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位繼承人之爭視角下的分權
八旗制度有著兩大獨特之處:一是有清一代,滿人無不在旗,也就是說滿人即旗人,這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生活軍事組織形式,也是清太祖努爾哈赤定下的根本制度。八旗制度也是傳統草原汗國所不具備的特色制度,可以視為內部有序而團結的一種固定建制,也是之后清朝能得天下的關鍵之一。然而,之后八旗軍隊戰斗力大幅度衰退,又給清朝造成龐大的財政負擔,如同明之藩王一般,反而成為清朝一大弊端,是造成清朝衰敗的重要原因之一。二是八旗制度的本質在某種程度上又跟傳統草原汗國的權力不集中有著相似之處,因為八旗制度的本質是八家分權,而不是集權。
努爾哈赤身為八旗制度的開創者,八旗對他來說如同私產一般,因此他將八旗賜予子侄,由他們充當各旗旗主,即八和碩貝勒。各旗旗主掌握著本旗的軍政大權,旗下所轄之人謂之屬人,即使旗下大臣也不例外,雙方是主奴關系,屬人的第一效忠對象是旗主,而不是汗王(皇帝),這有著濃厚的奴隸制度色彩。
這里要說明一下,當時后金并未設置王爵制度,貝勒之上沒有郡王和親王,按照清中期大臣阿桂等纂修的《滿洲源流考》的解釋:貝勒是“管理眾人之稱”。再結合當時情況來看,貝勒是擁有屬人的部落長、酋長、頭人,因此在八旗建立和發展的過程中,凡是被分予一定數量牛錄屬人的愛新覺羅家族成員,均以貝勒稱之。早期女真人對蒙古各部落長也稱其為貝勒。從這方面來看,清朝的起家是獨一無二的,是以私人財產組織或者說是家族財產組織之八旗制度而發家,這點是歷朝歷代所沒有過的。
大一統王朝中,與其相似的是李唐和元朝:李唐是父子兩代人打天下,以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和秦王李世民為核心,以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為輔,也可以說是家族式開國;元朝是草原汗國起家,同樣也是家族式開國,歷經三代人而實現了大一統。然而,即使李唐開國有家族色彩,元朝更有家族色彩并且以草原汗國發家,但兩者并沒有成立類似八旗這樣的統治組織,與清朝最多是形似而不是神似,本質上并無相同之處。
再簡單來說,清太祖努爾哈赤建立八旗制度的核心是八王共治,后金的各種收入和戰利品都由八旗均分。只不過由于努爾哈赤是開創者,又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大家長,所以對八旗擁有著絕對的控制力,畢竟八旗也只不過是他的私產而已,所以他可以賜予,也可以剝奪或者重新分配。但當他去世以后,后繼之君再如何作為,也只是繼承者,而非開創者,他們對八旗的控制豈能和努爾哈赤比?
由于各種原因,八家分權的走向不是集權,而是進一步分權。據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整理的《舊滿洲檔》記載,天命五年(1620年),代善嗣位被廢時,努爾哈赤曾說:“此后立阿敏臺吉、莽古爾泰臺吉、皇太極、德格類、岳讬、濟爾哈朗、阿濟格阿哥、多鐸多爾袞(二兄弟一奶同胞,當時多鐸七歲,多爾袞九歲,都尚且年幼,應是二人合管一旗)八王為八和碩貝勒。為汗者接受所給予的八旗人眾,食其貢獻。政務上汗不得恣意橫行,汗承天命執政,任何一位和碩貝勒若違犯擾亂政治的惡行,其余七位和碩(貝勒)集會議處,該辱則辱之,可殺則殺之。生活道德謹嚴、勤勉政事者,縱使治國之汗出于一己私怨欲罷黜降等,其他七旗對汗可以不讓步。”
當時的背景是努爾哈赤選定的第一位繼承人嫡長子褚英被廢殺后,選定的第二位繼承人次子代善又被剝奪繼承資格,所以努爾哈赤這番話看似是在限制后金大汗的權力,并促進八王之間相互監督和對大汗的監督,實則是為了避免以后新的大汗對諸如代善等其他兒子下手,他不想自己的子嗣自相殘殺。在繼承人的選擇上,努爾哈赤已經嘗到了用人不察的苦果,他錯選了心胸狹隘且暴戾的嫡長子褚英作為繼承人,最終褚英落得被處死的下場。如今,代善又失去了繼承資格,而他本人又有十六個兒子,這不禁讓人憂慮,未來家族內部的爭斗將會激烈到何種程度。
據《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到了天命六年(1621年)正月十二日,努爾哈赤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岳讬諸王等,對天焚香祝曰:“蒙天父地母垂佑,吾與強敵爭衡,將輝發、兀喇、哈達、夜黑同一語音者俱為我有……今禱上下神祇,吾子孫中縱有不善者,天可滅之,勿令刑傷,以開殺戮之端。如有殘忍之人,不待天誅,遽興操戈之念,天地豈不知之,若此者亦當奪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亂者,明知之而不加害,俱懷理義之心,以化導其愚頑,似此者天地佑之。俾子孫百世延長,所禱者此也。自此之后,伏愿神祇不咎既往,惟鑒將來。”說明努爾哈赤率領子、侄、孫發誓,是想要進一步以誓言來避免后代子孫自相殘殺,當時他應該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八家分權的弊端,因此只能一方面通過各種方式引導限制后代子孫同室操戈,一方面進一步完善制度。
據清人蔣良騏輯錄的《東華錄·太宗錄》記載:天命七年(1622年)三月,諭分主八旗貝勒曰:“爾八人同心謀國,或一人所言有益于國,七人共贊成之,庶幾無失。當擇一有才德能受諫者,嗣朕登大位。”說明努爾哈赤晚年致力于進一步完善八王共治制度,提出在他死后實行八王共治國政制度,即所有重大政務由眾貝勒共同商議決定,四大貝勒輪流按月主持政務。這意味著他并不直接指定繼承人,而是由八位子侄也就是八旗旗主來共同推舉新汗,新汗可出自八旗中任何一個旗主。
努爾哈赤此舉,一方面是對他早年八家分權理念的進一步貫徹和延續,另一方面也表明他深感無力干預諸子間為爭奪汗位而展開的激烈競爭。所以他采取了這樣的策略:一方面限制繼任大汗的權力,免得一人上位,其他人都被除掉,另一方面增強八王的權力,讓子侄們在不自相殘殺的前提下慢慢角逐,并通過友好協商的方式來推選出新的大汗。
努爾哈赤的策略不能說高明,也不能說不高明。其背后的原因主要在于他不僅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父親。在開創基業途中,他早年禁錮死弟弟舒爾哈齊,晚年又處死嫡長子褚英。后期努爾哈赤難以再施雷霆手段,做不到快刀斬亂麻,只能采取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來最大程度地避免后代自相殘殺。而副作用就是,八家分權制度導致了旗人對旗主的忠誠超越了對皇帝的忠誠,這一現象一直困擾著之后四代皇帝,直到雍正帝時代才得到妥善處理。
二十四旗
清朝的八旗并非只有八旗,其實一共有二十四旗,分別是八旗滿洲、八旗蒙古和八旗漢軍。
其中,八旗滿洲自是不必多說,由滿族人編制而成,是努爾哈赤乃至后金(大清)起家開國的根源力量所在。清朝以八旗滿洲為根本,所以清廷極力擴大其編制,除卻自然繁衍以外,還將關外地區的索倫、達斡爾、鄂倫春、錫伯等部人員先后編入八旗滿洲,被稱為“新滿洲”,這樣的效果也是顯著的。據《大清會典事例》記載,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北京八旗滿洲共有六百七十六個佐領,比入關前夕增加了一倍多。
其次便是八旗蒙古。努爾哈赤在逐步統一女真的過程中,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以抗衡明朝,對于蒙古部落采取拉攏手段,最先迎娶了蒙古科爾沁部貴族明安之女,從此開啟了滿蒙二百多年的聯姻歷史,因此他也將蒙古人編入八旗。天命年間,努爾哈赤始設蒙古旗,至皇太極在位的天聰九年(1635年)正式編成蒙古八旗,其地位略次于八旗滿洲,高于八旗漢軍。
最晚成立的八旗漢軍,地位也最末。天聰五年(1631年),皇太極始設漢軍旗,至崇德七年(1642年),最終完成漢軍八旗的編制。這里要注意一點,八旗漢軍和綠營雖然都由漢人組成,但兩者大為不同。八旗漢軍由早期歸附后金(大清)的漢人組成,屬于“原始股”之一,也屬于旗人,起初人丁稀少,在入關以后迎來高速發展。入關以后,清朝在統一全國的過程中,一方面將降清的明軍及其他漢兵,參照明朝舊制,以營為基本單位進行組建,以綠旗為標志,是為綠營。一方面清朝統治階級深感八旗軍隊數量太少,想要快速擴張,同時為了安置降順的前明官兵,因此將價值較高的降清明軍編入八旗漢軍,意在安撫,表明這些歸降者同樣是旗人的一部分,屬于自家人。
例如順治二年,多鐸征南明時招降的大批明軍就被編入八旗漢軍。順治十八年,前明黔國公沐天波之子沐忠顯被編入正白旗,大西延安王艾能奇之子左都督艾承業被編入鑲黃旗。到了康熙年間,平定三藩之亂時,也陸續將降清官兵編入漢軍八旗。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極,清朝一步步剔除著政權中的局限因素,從類似于傳統的草原汗國過渡成為擁有滿、蒙、漢三族支持的中央集權式政權。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八旗人口的迅速膨脹反而成為龐大的財政負擔。面對這樣的問題,統治者選擇了“卸磨殺驢”,下令將大量八旗漢軍子弟出旗為民。
根據《清高宗實錄》記載,乾隆七年(1742年)四月,籌漢軍歸籍移居。諭:
八旗漢軍,自從龍定鼎以來,國家休養生息,戶口日繁。其出仕當差者,原有俸祿錢糧足資養贍,第閑散人多,生計未免窘迫,又因限于成例,外任人員既不能置產另居,而閑散之人,外省即有親友可依。及手藝工作可以別去營生者,皆為定例所拘,不得前往,以致袖手坐食,困守一隅,深堪軫念。
朕思漢軍,其初本系漢人。有從龍入關者,有定鼎后投誠入旗者,亦有緣罪入旗,與夫三藩戶下歸入者,內務府王公包衣撥出者,以及招募之炮手,過繼之異姓,并隨母因親等類,先后歸旗。情節不一,其中惟從龍人員子孫,皆系舊有功勛,歷世既久,自無庸另議更張。其余各項人等,或有廬墓產業在本籍者,或有族黨姻屬在他省者,朕意欲稍為變通,以廣其謀生之路,如有愿改歸原籍者,準其與該處民人,一例編入保甲。有不愿改入原籍,而外省可以居住者,不拘道里遠近,準其前往入籍居住。此內如有世職,仍許其帶往,一體承襲。其有原籍并無倚賴,外省亦難寄居,不愿出旗,仍舊當差者聽之。所有愿改歸民籍,與愿移居外省者,無論京外官兵閑散,俱限一年內具呈,本管官查奏。如此屏當,原為漢軍人等生齒日多、籌久遠安全計,出自特恩,后不為例。此朕格外施仁,原情體恤之意,并非逐伊等使之出旗為民,亦非為國家糧餉有所不給,可令八旗漢軍都統等詳悉曉諭,仍詢問伊等有無情愿之處,具折奏聞。
乾隆帝的大致意思是考慮到八旗漢軍的生計艱難,又限于規定不能置產另居,不能有其他營生手段,為了給其一條謀生之路,所以恩準可以出旗為民,擁有自由之身,并不是驅逐出旗,也不是舍不得國家糧餉,并非強制。乾隆帝這番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具體執行起來,并不是采取自愿原則,而是強制性的。這使得八旗漢軍大規模出旗為民,而節省下來的糧餉自然補充到了八旗滿洲子弟身上,等于是舍八旗漢軍而保八旗滿洲。
上三旗與下五旗
清朝八旗有著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區分,上三旗由皇帝親領,下五旗則由諸王、貝勒和貝子分領。
之所以有這樣的區別,還要從后金開國說起。努爾哈赤身為八旗開創者,雖然之后將八旗賜予子侄,但留下正黃旗和鑲黃旗親領,是為默認的上旗。到了皇太極順利繼位以后,自然也要沿襲傳統,繼續親領兩黃旗。不過皇太極很聰明,知道父親留下的兩黃旗不一定可以真正為自己所用,便將自己控制的兩白旗的旗號改色換為兩黃旗,而原兩黃旗也因此成為新的兩白旗。
皇太極之后還吞并了正藍旗。為了徹底控制正藍旗,皇太極將自己親領的正黃旗與正藍旗混編之后,又從中分出一部分給予其長子豪格所統領的鑲黃旗,再將其改色為正藍旗。如此一來,皇太極統領兩黃旗,長子豪格統領正藍旗,等于擁有了三旗,相對于其他五旗自然占據優勢,這也可以視為最初的上三旗。皇太極猝死以后,十四弟多爾袞身為攝政王,為了進一步增強自己的實力,將自己親領的正白旗頂替正藍旗,將其納入上三旗。等到多爾袞死后,福臨親政,并沒有再做更改,遂確定上三旗為鑲黃旗、正黃旗、正白旗。
上三旗之中,以鑲黃旗為首。按照傳統,如果一個人同領兩旗,應該是正在前,鑲在后,但因為努爾哈赤晚年將兩黃旗中的正黃旗分給大妃阿巴亥所生的阿濟格和多爾袞,最后阿濟格成為正黃旗旗主,幼子多鐸則與他同在鑲黃旗,意在多鐸日后繼承該旗。但因為多鐸年幼,所以努爾哈赤實際掌控該旗,因此從這一階段開始,鑲黃旗成為八旗之首,成為八旗第一旗。
抬旗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根據《清圣祖實錄》記載,出身漢軍正藍旗的大臣佟國綱上書康熙帝,說自己一族“本系滿洲”,希望將他所在的族群轉為滿洲旗下,最終康熙帝同意將佟國綱及其族人轉為滿洲旗下,并且轉為滿洲鑲黃旗。不過康熙帝認為佟氏一族人數眾多,不能一起都改,那樣會造成管理上的不便。當然還有另一層意思,即由漢軍旗轉為滿洲旗,而且還是轉為八旗之首的鑲黃旗,這可謂天大的賞賜,如此恩賞不可濫封,所以只是將佟國綱和他的部分直系親屬納入滿洲鑲黃旗,并改稱佟佳氏。而其他佟姓族人仍保持漢軍旗人身份,形成同樣是佟氏一族而族群劃分卻截然不同的情況。而佟國綱之所以從地位最末的八旗漢軍中的正藍旗一躍升為地位最高的八旗滿洲中的首旗鑲黃旗,主要原因不是他一族本為滿洲的原因,而是因為他是康熙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之兄,也就是康熙帝的舅舅,他以外戚身份而享受此殊榮,抬高了出身,是為抬旗。
抬旗,顧名思義是由低抬向高,乃是褒獎酬勞之舉。自康熙朝開始形成定例,一般針對的是皇帝后宮中的皇后(包括被追封的皇后)和貴妃及其娘家在下五旗者,皆編入上三旗以提高出身。還有一種特殊的抬旗情況,即八旗中的包衣(世仆)被抬旗。諸如內務府鑲黃旗包衣佐領旗人高斌,其女為乾隆朝首位皇貴妃之慧賢皇貴妃,因此高斌被乾隆帝屢屢重用,先是升為內務府主事,之后不斷升遷,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保,最后以外戚身份,全家被抬入滿洲鑲黃旗,改稱高佳氏。
除此之外,擁有功績的大臣也可以抬旗。諸如雍正五年,雍正的寵臣河南巡撫田文鏡,被雍正以政績突出為由,“命抬入正黃旗”,由漢軍正藍旗出身被抬入漢軍上三旗。
一般來說,抬旗不會跨越族屬劃分。例如田文鏡,即使抬旗他也依舊是在原屬的八旗漢軍之內。但外戚抬旗可以跨越族群劃分,諸如前文中提到的佟國綱。這體現了清朝治國策略的靈活性,為了鞏固政權和提高外戚地位,對于族群的劃分,不是以血緣關系為主,而是采取了模糊且具有彈性的標準,可以視情況而定。為了擴大八旗滿洲的勢力范圍,今日可以接納索倫部,明日便可以將其納入新滿洲。同樣,為提高外戚地位,原本屬于八旗漢軍,明日便可以抬旗為八旗滿洲,這樣的政策靈活性,是其他朝代所沒有和不及的,也成為清朝的一大鮮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