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像帶著冰碴子,刮過豫北小鎮的青石板路,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撞在客棧的門板上,發出“吱呀”的輕響。
鐘晁坐在窗邊,手里摩挲著那半塊從張二叔遠房侄子院里找到的殘木牌。木牌上刻著半個“漕”字,邊緣被蟲蛀得坑坑洼洼,卻被人用紅繩仔細捆過,顯然是被反復摩挲過的物件。
從青州逃出來已有三日。那晚碼頭的廝殺聲猶在耳畔——黑衣人的彎刀泛著冷光,李虎的手下慘叫著墜入運河,渾濁的水花里混著血沫。他和林曉月趁亂帶著那封被污損的信和木牌突圍,一路不敢停留,只在這處離汴梁尚有兩日路程的小鎮歇腳。
“還在看那破木頭?”林曉月端著兩碗熱湯面進來,粗瓷碗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換下了惹眼的紅衣,穿了身灰布短打,頭發束成利落的馬尾,倒像個精干的小貨郎。
鐘晁接過面碗,暖意順著指尖漫上來。“張二叔信里說證據藏在‘漕’什么地方,這木牌說不定是線索。”他用筷子撥著碗里的青菜,“青州碼頭我們翻遍了,沒找到。你說,會不會是漕運船上?”
林曉月吸溜了一口面條,含糊道:“可能性不大。李虎的船我們搜過,其他漕船也不可能長期藏東西。我倒覺得,可能是某個和‘漕’字有關的舊地,比如廢棄的漕運衙門,或者……漕幫的老巢?”
提到“漕幫”,鐘晁眉頭微蹙。漕幫是江湖第一大幫,勢力遍布運河沿岸,向來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但若說他們和飄儀、玄主有勾結……并非沒有可能。
“明天去鎮上的老茶館問問,”鐘晁道,“這種小鎮,總有些老人知道些陳年舊事。”
林曉月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油紙包,推到鐘晁面前:“給你的。”
是塊用油紙包著的麥芽糖,琥珀色的糖塊里嵌著芝麻,是鐘晁小時候愛吃的。“你哪來的?”他有些意外。
“剛才去后廚借熱水,老板娘給的,說她兒子最愛吃這個。”林曉月挑眉,“看你這幾日愁眉苦臉的,吃塊糖甜甜嘴。”
鐘晁捏起糖塊,塞進嘴里。清甜的麥芽香在舌尖化開,混著芝麻的醇厚,竟讓他想起蘇府灶上的甜湯。他忽然覺得,這一路雖然驚險,有林曉月在身邊,倒也少了些孤勇的寒涼。
“對了,”林曉月放下筷子,神色凝重起來,“你有沒有覺得,這次追殺我們的黑衣人,和上次在洛陽巷子里遇到的不是一路人?”
鐘晁點頭。上次的黑衣人招式狠辣,卻帶著市井混混的野氣;這次的則不同,出手沉穩,配合默契,刀法帶著明顯的制式痕跡,更像……受過訓練的死士。
“他們的腰間,都系著塊黑布,上面繡著銀色的‘玄’字。”林曉月壓低聲音,“和你找到的賬本里提到的‘玄主’,會不會有關?”
“很有可能。”鐘晁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這個玄主,能調動這么多死士,還能讓李虎這種人俯首帖耳,絕非等閑之輩。飄儀雖是丞相,但若說他能掌控這樣的勢力……”
他沒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飄儀雖是權臣,卻一直以“清流”自居,若說他暗中培養死士,總覺得有些說不通。
“說不定,飄儀也只是玄主的棋子。”林曉月猜測,“就像李虎一樣。”
鐘晁沉默。這個猜測讓事情變得更復雜了。如果飄儀只是棋子,那真正的玄主,又會是誰?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桌椅碰撞的脆響,夾雜著掌柜的驚呼:“客官!您不能上樓!”
鐘晁和林曉月對視一眼,同時起身,握住了各自的兵器——鐘晁的劍,林曉月的短刀。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到了門口,腳步聲停住了。
“鐘兄,別來無恙?”
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帶著幾分戲謔,幾分熟稔。
鐘晁一愣,這聲音……
他拉開門,月光下站著的少女,一身湖藍色勁裝,腰間懸著柄軟劍,眉眼彎彎,正是多日不見的林曉月?不,不對——這少女的眉眼間,比林曉月多了幾分跳脫的銳氣,嘴角的梨渦也更深些。
“林……”鐘晁剛要開口,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柒染染?”
少女仰頭大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總算認出我了!鐘兄,別來無恙啊?”
鐘晁又驚又疑:“你怎么會在這里?”他明明記得,當初在洛陽分手后,柒染染說要去江南追查她師父的舊部,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豫北小鎮?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柒染染擠進門,目光掃過桌上的殘木牌和林曉月,眼神里閃過一絲探究,“我追蹤一批私鹽到了青州,卻聽說碼頭出了亂子,有個青衫劍客和紅衣姑娘殺了李虎的人,帶著什么‘證據’跑了——我一猜就是你。”
她轉向林曉月,拱手笑道:“這位姑娘看著面生,莫非就是鐘兄的新同伴?”
林曉月站起身,警惕地打量著柒染染。這少女雖然笑容明媚,眼神卻銳利得像出鞘的劍,絕非等閑之輩。“我是林曉月。”她語氣平淡,“不知姑娘是?”
“江湖浪子,柒染染。”柒染染眨眨眼,故意加重了“江湖”二字,“和鐘兄是舊識,都在查些‘見不得光’的事。”
鐘晁看出兩人間的張力,連忙打圓場:“柒姑娘也是為了查清她師父的冤案,和我們的目標……或許一致。”
“何止一致。”柒染染走到桌邊,拿起那半塊木牌,指尖輕撫過“漕”字,“我師父當年彈劾的,不僅是李虎的貪腐,還有漕運中大量私鹽、兵器的走私。而主使這一切的,正是那個神秘的‘玄主’。”
她頓了頓,看向鐘晁:“我還查到,我師父被貶前,曾收到過一封匿名信,信里說‘飄相府中,藏有玄主罪證’。”
“飄儀?”鐘晁和林曉月同時驚呼。
柒染染點頭:“沒錯,就是當朝丞相飄儀。我本來打算潛入相府一探究竟,卻聽說你們拿到了李虎的賬本,還被玄主的人追殺——這賬本里,一定有能指證飄儀的東西,對不對?”
鐘晁沉默片刻,將賬本和張二叔的殘信遞給她。柒染染快速翻閱著,眉頭越皺越緊,看到信上模糊的字跡時,忽然“咦”了一聲。
“這墨跡,不是被水弄臟的。”她用指尖蹭了蹭,“是被某種草藥汁液染的——像是……茜草汁。遇水會暈開,但干透后會留下暗紅色的印記。”
“茜草汁?”鐘晁想起蘇洪的藥圃里就種著茜草,是用來染紅紗線的,“這能說明什么?”
“茜草汁有股特殊的腥氣,不易消散。”柒染染眼神發亮,“如果張二叔用它來標記藏證據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找到痕跡!”
她指著信上模糊的位置:“你看這殘留的筆畫,像是‘倉’字的下半部。漕……倉?會不會是漕運糧倉?”
林曉月眼睛一亮:“青州城外,確實有個廢棄的漕運糧倉!我們上次只顧著碼頭,沒去那里!”
“事不宜遲,”鐘晁站起身,握緊腰間的劍,“我們現在就去青州!”
“等等。”柒染染攔住他,“玄主的人肯定還在青州搜捕你們,現在回去就是自投羅網。不如……”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我們兵分兩路。”
“怎么分?”
“你們拿著賬本先回汴梁,”柒染染道,“找機會將證據交給御史臺的正直官員,吸引玄主的注意力。我去青州糧倉,若真有證據,我會想辦法送到汴梁和你們會合。”
林曉月皺眉:“這太危險了,你一個人……”
“放心,我柒染染在江湖上混了這么久,保命的本事還是有的。”柒染染拍了拍腰間的軟劍,“再說,我比你們更熟悉青州的地形。”
鐘晁看著柒染染,她的眼神明亮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他知道這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卻還是有些擔心:“玄主的人手段狠辣,你務必小心。”
“放心。”柒染染笑了,“等我好消息。”
她轉身就要走,又忽然回頭,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香囊,扔給鐘晁:“這個你拿著,里面是我師門特有的迷藥,遇到危險或許能用得上。”
香囊落在鐘晁手中,繡著只振翅的蝴蝶,和當年蘇玹別在他衣襟上的那朵薔薇,竟有幾分異曲同工的暖意。
“保重。”鐘晁道。
“你也是。”柒染染擺擺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客棧里重歸寂靜,只剩下桌上的殘燭搖曳。
林曉月看著柒染染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這個柒染染,不簡單。”
“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鐘晁將香囊揣進懷里,“至少,在對付玄主這件事上,我們目標一致。”
他看向窗外,月光已升至中天,清輝灑滿小鎮的屋檐。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他心里卻比往日更清明——無論是飄儀,還是玄主,無論是朝堂的權斗,還是江湖的險惡,他都必須闖一闖。
“明日一早,我們回汴梁。”鐘晁道。
林曉月點頭,重新坐下,將碗里的面條吃完。熱氣散去,她忽然輕聲道:“其實……有她幫忙,挺好的。”
鐘晁看了她一眼,見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像剛才那般戒備,便也笑了。
或許,這江湖路,本就不該獨行。
夜色漸深,客棧的門板又被風撞了幾下,像是在催促著黎明的到來。鐘晁將賬本和殘信小心地收好,貼身藏在衣襟里。他知道,這些薄薄的紙頁,承載著一百三十三條人命的冤屈,也系著他和林曉月、柒染染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