己那一小塊地是養不活一家人的。1825年3月,塞維利亞總督報告稱,在拉阿爾加瓦(在阿拉伯語中意為“森林”)鎮發生了一起暴力抗議。當地的日結工攻擊來自科爾多瓦和格拉納達的工人,后者“因為家鄉遭受旱災而大批前來此地,做起割草的工作”。當地人認為,這些人的到來把工資壓得“如此之低”,以至當地工人“無法緩解寒冬的困苦”。[41]共同的悲慘命運本身并不足以讓最困苦的人團結起來。
縱觀1848年革命前的歐洲,人們為競爭每一種可想象得到的資源而爆發社會沖突,這幅全景圖以資源稀缺性和增長緩慢的生產率為特征。怨恨煙草稅的公民燒掉了裝滿貴重煙葉的倉庫,在樹林里撿柴火的農民向林業官員放冷槍,相鄰城鎮的漁民因捕魚權起沖突,此外還有針對稅吏和海關官員的襲擊事件。約翰·戴維斯(John Davis)指出,在經濟嚴重停滯、管制極其嚴格的意大利中部和南部,煙草、鹽、紙牌、彩票等王室壟斷商品的銷售執照分發體系本身,就成了在每一個交易層級進行敲詐的由頭,這僅僅是因為敲詐消費者是讓利益最大化的最簡單的方法。向那不勒斯王國臣民征收的許多直接稅,實際上是腐敗的官員或地方敲詐者強加的非法捐稅。這種混亂局面不僅導致貧困加劇和需求減弱,而且在供應鏈的每一個環節都引發了憤怒和沖突。[42]
這些脆弱而缺乏彈性的系統會周期性地受到短期食品供應問題的沖擊。1829年,小麥價格的突然上漲引發了一系列暴動和搶糧事件。在法國中西部的商業城鎮蒙莫里永,憤怒的鎮民侮辱并毆打磨坊主和谷物商人,連鎮長也不放過。商人們被迫以低價出售商品。當地憲兵抽出刺刀準備動武時,抗議者闖入刀具作坊,搶走了鐮刀、小刀和干草叉。直到50名獵騎兵到來后,動亂才得以平息。[43]這類騷動在廣大的農村地區迅速傳播開來,展現民眾的集體憤怒情緒。在有些地方,每當價格再次上漲時,暴動的浪潮就會再現,致使富裕階層心驚膽戰。19世紀30年代末,歉收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糧食暴動,集中于布雷斯特、南特和拉羅謝爾等大西洋沿岸的港口城市,因為運往英國的谷物存放在這里的出口倉庫中。在盧瓦爾河以南的地區,糧食時常遭劫,且大多發生在通往盧瓦爾河的水道上。與德意志和其他地方類似,在法國,若某地本就糧食匱乏或糧價猛漲,卻還要從該地輸出或轉運糧食,那么發生暴動的可能性就相當大。[44]最貧困者聚集在鎮上,不是手持干草叉,就是在圍裙里裝滿了鋪路石。看到這幅景象,支持開放市場和任意處置私有財產等自由經濟秩序的那些人怎么會不害怕呢?1831年秋,法國西北部的貝爾納堡的公訴人寫道:“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冬天會在我們那些最窮苦的民眾引發怎樣的盲動和混亂,我就感到心慌。”[45]
1845—1847年的情況更糟,當時,一場工農業雙重危機席卷整個歐洲大陸。1840年左右,馬鈴薯晚疫病的致病疫霉孢子從美洲傳到歐洲。這種真菌繁殖極快,而且靠著風和霧的傳播,能在數小時內感染一整片馬鈴薯田。馬鈴薯的葉子在感染后會發黑、腐爛;如果下雨的話,真菌很快會侵蝕到根部和塊莖。1845年的夏天異常潮濕,這種致病疫霉在黏土里生長得最快,因此馬鈴薯晚疫病在黏土里傳染性最強,而食用馬鈴薯(不同于工業用或飼料用馬鈴薯)就栽培在黏土里,后果變得更為嚴峻了。1845年荷蘭的馬鈴薯收成遭到了毀滅性打擊,產量從1842—1844年的平均每公頃17.93噸下降到4.45噸。實際情況比數據表現出來的更糟,因為1846年收獲的馬鈴薯大部分是工業用馬鈴薯,收成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是耐儲存的冬馬鈴薯。早熟品種的馬鈴薯得病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因為馬鈴薯晚疫病每年7月中旬開始發威,而此前早熟品種已經成熟了。[46]次年,荷蘭的災情有所緩解:1846年8月和9月的干旱減緩了馬鈴薯病害的發展和蔓延;沒有下雨,因此孢子難以傳播到地下的塊莖。
愛爾蘭的情況卻截然相反:馬鈴薯病害在1845年摧毀了將近一半的馬鈴薯,在1846年則令農民顆粒無收。尼德蘭饑荒造成的死亡總數約為6萬人,愛爾蘭饑荒及隨之而來的疫病直接導致的死亡人數高達當地總人口的1/8(830萬中約有110萬)。這是“歐洲現代史上最嚴重的自然因素導致的人口災難”[47]。這也是一起生態事件,因為病害對馬鈴薯造成的傷害是永久性的,這種作物再也沒能恢復。這里的問題不在于工業化本身,因為以當時的西歐標準來看,愛爾蘭和尼德蘭都是“欠工業化”地區。災情的嚴重程度差不多,但農業工業化和商業化程度更高的比利時和蘇格蘭反倒更好地挺過了馬鈴薯病害的沖擊。換言之,造成脆弱性的不是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而是過度依賴一種脆弱的商品(在此之前,沒人知道馬鈴薯竟如此脆弱)。愛爾蘭的情況則因饑荒加重后政府的應對不力而進一步惡化。
馬鈴薯病害暴發的同時,糧食經濟的其他環節也出了問題。1846年的干旱雖減緩了馬鈴薯病害在北歐的蔓延,卻轉而損害了谷物的收成,尤其是貧困階級的主食小麥和黑麥。法國的小麥產量從1844年的約315萬噸下降到1846年的約203萬噸。黑麥稈銹病使北歐黑麥產量幾乎減半。由于馬鈴薯危機耗盡了糧食儲備,本來可以用作緩沖的儲備糧也沒有了。接著的便是1846年年末到1847年年初那個異常漫長而嚴酷的冬天。1847年春,從小麥、黑麥到蕎麥、燕麥、大麥和豆子,所有替代食品的價格都在飆升,這令窮人更難填補馬鈴薯的空缺,如今這是他們無論如何都負擔不起的。在法國盧瓦爾河以北各省,小麥價格從1845年的每噸2法郎漲到1846年的2.4法郎,在1847年5月的饑餓季(青黃不接的時節)則漲到3.9法郎。
歐洲各大經濟體中,食品短缺引發的價格飆升抑制了對工業制品的需求,與此同時,投資者信心不足導致商業領域的流動性緊缺。人們很容易將19世紀50年代經濟“步入穩步增長”之前的時期,想象成一切都依賴于食品供應的“農業經濟”時代,但天平正在向另一端傾斜。誠然,法國仍有80%的人住在農村。但農產品在GDP(國內生產總值)中的占比已從1820年的45%下降到1850年的34%,工業產品(即制成品)的占比則從37%上升到43%。這類制造業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分散在農村。在阿爾卑斯山谷和上西里西亞,到處都是小紡織廠。隨著農村的人口密度增加,農村人身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他們不得不在種地之外找些活兒干。[48]
不管在哪兒工作,為他人生產商品的人很容易受供應鏈中斷和市場需求波動的影響。面包對窮人來說是無可替代的主食,面包價格的上漲則會抑制他們對其他商品的需求,進而使作坊和工廠的收入減少,許多工人也隨之失業。由此產生的反向乘數效應使得工業生產急劇收縮。[49]在毛紡業中心魯貝市,1847年2月,有30%的工人失業,5月中旬的失業率上升至60%。許多工廠關停、裁員或減產,缺少資金的經營者們以存貨為抵押向商業銀行貸款,卻因普遍的信貸短缺吃了閉門羹。[50]美國接連兩次的棉花歉收(1845—1846年和1846—1847年)使得工業的情況更加惡化。棉花進口減少導致1845—1847年原棉價格暴漲50%,進一步抑制了本就因糧價高企而低迷的家庭消費。首當其沖的是蘭開夏郡的棉紡織廠,當地出現了嚴重的失業和工時縮短的現象,類似的情況很快遍及全歐洲的棉紡織業。
國際性工商業危機、食品短缺和糧價上漲的組合拳是致命的,將無地的或幾乎無地的農村貧困人口逼上了絕路。他們光靠自己的土地養不活一家人,所以才需要依靠諸如紡紗、織布等各類計件工作的收入維生。他們現在面臨雙重危機:一是食品價格高漲;二是訂單減少導致的計件工資下降,甚至失業。就像盧森堡大公國的一位評論家注意到的,工人階級或下層工匠的生活處境是無法精確量化的,因為“工作機會越來越少,食物卻變貴了,他們的收入甚至都不夠勉強維持生計,只能聽天由命,依賴慈善救濟”[51]。
社會下層受到了直接且嚴重的沖擊。里昂教會的記錄顯示,在1845—1847年死去的13 752人中,有10 274人沒有為子孫留下任何遺產。在總人口245 000的弗里斯蘭,1844年共有34 859人領取了貧困補助,1847年,這一數字上升至47 482人。在列日市,1847年年中到1848年年中,接受緊急賑濟者從不足8000人飆升至近17 000人。[52]在此種狀況下,德意志各城鎮中被官方認定為窮人的人數膨脹至總人口的2/3甚至3/4。[53]糧食騷亂遍及全歐。1845年秋,由于人們害怕馬鈴薯歉收和糧價上漲會使得即將到來的冬天格外難熬,萊頓、海牙、代爾夫特、哈勒姆發生了嚴重的騷亂。一位歷史學家統計,僅普魯士一國,在惶恐不安、青黃不接的1847年4—5月,就發生了158起糧食騷亂。實際參與者人數要遠多于上述數字:1847年春記錄在案的約200起暴動中,總共約有10萬公民積極參與。暴動采取了各種形式。在有許多無地農村勞工的東普魯士,劫掠或乞討的群體發起了“食物行軍”,他們有數百人,手里拿著麻袋和籃子。[54]這些人就是在德意志農村生計最不穩定的佃農、貧農和長工,他們和春天從安達盧西亞山區到來、迫切想找一份工作的貧農很像。在整個歐洲,流浪漢和乞丐的人數劇增。1847年5月,尼德蘭布拉班特北部的一份報告顯示:“在鄉村,許多人,其中還有些相當富足的人”,“正在靠田野里的草藥、刺蕁麻和野生接骨木”填飽肚子;窮人們在鄉野拼命搜尋這些植物,令它們幾近絕跡。[55]在愛爾蘭,許多人離鄉背井找工作或食物,而這又大大促進了傳染病的傳播。精疲力盡的人們沒條件洗漱或換衣服,身上很快長滿虱子,而正是虱子所攜帶的斑疹傷寒在饑荒年代要了許多人的命。
人口統計數據最為冷酷地證明了荒年的惡劣環境所造成的苦難。前文提到,馬鈴薯病害對愛爾蘭造成了災難性影響,并在尼德蘭引起了大量死亡。實際上,整個歐洲大陸的死亡率幾乎都上升了。德意志諸邦1847年的死亡率比平時高8.8%,奧地利的死亡率則比平時高48%。法國受災要輕些,即便如此,其死亡率仍略有上升,比平均水平高出5.3%。[56]數十年間困擾著社會問題相關文獻的“赤貧”現象至此臻于頂點。
這類災難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地震或極端天氣這樣的自然現象。但是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所評論的,饑饉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政治現象。[57]歐洲的這場生存危機更是典型的政治現象,因為這危機既是不同社會群體間權力關系的社會結構塑造的結果,也迫使當地和地區官員在壓力下做出決策。西班牙就有一城鎮成功避免了1846年糧食危機的最壞結局,通過考察這一案例,我們能更清楚地理解上述觀點。
時至1846年初秋,西班牙南部收成極差這一點已顯而易見。距西班牙西南部的加的斯不遠的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城,小麥價格在9月就開始猛漲,盡管收獲季才剛開始。這是極不尋常的。在往常的年份,這座城市為了避免需求波動,會從該省內陸小鎮購買谷物以平衡其谷物輸出,但這一年,到處糧食短缺,而人們一籌莫展。最先對迫近的危機做出反應的是投機者和谷物商人,他們涌上公路,搶購騾夫從周圍農村運往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的糧食。隨著價格繼續攀升,城內和該地區的許多小鎮也深感不安。市政府下令調查城內糧食儲量,而答復令人憂慮。根據商務委員會的報告,在下一個收獲季到來前,現有的儲糧僅能滿足總需求的一半左右。由心系慈善的地方權貴組成的愛國經濟協會則給出了直白的警告,他們堅持認為:當局必須把人民的營養需求置于農業部門的商業利益之上,即便這樣做意味著在短期內有損一部分大宗商品投機商的利益。
就在這些事進行時,恐慌在城里爆發了。1847年2月23日,一個當地的面包師向市議會陳情:他買不到足夠的小麥來做面團,所以這周六沒法給零售商供貨了。他認為這是糧商囤積居奇的結果。當局暫時決定繼續相信市場,令當地官員制止任何阻礙或擾亂谷物交易的行為。但與此同時,他們把糧商召集到市政廳,以確認當前哪些商人囤積了小麥。市議會強令谷物商人開倉售糧,并警告稱,如果他們的不配合致使“本市公共秩序發生重大變化”,那么他們是要負責任的。糧商和糧農還受命詳述他們的儲量。市議會宣布,報告有瞞報、漏報者,須重新提交,且將受到重罰。
時至1847年3月,這些措施都沒能阻止面包價格一路上揚。3月11日晚8點,市議會召開特別會議,決定召集市內最重要的12名面包師。當晚11點,面包師到場,市長要求他們考慮下調面包價格,讓城里的普通百姓也買得起。面包師們對于此種壓低自己利潤空間的方案猶豫不決。但是在第二天,超過36名面包師到場后,人們達成協定:該市的面包房每天會以約定好的折扣價出售1140個面包(隨著危機加深,這個數字上升到了6000)。市政府會補貼每個面包,以補償面包師的一部分損失。由此,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市及其面包師分擔了應對供給不足的緊急措施所帶來的負擔。這項協定一直執行到5月底,那時,糧食價格開始下跌,緊張局勢有所緩解。
在19世紀中葉的西班牙,這是一次極為深刻且大膽的行政干預實踐。本能地傾向于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市政當局推崇自由市場,他們一般不愿意限制財產所有人自由買賣商品的權利。盡管在這個案例中,谷物投機商行事與卡特爾類似,很難說是自由市場治理的光輝典范,但作為預防重大社會動蕩的一種方式,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市達成的務實方案還是卓有成效的。6月,由于人們預測今年會有好收成,作物價格再度下跌。[58]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市的面包師們選擇配合市政當局的舉措是明智的:在歐洲的其他地方,面包師是暴動人群攻擊的首選對象之一。1847年4月21—23日柏林的“馬鈴薯革命”期間,暴動者襲擊、洗劫的45家店鋪中,有將近30家是面包房。[59]
當局如何應對這些騷亂帶來的挑戰因地而異。在普魯士,30年的自由主義經濟治理使得政府不愿干預危機,他們只出臺了一些旨在建立公共信心的表面政策。普魯士政府更相信強力且有效的鎮壓。但在地方層面,人們也采取了很多與赫雷斯—德拉弗龍特拉市類似的積極舉措。在萊茵河流域(也包括普魯士)的一些工商業城鎮,如科隆、巴門、埃爾伯費爾德、索林根、克雷菲爾德,當地中產階級精英帶頭采取各項紓困措施并為其出資,這些行動強化了富裕資產階級對社會和政治領導權的主張。在但澤,私人也愿意出資補貼廉價土豆銷售點和施粥站。柏林的情況要糟得多,因為普魯士當局不愿意把任何主導權讓渡給城市資產階級精英,結果就是資產階級對預防措施和組建民兵的要求全都遭到了拒絕。在授權中產階級維持其所在地區的治安,和相對混亂的糧食暴動中,當局“寧選暴動”[60]。
在法國的比藏賽、利雪和勒芒,也發生了饑荒暴動,報刊大肆渲染這些事件。但在法國大部分地區,當局組織的面包分配并沒有出大問題。比利時議會投票通過一筆特別濟貧貸款,使得幾乎每個地區都得以成立慈善委員會。以修繕地方道路為主要內容的政府就業計劃幫助許多失業者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在工業化程度較高的瓦隆尼亞地區,仍在大量招工(盡管工資極低)的工廠也有助于緩解食品短缺的嚴重影響,所幸糧食短缺周期與工業危機周期只是偶然相關,而非完全同步。[61]
雖然愛爾蘭的情況要糟得多,但這并不是因為英國政府完全沒有干預。馬鈴薯病害在1845年造成歉收時,羅伯特·皮爾(Robert Peel)領導的政府迅速做出反應:從美國進口玉米到愛爾蘭出售,擴大了現存的公共工程計劃,在1846年削減關稅以促進谷物進口(瑞典、比利時、尼德蘭和皮埃蒙特-撒丁也推行了類似的關稅改革[62])。但是此種干預舉措引起的爭議最終導致皮爾政府下臺。繼任首相約翰·羅素(John Russell)勛爵是自由放任原則的堅定擁躉,因而反對國家干預社會或市場的運行。羅素的財政大臣查爾斯·伍德(Charles Wood)爵士也是自由放任主義的狂熱信徒,他把饑荒看作神的審判,認為這能引起有益的結構性變化,最好還是任其自行展開。[63]皮爾政府于1845—1846年采取的大部分措施都在次年被廢止,公共工程計劃被叫停,1847年2月建立的成效顯著的施粥站網絡(和歐洲大陸城鎮的慈善委員會類似)也在當年10月被關停。當時的英國人普遍擔心紓困措施會造成財政負擔,“饑荒疲勞”也日漸普遍。在此背景下,人們任由這場災難肆虐,直至1/8的愛爾蘭人死去,成千上萬人背井離鄉。本書作者的祖先就是在那時來到新南威爾士農村的愛爾蘭移民中的一員。
[1] Steven C. Hughes, Crime, Disorder and the Risorgimento. The Politics of Policing in Bologna (Cambridge, 2002), p. 17.
[2] Robert Lee, ‘Urban Labor Markets, In-Migration, and Demographic Growth.Bremen, 1815–1914’, 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30/3 (1999), pp. 437–73, here p. 452.
[3] Neil McAtamney, ‘The Great Famine in County Fermanagh’, Clougher Record 15/1(1994), pp. 76–89, here p. 81。1837年,Samuel Lewis記錄了弗馬納郡9000多個這樣的居住點。Samuel Lewis, A Top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Ireland (2 vols.,London, 1837), vol. 1, p. 622.
[4] Samuel Laing, Notes of a Traveller on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State of France, Prussia, Switzerland, Italy and Other Parts of Europe (London, 1842), p. 473.
[5] Berengo, M., L’Agricoltura Veneta dalla Caduta della Repubblica all’Unità (Milano,1963), p. 223;Paul Ginsborg, ‘Peasants and Revolutionaries in Venice and the Veneto, 1848’, The Historical Journal 17/3 (1974), pp. 503–50, here p. 506.
[6] Brian A’Hearn, ‘Anthropometric Evidence on Living Standards in Northern Italy, 1730–1860’,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63/2 (2003), pp. 351–81, here pp. 365–6;19世紀晚期的一項身高統計研究覆蓋了倫巴第和皮埃蒙特的12個省份,研究報告了相似的結果,參見Ridolfo Livi, Antropometria militare (2 vols., Rome, 1896 and 1905)。
[7] Michela Coppola, ‘The Biological Standard of Living in Germany before the Kaiserreich, 1815–1840. Insights from English Army Data’,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14/1 (2010), pp. 71–109.
[8] Blanc, Organisation du travail, p. 57.
[9] Germán Rueda Hernanz, Espa?a 1790–1900. Sociedad y condiciones económicas(= Alfredo Alvar Esquerra (ed.), Historia de Espa?a, vol. 19) (Madrid, 2006),pp. 206, 196.
[10] Joel Mokyr, Why Ireland Starved. A Quantitive and Analytical History of the Irish Economy 1800–1850 (London, 1985), p. 282; Stanley Z. Pech, ‘The Czech Working Class in 1848’, Canadian Slavonic Papers/Revue Canadienne des Slavistes 9/1 (1967),pp. 60–73, here p. 61.
[11] 在法國諸多地區,農業收入相較于工業收入更低廉,這一現象廣泛傳播的一個例子參見Michel Hau, ‘Pauvreté rurale et dynamisme économique. Le cas de l’Alsace au XIXe siècle’,Histoire, économie et Société 6/1 (1987), pp. 113–38, esp. pp. 122–6。
[12] Fernand Rude, Les Révoltes des Canuts (novembre 1831–avril 1834) (Paris, 1982), p. 13.
[13] Wilhelm Abel, Massenarmut und Hungerkrisen im vorindustriellen Europa. Versuch einer Synopsis (Hamburg, 1974); Joel Mokyr, ‘Industrialisation and Poverty in Ireland and the Netherlands’,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10/3 (Winter 1980), pp. 429–58, here pp. 451–7.
[14] Giovanni Gozzini, ‘The Poor and the Life-Cycle in Nineteenth-Century Florence, 1813–59’,Social History 18/3 (Oct. 1993), pp. 299–317, here p. 313.
[15] Coppola, ‘The Biological Standard of Living’.
[16] B. R. Mitchell, European Historical Statistics (London, 1978), pp. 4–5; 關于博洛尼亞,參見Hughes, Crime, Disorder and the Risorgimento, pp. 16–7; 關于愛爾蘭,參見Kenneth H. Connell, The Population of Ireland 1750–1845 (Oxford, 1950); 有關近期的討論,參見Peter M. Solar, ‘Why Ireland Starved and the Big Issues in Pre-Famine Irish Economic History’, Irish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42 (2015),pp. 62–75, esp. p. 66。
[17] Mokyr, Why Ireland Starved ;更簡明的概要見Joel Mokyr, ‘Malthusian Models and Irish History’,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40/1 (1980), pp. 159–66. Morgan Kelly and Cormac ó Gráda, ‘Why Ireland Starved after Three Decades. The Great Famine in Cross-Section Reconsidered’, Irish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42 (2015),pp. 53–61。后一研究用不同的統計數據確證了莫基爾的結論。
[18] J. Nadal Oller, El fracaso de la revolución industrial en Espa?a, 1814–1913(Barcelona, 1975), pp. 21–3.
[19] Josef Mooser, L?ndliche Klassengesellschaft 1770–1848. Bauern und Unters chichten, Wirtschaft und Gewerbe im ?stlichen Westfalen (G?ttingen, 1984), p. 343.
[20] Hughes, Crime, Disorder and the Risorgimento, p. 17.
[21] Michael J. Neufeld, The Skilled Metalworkers of Nuremberg. Craft and Class i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New Brunswick, 1989), pp. 36–41.
[22] Hughes, Crime, Disorder and the Risorgimento, p. 84.
[23] Robert Bezucha, The Lyon Uprising of 1834.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flict in the Early July Monarchy (Cambridge, Mass., 1974), pp. 43–4.
[24] Rueda Hernanz, Espa?a 1790–1900, p. 206.
[25] Henri Sée, ‘La Vie politique et économique de Nantes pendant la Monarchie de Juillet,d’après la correspondance inédite de P.-F. Dubois’, Revue Historique 163/2 (1930),pp. 297–322.
[26] A. M. Bernal, La Lucha por la tierra en la crisis del Antiguo Regimen (Madrid, 1979), pp. 420–25.
[27] Vicente Cendrero Almodóvar, ‘Pervivencias feudales y conflicto social en la Mancha.El derecho maestral de Calatrava (c. 1819–1855)’, Historia Social, no. 83 (2015),pp. 19–36, here pp. 21–2, 25–6, 30–32, 34–5.
[28] Manuel González de Molina and Antonio Ortega Santos, ‘Bienes comunes y conflictos por los recursos en las sociedades rurales, siglos XIX y XX’, Historia Social, no. 38(2000), pp. 95–116.
[29] Bernal, La lucha por la tierra, p. 422; 關于教士的角色,見p. 423。
[30] Lucy Riall, Sicily and the Unification of Italy (Oxford, 1998), pp. 47–8.
[31] Denis Mack Smith, ‘The Latifundia in Modern Sicilian History’,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51 (1965), pp. 85–124, here pp. 95–7.
[32] Nadine Vivier, Propriété collective et identité communale. Les biens commun-aux en France, 1750–1914 (Paris, 1998).
[33] Peter Sahlins, Forest Rites. The War of the Demoiselles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Cambridge, Mass., 1994).
[34] Nadine Vivier, ‘Une question délaissée. Les biens communaux aux XVIIIe et XIXe siècles’,Revue Historique 290/1, no. 587 (1993), pp. 143–60, here p. 146; Vivier,‘Les biens communaux du Brian?onnais aux XVIIIe et XIXe siècles’, études rurales,no. 117, L’Architecture rurale. Questions d’esthétique (1990), pp. 139–58, esp.pp. 151–3.
[35] Heinz Monz, ‘Der Waldproze? der Mark Thalfang als Grundlage für Karl Marx’Kritik an den Debatten um das Holzdiebstahlsgesetz’, Jahrbuch für westdeutsche Landesgeschichte 3 (1977), pp. 395–418, here p. 396.
[36] 關于轉變的非不可避免性,參見Francisco J. Beltrán Tapia,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Filters to Market Incentives’, Journal of Agrarian Change, no. 15/2 (2015), pp. 239–60;Peter McPhee, Revolution and Environment in Southern France. Peasants, Lords and Murder in the Corbières, 1780–1830 (Oxford, 1999), p. 238; 關于“農民道路”,見Florence Gauthier, La Voie paysanne dans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L’Example de la Picardie(Paris, 1977)。
[37] González de Molina and Ortega Santos, ‘Bienes comunes y conflictos por los recursos’,pp. 103–4, 101, 112; Mónica Bosch, ‘La defensa del “sagrado derecho de propiedad”.La unió dels hisendats contra les ocupacions de terres durant el Trienni Liberal’, in J.J. Busqueta and E. Vicedo (eds.), Béns Comunals als Pa?sos Catalans i a I’Europa Contemporània. Sistemes Agraris, Organització social i poder local als Pa?sos Catalans(Lleida, 1996), pp. 375–400; 關于這些沖突的環境特征,參見Manuel González de Molina, Antonio Herrera, Antonio Ortega Santos and David Soto, ‘Peasant Protest as Environmental Protest. Some Cases from the Eighteen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Global Environment 4 (2009), pp. 48–77, here p. 77。
[38] Curtis Sarles, ‘The Instatement of Order. State Initiatives and Hegemony in the Modernization of French Forest Policy’, Theory and Society 35/5–6 (2006), pp. 565–85,here p. 580.
[39] Stefania Barca, ‘Enclosing the River. Industrialisation and the “Property Rights”Discourse in the Liri Valley (South of Italy), 1806–1916’, Environment and History 13/1(2007), pp. 3–23, here p. 15.
[40] Ji?í Radimsky, ‘Dělnické bou?e v Brně roku 1843’, ?esky lid 36/ 1–2 (1949), pp. 9–13, here p. 11, col. 2.
[41] Bernal, La lucha por la tierra, p. 430.
[42] John Davis, Merchants, Monopolists and Contractors. A Study of Economic Activity and Society in Bourbon Naples 1815–1860 (New York, 1981), pp. 323–9.
[43] Paul Gonnet, ‘Esquisse de la crise économique en France de 1827–1832’, Revue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33/3 (1955), pp. 249–92, here pp. 251–2.
[44] Louise Tilly, ‘The Food Riot as a Form of Political Conflict in Franc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2/1 (1971), pp. 23–57, here. 56.
[45] Gonnet, ‘Esquisse’, p. 255.
[46] M. Bergman, ‘The Potato Blight in the Netherlands and Its Social Consequences(1845–1847)’,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12/3 (1967), 390–431, here pp. 393–4.
[47] Joel Mokyr, ‘Industrialisation and Poverty in Ireland and the Netherlands’,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10/3 (1980), pp. 429–58, here pp. 434–8.
[48] 對這些事件的清晰反思,參見Nadine Vivier, ‘Pour un réexamen des crises économi ques du XIXe siècle en France’, Histoire & Mesure 26/1, Revisiter les crises (2011),pp. 135–55, here p. 151。
[49] Mark Traugott, ‘The Mid-Nineteenth-Century Crisis in France and England’, Theory and Society 12/4 (1983), pp. 455–68.
[50] Anthony Rowley, ‘Deux crises économiques modernes. 1846 et 1848?’, in 1848. Révolutions et mutations au XIXe siècle, no. 2 (1986), pp. 81–90, here p. 82。
[51] Gustav Adolf Bergenroth, ‘Verh?ltnisse des Gro?herzogthums Luxemburg [...] in den Jahren 1844, 1845 und 1846’, in Zeitschrift des Vereins für deutsche Statistik 2 (1848),p. 445, cited in Dietrich Saalfeld, ‘Lebensverh?ltnisse der Unterschichten Deutschlands im neunzehnten Jahrhundert’,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29/2 (1984),pp. 215–53, here p. 250.
[52] Bergman, ‘Potato Blight’, p. 399; Paul Servais, ‘La crise des années 1845–1848 dans l’est de la Wallonie. Une approche’, Histoire & Mesure 26/1, Revisiter les crises(2011), pp. 157–86, here p. 171.
[53] Saalfeld, ‘Lebensverh?ltnisse’, p. 250.
[54] Manfred Gailus, ‘Food Riots in Germany in the Late 1840s’, Past & Present 145/1(1994), pp. 157–93, here pp. 172–3.
[55] 報告載于1847年5月14日的 Leydsche Courant, 轉引自Bergman, ‘Blight in the Netherlands’, p. 401。
[56] Mokyr, ‘Industrialization and Poverty’, p. 433.
[57] Amartya Sen, Poverty and Famines. An Essay on Entitlement and Deprivation(Oxford, 1981).
[58] José García Cabrera, ‘Tiempo de escasez, tiempo de carestía. La crisis de subsistencia de 1847 en Jerez de la Frontera’,Historia Social, no. 42 (2002), pp. 21–38.
[59] Gailus, ‘Food Riots’, pp. 184–5.
[60] Ibid., pp. 187–97.
[61] Servais, ‘La crise des années 1845–1848’, pp. 174–6.
[62] Giovanni Federico, ‘The Corn Laws in Continental Perspective’,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16/2 (2012), pp. 166–87.
[63] 英國福音派在饑荒和瘟疫等災難中尋找看似荒誕的“偽裝的賜福”,關于這種傾向,參見Boyd Hilton, The Age of Atonement. The Influence of Evangelicalism on Social and Economic Thought (Oxford, 1986), pp. 21–2;將這一理解方式運用到愛爾蘭饑荒上,參見Ciarán ó Murchadha, Famine. Ireland’s Agony, 1845–1852(London, 2011), pp. 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