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離村鎮的地方，密密的樹林后面，姆依斯托拉農莊就坐落在綠油油的青草地旁邊。這是一個富有的農莊，受到大家的贊揚，特別是窮苦人，因為它素來是當地救濟和收容難民的地方，這兒幾乎天天都開門施舍。

這兒的農舍外表很漂亮，白色的窗框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房子周圍有十棵花楸樹，正如這座房子的前主人所說，“這是告誡人們要遵守十誡”，因為他栽植這些樹木是為了給他的農莊永遠增添美感。——往北離農舍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山頂上覆蓋著茂密的松樹林。凝視著這些松樹林，你就可以想象這些樹木在天空中所形成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樣子。你看，那里母親懷抱著孩子站立著，袒露胸脯，圍巾在北風中隨風飄揚。她面帶笑容看了看她的小寶貝，用她那神圣的乳汁滋養她的孩子。那里有兩棵松樹，就像一對互相擁抱的情侶。再往前看，那里有個騎士，他正騎著駿馬在天國的戰場上奔馳。幾百年來，我們的英雄氣宇軒昂，他手拿寶劍跟云中魔鬼進行殊死搏斗。然而，聳立在最高處的則是我們的松樹，它是既安詳又莊嚴，就像是智慧的國王。在那座小山的頂部你還能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一位彎著腰的老漢，手里拿著拐杖，靜靜地坐在墳墓前的臺階上。他的周圍一片荒涼，但希望的天使卻站在他的旁邊，一邊低聲地對他說話，一邊用手指向東方。——這兒還有許多其他的圖畫，幾乎是你想看什么，你都能看得到。可愛的愛麗卡就是這樣想象的，她是姆依斯托拉農莊的獨生女。夏天的夜晚，當她從客廳的窗里看外面世界時，這位睡不著覺的姑娘就是這樣想象的。她那郁郁不樂的眼神表明她的靈魂已經充滿了對未知的遙遠將來的憧憬——這位山谷里羞怯的少女，她長得非常美麗：她的額頭上是一圈黑發，像陽光下的彩云那樣，閃閃發光。額頭下的眼睛就像和諧宮里的兩扇窗戶。她嘴角邊的笑容就像東方欲曉時的晨光那樣溫柔，雖然充滿著歡樂，但仍然含著某種憂郁之情——她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對許多年輕小伙子來說，她是希望之光，對窮苦人來說，她是仁慈的天使。每星期日她上教堂做禮拜，平時她老是忙碌不停，幫她母親料理家務。從主屋到貯藏屋，從貯藏屋到主屋，她早晚總是來回走動，她勤懇，沉靜，充滿活力。

姑娘的生活是美好的，但她的死亡更美好，因為死神讓她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在她的身上，生命的活力只延續了很短一段時間。有一次，她在炎日下的牧草地里刈草。黃昏時分，她感到渾身乏力，胳膊越來越沉重。她的腦門兒發燙，熱血翻騰，耳朵嗡嗡作響。她便停止刈草，放下耙子，動身回家。在幽靜的黃昏之中，她沿著青草地孤獨地走著，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腦門兒上。不管她看哪里，她覺得大自然反映的只是憂郁，因為她的頭腦現在所關注的是姑娘的晚年。回到家后，她急忙取下圍巾，沖到床邊，馬上躺了下來。她睡呀睡，醒了又睡。她的胸部時起時伏，面頰暈紅，頭上不斷冒汗。這位少女平時很安靜，很少說話，而現在卻是胡言亂語，滔滔不絕。“我的母親，我親愛的！”她說，“給我縫一件新的衣裙，把它放在美麗的田野里漂白、染色，讓它跟陽光一樣明亮。我該走了，因為我聽到鐘聲正在向我召喚。鐘聲就像風中的灌木來回蕩漾，就像遠方的灌木在晚風中來回晃動。”她就是這樣說呀說，于是悲哀來到了她的家。父親黯然淚下，母親一邊哭泣，一邊心情沉重地為女兒縫制衣裙。所有的女仆也在哭泣。但愛麗卡卻沒有流淚，她在死神到來之前拼命地掙扎，她的胸部時起時伏，臉上燒得發燙，汗珠不停地從她的額頭往下流。5個晴朗的白晝就這樣過去了，5個美麗的夜晚也這樣過去了。當星期六來臨，太陽西沉時，少女的眼光開始閃爍。她從床上爬了起來，洗了洗臉。她穿上母親給她縫制的衣裙，讓女仆把她的黑發梳成辮子。她的臉龐像火焰那樣紅光閃閃，她說話也是火辣辣的。她對童年時的朋友說：“給我做個花冠，親愛的朋友，趕快奔向沙侖[1]，到那里去摘鮮花，我要沙侖的鮮花，因為那里的鮮花柔軟陰涼，能夠減輕高燒給我帶來的痛苦。”

她的朋友一邊大聲哭泣，一邊走向田野給愛麗卡采摘鮮花。不久她從沙侖帶來了一個美麗的花冠，把它戴在垂危的姑娘的頭上。愛麗卡像個頭戴花冠的新娘坐在她的床上，身子靠在她母親的胸前。她側著腦袋，極其疲憊和困倦，輕輕地喘著氣，她的模樣表現出來的不再是爭斗，而是平和。冥府王爺曾經圍困過生命的城堡，但現在他卻不讓自己射出手中的箭。他讓生命護衛隊中剩下的少數幾個無力的衛士自由地離開城堡。母親一聲不吭，父親一聲不吭，站在愛麗卡周圍的人全都一聲不吭。大家靜悄悄地望著愛麗卡，此時她的呼吸越來越弱，嘴唇漸漸地變藍——

這會兒莊院里熱氣騰騰，老的少的各有其事，人人都在忙碌，因為今晚是愛麗卡葬禮的前夕。村里的姑娘們，沿著這座美麗的庭院里的小徑，從主屋到貯藏屋，來回快速地走動，她們忙忙碌碌地為葬禮做各種準備。老婦們也是忙個不停：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釀造啤酒，有的在爐灶上烹飪食物。女主人向來對工作一絲不茍，這會兒她正在桌子的一端烘烤面包，不時地從窗戶向外張望，等待著來自遠方的客人。陽光從后窗戶照射進來，劈柴正在爐灶里熊熊燃燒。然而，愛麗卡則靜靜地躺在客廳里的藍色棺材里，沒有人會打擾她那神圣的安寧。不過，她母親還是時不時地走進來，看一看她女兒死后的面容，整理一下她頭上的花冠和身上的衣裙，然后跟她孩子輕輕地說上幾句。

我的好女兒，你安息吧！

你不久就要去冥府，

那里墻上長著苔蘚，

地上鋪著細沙。

你能在那里安息，

那是多么幸福??！

用不著翻來覆去，

用不著你推我擠。

在百忙之中，她就這樣跟女兒聊上幾句，撫摸一下她的頭發，然后就回來繼續忙碌。

夜晚降臨了，來自遠方村落的客人接踵而來。馬車隆隆地馳入庭院，弄得塵埃到處飛揚。屋里顯得更加忙碌，門的碰撞聲、狗的狂吠聲和馬兒的嘶叫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有人去迎接客人，有人去采樹葉，有人去樹林摘嫩樹枝?？腿藗兌忌泶﹩史淼竭@兒，其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有達官貴人，也有平民百姓。

女孩子脖子上都套著花環，暮色蒼茫，但她們仍在庭院里玩耍。葬禮即將開始，姆依斯托拉農莊里熙熙攘攘，非常熱鬧，可是客廳里則是一片靜寂，愛麗卡靜靜地躺在藍色的棺材里。

黑夜展開它的翅膀，覆蓋了整個大地，不過，夏夜的翅膀是很溫柔的。在山谷里，它仍然讓小小的玫瑰花透過它的翅膀發出柔和的光芒，還用銀色的露珠滋潤它們的花瓣。在靈堂里，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休息，周圍萬籟俱寂，連花楸樹的葉子都不晃動。打破這個夜晚寂靜的只有遠處傳來的那種洶涌澎湃的激流聲，或者在空中飛翔的夜鷹。請站住，不要出聲，看一看今晚的大自然，葬禮前夕的大自然。時不時地天色迅速變亮，又迅速變黑，此時在西南方向，電光閃閃，電光四射但沒有雷聲。然而，請看北面，請看那里的山巒，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在森林的頂端，一朵白云上端坐著一個少女的鬼魂，她像公主那樣美麗，那樣高貴。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胳膊靠在云朵上，眼睛看著下面，她的家姆依斯托拉農莊。當電光在西南方閃爍時，它照亮了少女的臉，并且讓她的眼睛留下了美麗的影像。那是愛麗卡的臉，但它比她的臉更美麗。她的頭上戴著花冠，這是在沙侖編織而成的，因為這種鮮花只有在沙侖的青草地里才能找到，別的地方沒有。她穿的衣裙像雪一樣白，她胸脯下的腰帶就像天上的蒼穹。她的面容非常莊重，嘴唇上卻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

她仍然飄浮在空中，穿過夜幕，她的眼睛繼續親切地望著過去的家。她家的窗戶也穿過夜幕親切地向她回望。她就是這樣逗留在自己的視覺之中，這樣的逗留對她來說是很甜蜜的，不過，等待著她的則是她將享有的永久的幸福和她已經知道的天國——可是，請看！現在她不見了，像閃電一般突然消失了，永遠離開了她的家——姆依斯托拉農莊。

（1859）

注釋

[1]沙侖（Sharon）指的是以色列位于地中海邊的一塊平原，土地肥沃，盛產各種鮮花，特別是一種稱為“沙侖的玫瑰花”（Rose of Sharon）的鮮花。《圣經·舊約·雅歌》第二章中有“我是沙侖的玫瑰花”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