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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娜·康特 “老處女”

(1844—1897)

明娜·康特(Minna Canth,1844—1897),出生于芬蘭紡織工業(yè)中心坦佩雷(Tampere)市。父親是工人出身,后來在該市一家著名紡織廠擔(dān)任工頭,家境有所改善。康特幼年時就目睹了她家周圍貧苦工人的艱苦生活。1853年她9歲時隨父母遷往庫沃比奧(Kuopio)市,父親負(fù)責(zé)經(jīng)營紡織廠開設(shè)在該市的一家棉紗店。康特曾在當(dāng)?shù)貎伤鶎W(xué)校和一所瑞典語女子學(xué)校學(xué)習(xí)。1863年她被剛成立的于凡斯居萊(Jyv?skyl?)師范學(xué)院所錄取,她是該校錄取的第一批女生中的一個。1865年她與該校自然課老師Johan Ferdinand Canth結(jié)婚,因而不得不中途輟學(xué)。婚后康特和她丈夫住在于凡斯居萊。1878年起她就開始寫短篇小說,為當(dāng)時的進步報刊撰寫文章,針砭時弊,推進社會改革。1879年她丈夫不幸病逝。康特自從丈夫死后一直孀居,靠經(jīng)營父親留下來的棉紗店和微薄的寫作收入養(yǎng)活7個孩子。為了生活,她每天要做大量的工作和家務(wù)。但是,她有無比充沛的精力和敏銳的洞察力,有火一般熾熱的激情。1897年5月12日康特病死于庫沃比奧市。

康特主張平等、自由、博愛,強調(diào)理性和科學(xué),反對愚昧落后,反對父權(quán)制和教權(quán)主義。她反對傳統(tǒng)的包辦婚姻,主張自由戀愛,明確提出幸福的婚姻應(yīng)以純真的愛情為基礎(chǔ),而不是金錢。她強烈主張男女平等,旗幟鮮明地抨擊法律中歧視婦女的條款,維護婦女在家庭、教育和工作方面的合法權(quán)利。康特是個才華橫溢的女性,她一生努力自學(xué),筆耕不輟。她不僅是個多產(chǎn)作家,而且還是個杰出的社會活動家,她以實際行動為婦女的解放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除了婦女問題以外,康特還關(guān)注其他的社會問題。

康特的著作很多,有小說,也有劇本,著名的有《破門賊》(1883)、《工人之妻》(1885)、《哈娜》(1886)、《窮苦人》(1886)、《暗礁》(1887)、《苦命的孩子們》(1888)、《根據(jù)法律》(1889)、《女販洛鮑》(1889)、《牧師之家》(1891)、《雪爾薇》(1893)、《離家》(1895)、《安娜莉莎》(1895)。

——

人們都叫她“瘋姑娘”。她住在城里偏遠(yuǎn)的地方,就在賽拉寧山舊墳場的后面。那里的房租比較便宜,因此她一開始就搬到那里住。她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她的收入并不多,二百八十馬克的養(yǎng)老金,除此之外,她時而靠手工活掙一點兒小錢。在城里一間房間的月租通常是十馬克,而她在這里租一小間只付七馬克。當(dāng)然房子破舊不堪,爐灶已經(jīng)散架了,墻壁都是黑的,窗戶也是一碰就會掉下來。冬天的時候,冷風(fēng)呼呼地從門縫里吹進來,屋里每個角落都有風(fēng),以致不知道坐在什么地方才好。不過,盡管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她還是能將就過去,現(xiàn)在也不想再搬了,因為她在同樣的房間里已經(jīng)住了十年了。這間房間對她來說幾乎是屬于她的,那些陳舊的墻壁,那臺需要泥瓦匠修理的且表面極其粗糙的爐灶,高低不平的地板,以及多少能反射出彩虹所有顏色的小塊窗玻璃,它們對她來說漸漸變得很親近,好像參與了她那孤獨的生活,與其同甘共苦。沒有一個人可以使她敞開自己的心扉,向他或她傾訴一切,然而當(dāng)她坐在自己的屋里,陷入沉思之中,眼光落在某一物件上,有時是墻壁或者爐灶,有時是天花板或者地板,這時候這件東西在她眼里便頓時活動起來,它理解她,跟她無聲地交談,并且安慰她。她不再渴望其他別的伴侶。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就好像安全地跟她唯一忠誠的朋友在一起一樣。她不愿意離開那里到別處去走動,除非她不得不出外辦事。但是事情一辦完,她就急急忙忙回家來,很快把門關(guān)上,好像害怕后面跟著仇敵似的。

盡管刺骨的冷風(fēng)即將鉆進她的房間,有時還遭到嚴(yán)寒的侵襲,但是她既不想搬家也不想舍棄她的朋友,這個房子會竭盡全力地保護她。然而,這個可憐的人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對于冷風(fēng)的侵襲和嚴(yán)寒的肆虐,是無能為力了。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只能忍受而已。

人們并非歷來就叫她“瘋姑娘”。她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名字:莎拉·賽琳。有一段時間人們都叫她這個名字,那時候這個名字使人心跳加速,精神振奮。然而,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冬雪皚皚,覆蓋著大地,夏陽普照,大地又重新復(fù)蘇,許多年就這樣過去了,而現(xiàn)在她已是一個瘦骨嶙峋、滿臉皺紋的“老處女”。孩子們在街上玩耍,一見到她就害怕,但是等她走過后,他們就在她后面高喊:“瘋姑娘!瘋姑娘!”爺們兒趾高氣揚地從她身邊走過,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給太太們做繡花活,這些人卻讓她站在門口而不讓她進屋。當(dāng)她收到工錢向她們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時,她們只是輕輕地點點頭,露出一種施舍的神情。再沒有人想到她曾經(jīng)紅極一時。再沒有人想到她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年輕過,美麗過。再也沒有人這樣想啦!那時候認(rèn)識她的人,現(xiàn)在能找到的已經(jīng)寥寥無幾,而且就是這幾個人,他們也因繁忙的生活而早就把她忘卻了。

不過,這一切她自己確實還記憶猶新。為了幫助回憶,她把那時的紀(jì)念品和證明材料都保存在她那陳舊的五屜柜里。那里放著的首先是她那時照的相片。照片都已彎曲,而且褪了色,因此臉部的細(xì)節(jié)很難看清。盡管如此,從這些照片還能看出她當(dāng)時的模樣,照片中可以看到那時她穿的是優(yōu)美潔白的舞蹈服,披著長長的卷發(fā),胳膊光光,胸部袒露。

她第一次穿這套服裝時,正是她一生中最有意義、獲得最輝煌勝利的一天。那時候她跟她母親一起在哈米那市。就在那時,有一艘皇家游輪駛?cè)敕姨m灣靠近哈米那的海域,有一天早上,游輪在哈得利島拋下了錨。傳說船上有一位年輕的大公,他想跟他的高級隨從一起上岸。哈米那市一下沸騰了起來,全城都掛起了彩旗和花環(huán),到處都擺滿了鮮花,晚上在市政廳還準(zhǔn)備舉行盛大的舞會。

就在這個舞會上莎拉獲得了難以忘卻的殊榮:年輕的大公注意到她,并且跟她跳了舞!大公只跳了一個舞,而這個舞就是跟她一起跳的,舞會上他沒有跟任何別人跳過舞。

那個晚上的歡樂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即使到現(xiàn)在,當(dāng)她一看到照片,臉上就流露出當(dāng)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幸福的神情。起初她沉醉于喜悅之中,什么也不想思考。不過,當(dāng)大公不久離開宴席,接著所有人都沖過來向她表示祝賀時,她的心里真是充滿著喜悅和傲氣。

人們都對她阿諛奉承,把她稱為“舞會的女皇”,她的周圍總是站著一群爺們兒,爭先恐后地對她諂媚求寵。

那個夏天之后,她尤其是征服了男人們的心。一個少尉因為她而神經(jīng)錯亂。一個碩士生跳入伊瑪特拉瀑布,一個詩人開槍自盡,據(jù)說后面這兩個人都是因為沒有得到她的愛而走上絕路的。

她所收藏的紀(jì)念品中有一大堆用紅繩子捆在一起的舊信箋。這些都是她以前的崇拜者寄來的信件,里面寫的都是向她求愛的詞語,有些比較含蓄,有些比較大膽。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信紙的折疊處都已破損,墨水也已發(fā)黃,有些地方顏色已褪得難以辨認(rèn),即使費很大勁兒也搞不清楚信的內(nèi)容,除非她還熟記在心。

那時她對這些信件并不十分重視,只是把它們收藏起來作為她勝利的標(biāo)記罷了。沒有一封信可以溫暖她的心,她對寫信者甚至也不抱任何同情心。

“你究竟怎么想的?”她的母親屢次問她,“你該最終做出選擇了。”

可是,莎拉仍然惦記著大公,她心里思忖著:還有時間,不是嗎?難道她沒有給大公留下深刻的印象嗎?這一想法老是在她頭腦里盤旋。為什么大公只跟她跳舞而沒有跟其他人跳舞?誰能保證嗎?也許有朝一日大公會再次出現(xiàn)并且向她求婚呢!?這類神奇的事情以前也發(fā)生過。到那時,莎拉就會自豪地向大公表白她那忠貞不渝的愛情,并且讓他閱讀她的崇拜者寄給她的所有的信件,以便顯示她有如此之多的誘惑需要抵制。

年復(fù)一年過去了,但是大公并沒有來。莎拉讀了一些法國驚險小說,如《基督山恩仇記》《巴黎疑案》《流浪的猶太人》等。她一邊看書,一邊耐心地等待著。她幾乎深信,只要大公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一定會來的,當(dāng)然有人會阻撓他,因此他耽誤了。

她的母親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但是莎拉并不在乎。母親并不知道,她心里抱著多么大的希望啊。只要能看到這些希望得以實現(xiàn),她會感到加倍高興的。

然而,有一次母親說了幾句話,像刀刺那樣刺痛了她的心。當(dāng)時她剛拒絕一個求婚者,他是一位很闊綽、很體面的經(jīng)營批發(fā)的商人,為此她的母親感到很生氣。

“等著瞧,”她說,“這樣下去,你要成為老處女了!”

起初,她對這番話不屑一顧地一笑置之,但是后來這番話使她煩惱,最終她感到她的心被刺痛了,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最近爺們兒不再圍在她的身邊了。那里冒出了幾個小丫頭,人家說她們長得很漂亮,但是莎拉覺得她們一點兒都不漂亮。這些丫頭還沒有完全發(fā)育,只是半大的雛兒而已,沒有氣質(zhì)也沒有教養(yǎng)。難道人們真的認(rèn)為她們漂亮嗎?這樣的審美觀她無法理解。

當(dāng)她進一步考慮后,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男人們故意追這些女孩子,其實是開開玩笑而已,而她們卻是傻里傻氣地把這一切當(dāng)真的了。她對她們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她一想起這些就覺得有點兒可笑。

她決定在下次舞會上好好地證實一下。為了這個目的,她定做了一套新的、按照最新時裝雜志設(shè)計出來的服裝,用白色絲綢做的,沒有袖子,袒胸露背,這樣可以清晰地顯出她那豐滿的乳房、圓乎乎的胳膊以及白皙的肩頭。

她露出滿意的神情,抱著必勝的信心,沿著地板走過明亮的大廳。那些小姑娘還敢跟她平起平坐嗎?她們當(dāng)然不敢。瞧,她們都擠在大廳最遠(yuǎn)的角落里,交頭接耳,有時斜睨她一眼,用手掩著嘴偷偷地嗤笑。是的,對社交活動缺乏經(jīng)驗的女孩子常常是這樣表現(xiàn)的。可以想象得到她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能夠貌壓群芳,獨占鰲頭。只要她還在,她們是絕對做不到的。

但是,她們的笑聲使她生氣,她真想回敬她們一下。舞會開始不久這個機會來了。當(dāng)她跳完圓舞曲走進衛(wèi)生間去整理她額頭上的卷發(fā)時,她們湊巧也在那里哧哧地嬉笑。她徑直走向桌子,并且以命令的口氣說:

“走開,小姑娘,離開鏡子!”

她知道得很清楚,叫她們“小姑娘”是最容易觸怒她們的。但是她們又奈她何?她們只得乖乖地退居一旁給她讓位置。

從鏡子里,她看到那些女孩子噘起了嘴巴并且以憤怒的眼光瞪著她看,對此她并不在乎。然而,她看到她們那里還有別的花樣,這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看見一個披著金光閃閃卷發(fā)的頭、一雙澄藍的眼睛和一張年少清新的臉……這也許就是那個特別引人注意的女孩子。莎拉轉(zhuǎn)過身,想仔細(xì)看一看。一點兒不錯……她長得相當(dāng)漂亮……這個女孩子很可能成為她的危險的對手,因為她有莎拉今世不能再有的東西:青春的魅力。她感到萬分痛心。她無法再對著這張臉看了。她們?yōu)槭裁凑驹陂T口?她們?yōu)槭裁匆驍_她?是不是該提醒她們一下?

“這間房間是專門為成年人準(zhǔn)備的。”她一邊說,一邊轉(zhuǎn)過背去。

姑娘們聽懂了,于是打開門準(zhǔn)備走出去。但是走的時候,她們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傳到莎拉耳朵里的是:“還裝腔作勢,這個老處女!”

她像閃電似的沖了過去。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就給了那個金發(fā)女郎一記響亮的耳光。這瞬間,從聚集著許多女士的鄰室里傳來了一陣驚愕的喊叫聲。

金發(fā)女郎頓時哭了起來。莎拉一下把她推了出去,接著就把門關(guān)上。

“老處女!”她們膽敢叫她“老處女”!

一股熱血涌上她的心頭,渾身肌肉繃緊起來,雙手痙攣似的握成拳頭。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脈和太陽穴也不停地跳動。她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清楚。然而,她的耳邊卻不停地響著這三個倒霉的字:“老處女”。

她毫無表情地回到鏡子前面。

唉,她的模樣真可怕呀!臉色蒼白,眼睛圓睜,目光粗野,脖子漲得發(fā)紫。這一照卻使她清醒了過來。她可不能像這個模樣就回到舞廳去的。

她喝了些水,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想方設(shè)法使自己平靜下來。樂池里傳來了樂器演奏的聲音。

老處女!不能讓她們再這樣叫她。

那個批發(fā)商(她最近的求婚者)不是已經(jīng)來了嗎!她突然下定決心,再喝了一杯水,對著鏡子仔細(xì)看了一下。當(dāng)她看到自己又回復(fù)到原先的模樣時,就從桌上一下拿起扇子,急匆匆地直接走進大廳,因為那時正在奏四對舞曲,而她還沒有被邀請呢。

她站在大廳門口,眼光向大廳四周瀏覽一遍。看,那里站著的不是批發(fā)商嗎?莎拉招手要他走過來。

“我想和你一起跳四對舞,可以嗎?”

她微笑了一下。她深信,她的邀請一定會給他一個很好的印象。但是她大為失望。

批發(fā)商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但是冷冰冰地回答道:

“很遺憾,我必須拒絕,因為我已經(jīng)邀請別人了。”

批發(fā)商往后退了下去。

成對成雙的舞伴排成了一行。很多男士看來還沒有舞伴,但是卻沒有人走到她的跟前來。這是什么意思呢?

她感到大事不妙,向四周看了一下。說真的,她這下可注意到了!太太們使勁地在打量著她,互相竊竊私語。很明顯,她們談?wù)摰脑掝}就是剛才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生的事。

不過,這事情是不是也已經(jīng)傳到爺們兒的耳朵里了?她感到好像喉嚨被卡住似的。信號一響,四對舞開始了。

她在原地站著。

她心里充滿了悲痛。這可能嗎?難道會沒有人邀請她跳四對舞?這種情況以前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

她的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她幾乎站都站不住了。各種復(fù)雜的情感在她頭腦里盤旋:被損害了的自負(fù)、氣憤、悲痛、羞辱,最后是預(yù)感,即她怕她的魅力將一去不復(fù)返了。所有這些情感匯集在一起,像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壓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幾乎要破碎了。

當(dāng)她看見一雙雙一對對快速飛旋地從她身邊掠過時,她突然感到全身無力,怕要倒下去了。太太們的旁邊有一把空椅子,她想走過去坐下,但就在這瞬間,她看到她們眼中閃出幸災(zāi)樂禍的眼光,嘴上露出惡毒的微笑。她愣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朝前廳的大門走去。她必須離開舞廳,走到新鮮空氣中去。

她穿上大衣,走了很長一段路回到了家里,她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她才清醒過來,能夠多多少少理一理紛亂的思緒。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她不過教訓(xùn)了一下那個無禮的女孩而已。是她們先對她無禮的,當(dāng)然她們并沒有向任何人說過。

大家為什么相信她們?為什么沒有人來問她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唉,人是如此之壞,如此之可惡呀!

她放聲大哭,這樣她感到舒松一些。

她在自己的眼前仍然清楚地看到那些太太們可憎的臉龐。她們以前一直妒忌著她,因此現(xiàn)在她們就拍手稱快了。不過,難道現(xiàn)在她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嗎?沒有人能為她說話了嗎?

她的崇拜者,她以前的騎士們,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里呢?那些深深地愛上她的人,那些諂媚求寵的人,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里呢?唉,這些人都是卑鄙的懦夫。他們身上一點兒誠信都沒有。

但是她要對他們進行報復(fù)。什么活動她都不參加了,要是街上遇到他們,她就躲開,連看都不看他們。讓他們好好回憶那天晚上的情景吧!

莎拉脫掉了身上的絲織連衣裙,把它擲在沙發(fā)上,次日用人會來收走的。不管怎么樣,她再也不穿了,這東西她看都不想看,因為它給她帶來了太多的厄運。

從那以后,她有很長時間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舉行過了很多舞會,每次她都等著有人來告訴她,舞會上大家還在惦記著她呢,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人到她家里來。即使偶爾遇到過去的熟人,人家也是很冷淡或者盡量躲開。至于她呢,她也誰都不理睬。

但是她感到很不幸,很孤獨。她感到悲痛,但又不知道如何減輕她的悲痛。母親天天忙著料理家務(wù),莎拉又不愿參與,因為她覺得這些都是枯燥無味的日常瑣事,她寧愿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胡思亂想。

唯一能使她忘卻生活的辛酸苦辣的方法就是閱讀冒險小說。當(dāng)她讀這類小說的時候,她心里覺得她對她的未來還有希望。即使大公不再記得她了,也許有一天某個闊綽的、顯赫有名的來客碰巧看見她,并且一見鐘情。他們馬上喜結(jié)良緣,諸如此類,而這位富翁又把她帶到遙遠(yuǎn)的地方去。這時,市鎮(zhèn)上的爺們兒多少會感到懊惱,不是嗎?

她們家避暑小屋的附近有個巖石叢生的小岬角,來自南方的船只都要從它的旁邊駛過。她每天都到那里去,而且總是穿著白色連衣裙,披著長長的卷發(fā),頭戴一頂優(yōu)美的草帽。她是半躺在巖石上的,用胳膊肘兒撐住身子,滿是褶皺的裙子飄散在她的周圍,頭上的卷發(fā)彎彎扭扭地落在她的肩頭,而那只支撐她那面頰的手真是白得耀眼。她的前面攤著一本翻開的書,但是她的目光并不落在書上,而是神情茫然地掠過湖面遙望湖的盡頭。

她就是這樣地等待著她那位闊綽的、顯赫有名的新郎,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對象。只要他在船上,他是肯定會看到她躺在巖石上的。他一看到她,肯定會神魂顛倒,并且就會盡快趕到她的身邊。

每天可以看到輪船接二連三地駛了過去。有人用望遠(yuǎn)鏡看她,但她必須擺正姿勢,不敢太多地朝那個方向看,因為她的眼睛正在神情茫然地掠過湖面遙望湖的盡頭。

然而,她完全知道,船上是些什么樣的人,爺們兒她尤其知道得清楚,因為她曾經(jīng)在他們中間尋找過一個她日夜想念但從未見過面的人,這個人她一生中愛過,崇拜過,等待過。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她的熱望越來越強烈,她越來越老老實實地坐在巖石上等候。日子一周周地過去了,夏去秋來。她不再躺在巖石上,而是坐了起來,雙臂合抱在胸前。她的眼睛不再打量湖中的流水,而是遠(yuǎn)眺輪船出現(xiàn)的天際。當(dāng)船一露頭,她就抱著希望和恐懼的心情盯著看,一直到船靠近為止。她的目光充滿著痛苦,她以這樣的目光審視著她看到的船上每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是不是終于出現(xiàn)了?

這是白日做夢!這個人并沒有出現(xiàn)。人們都回到了城里,新的娛樂季節(jié)又開始了。過去她總是高高興興地迎接這樣的季節(jié)到來,而這樣的季節(jié)總會給她帶來新的勝利,在她頭上戴上新的桂冠,為她征服更多男人的心。但是如今卻有天壤之別!現(xiàn)在她只能以悲痛的心情旁觀這一切。她不再屬于鎮(zhèn)上的“上流社會”,人們并不惦記她,也不想讓她參加他們的活動。她也不能死皮賴臉地要求參加,她不能這樣做,無論如何她也不愿意這樣做,因為,她覺得她看到的每個陌生人的眼睛里都顯示出譏諷的神色,嘴上都流露出強笑的表情。世界是多么壞呀!人是多么可惡呀!

她竭盡全力地避開他們,把自己封鎖在一種獨有的、安靜的生活之中。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孤寡老人所過的那種毫無歡樂的日子,這是無法改變的。這樣的日子正在向她逼近,這是千真萬確的。在男人們冷淡的、漫不經(jīng)心的招呼里,在女人們輕蔑的眼光里,她看到了這樣幾個字:“老處女”,每次這幾個字對她的影響就好像蛇咬似的。

一年年過去了,在她心中留下的只是無望的惆悵。她的生活黯淡無光,枯燥乏味。沒有任何事會打斷這種單調(diào)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能使她重新振作起來。起初,失望接二連三地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到后來連失望都沒有了,因為她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然而,她遭到了厄運最后的一擊:她的母親逝世了。這等于剝奪了她唯一的支柱和朋友。現(xiàn)在她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徹底地孤苦伶仃,沒有人可以讓她傾訴衷腸,沒有人會關(guān)心她,甚至沒有人會注意到她是否存在。

她慟哭流涕,不想吃也不想喝。她咒罵這個世界,因為它恨她,迫害她。她責(zé)怪上帝,因為上帝賜福于所有其他人,而唯獨沒有賜福于她。現(xiàn)在她的母親靜靜地躺著,又僵又冷,兩眼緊閉,鐵青色的嘴唇,臉上露出死尸般的神色。不管她的女兒怎么擁抱她,她也不會蘇醒過來,也聽不到她的哀怨聲。

誰也聽不到她的哭聲,誰也不愿意來安慰她。她只能孤獨一人,痛哭失聲,直到把眼淚哭干為止,她還開懷狂飲,借酒澆愁。

她的氣力終于耗盡了。她再也不覺得悲哀或憂患。她的心一片空虛,她的前途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空虛,暴風(fēng)雨把她頭腦里的東西一掃而光。

她毫無感覺地坐在屋里,眼睛盯著她的前方。債主到她家來,把她的衣服和家具都賣光,她也不在乎了。不管周圍發(fā)生什么事,都不會引起她的注意,也不會惹起她的憤慨。她的房子變得越來越荒涼,但對她來說這也無所謂。后來有人對她說,她必須搬走。起先她沒有聽懂,但重復(fù)了幾遍后,她終于大聲地笑了起來。她突然停了片刻,盯著他們看,接著又大笑起來。

從那以后,人們都叫她“瘋姑娘”,而且孩子們見了她就害怕。

最初,人們給她在小街旁安排了一所住房。她搬到那里時帶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舊五屜柜,柜子里放著打皺的飾花、花帶、糖果說明書、她青少年時候的照片和信箋,照片和信箋她是后來才收集起來并且捆扎在一起的。當(dāng)她搬到市外的賽拉寧山旁的時候,她也帶了這些東西。當(dāng)她看著它們時,她就會想起她一生中所度過的那段短暫的歡樂時刻,同時暫時忘記她現(xiàn)在是一個“老處女”和“瘋姑娘”。

(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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