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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青梅煮酒,禍起蕭墻
暮春的江南,總纏著化不開的水汽。
汴京城南的蘇府后院,幾株晚櫻正落得熱鬧,粉白的花瓣被細雨打濕,黏在青石板上,像鋪了層碎玉。十二歲的鐘晁正蹲在廊下,手里捏著根剛折的柳枝,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著階前石盆里的錦鯉。
“鐘晁!你又偷懶!”
清脆的女聲從月亮門后傳來,帶著點嬌嗔的怒意。鐘晁回頭,看見蘇玹提著裙擺跑過來,淺碧色的襦裙下擺沾了些泥點,發髻上還別著朵半開的薔薇,是今早他幫她折的。
“哪有偷懶,”鐘晁挑眉,把柳枝往身后藏,“我在觀察魚怎么換氣,蘇伯伯說,懂了這個,把脈能更準。”
蘇玹才不信他這套說辭。她比鐘晁小半歲,性子卻沉穩些,此刻叉著腰瞪他:“先生布置的《千金方》注解,你抄完了?我爹說你昨日在藥圃里追蝴蝶,把他新種的三七踩壞了半畦?!?
鐘晁撓撓頭,露出點心虛的笑。他生得濃眉大眼,鼻梁挺直,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倒讓人狠不起心來。“那不是蝴蝶,是只極少見的碧鳳蝶,蘇伯伯見了也會稀奇的?!彼麥惤鼉刹?,壓低聲音,“再說,我爹讓我來蘇府‘養病’,又不是來背書的?!?
這話倒沒說謊。半月前鐘晁染了場風寒,雖不重,鐘老爺卻特意托了世交蘇洪照拂,讓他在蘇府多住些日子。鐘、蘇兩家是三代世交,鐘老爺在朝中任光祿寺少卿,蘇洪則是汴京城有名的“濟世神醫”,雖不入仕,卻與京中許多重臣交好。兩家府邸只隔了三條街,鐘晁自記事起,便常往蘇府跑,說是“養病”,倒更像來撒野的。
蘇玹被他逗笑了,伸手摘下發間的薔薇,往他衣襟上一別:“就你理由多。走吧,我娘蒸了桂花糕,再不去就被藥童們搶光了?!?
兩人穿過抄手游廊,往內院去。雨絲斜斜地織著,打在回廊的油紙頂上,簌簌地響。廊下掛著幾串曬干的藥草,有艾草、薄荷、金銀花,混著雨后泥土的腥氣,釀出種清苦又安心的味道。鐘晁深吸一口氣,想起自家書房里常年飄著的墨香,突然有些想家了。
“怎么了?”蘇玹瞥見他低頭抿唇的樣子,腳步慢了些,“想回府了?”
“有點?!辩婈颂吡颂吣_下的石子,“我爹說今日要給我帶西域來的彎刀,說是比我那把木劍趁手?!彼g確實別著柄小巧的木劍,是去年生辰父親親手做的,劍鞘上還刻著他的名字。
蘇玹噗嗤笑了:“你才多大,就惦記真刀真槍的。我爹說,兵器是用來防身的,不是用來炫耀的。”
“我知道,”鐘晁梗著脖子,“我是想練好了保護你啊。”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蘇玹臉頰騰地紅了,轉身快步往前走,聲音細若蚊蚋:“誰要你保護……”
鐘晁看著她的背影,撓了撓頭,也跟著笑起來。廊外的雨似乎大了些,打在芭蕉葉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倒把這聲輕笑襯得格外清晰。
穿過月洞門,便是蘇府的正廳。蘇洪正坐在太師椅上翻醫書,看見兩個孩子進來,放下書卷,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他年為三十九,須發微白,卻面色紅潤,眼神清亮,頷下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茍,透著股醫者特有的沉靜氣度。
“晁兒,今日氣色好多了?!碧K洪招手讓他過來,伸手搭上他的手腕,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接觸藥草的清苦氣?!懊}息平穩,看來這幾日沒少偷喝玹兒的冰糖水?!?
鐘晁嘿嘿笑了,也不否認。蘇洪的診脈手法極輕,卻又帶著股讓人安心的力量,他總覺得比府里請來的御醫舒服得多。
“蘇伯伯,我今日想回府了?!辩婈搜鲋樥f,“我爹答應給我帶彎刀的?!?
蘇洪搭著脈的手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快得像雨落水面的漣漪?!凹笔裁?,”他收回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你爹娘昨日還遣人來說,讓你在蘇府多住幾日,他們近來忙?!?
“忙什么呀?”鐘晁追問。他這幾日總覺得不對勁,前幾日回家取換洗衣物,見府里的護院比往常多了一倍,父親書房的燈也亮到深夜,母親看他的眼神也總帶著些他讀不懂的憂慮。
蘇洪沒直接回答,轉而對蘇玹說:“去把你娘蒸的桂花糕端來,給晁兒帶些回去。”待蘇玹走開,他才摸著鐘晁的頭,輕聲道:“大人的事,你暫且別問。記住,無論何時,蘇府都是你的家?!?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沉甸甸的分量,鐘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里那點想家的念頭卻更濃了。他想念父親教他練劍時的嚴厲,想念母親在廊下喚他吃飯的聲音,甚至想念書房里那只總愛蹭他墨硯的白貓。
蘇玹端著食盒回來,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桂花糕,金黃油亮,還冒著熱氣,甜香混著桂花香,驅散了雨帶來的濕冷?!敖o你,”她把食盒塞到鐘晁懷里,“路上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謝啦,玹兒?!辩婈私舆^食盒,沉甸甸的。他想起早上兩人在花園里埋的“寶藏”——其實就是幾顆撿來的鵝卵石,他還特意做了記號,便說:“等我回來,咱們挖寶藏去?!?
“誰稀罕你的破石頭?!碧K玹嘴硬,眼里卻閃著光。
鐘晁揣著食盒,跟蘇洪道別。蘇洪送他到府門口,又叮囑了幾句“路上小心”“早些回來”,目光落在街角的方向,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蘇伯伯再見!玹兒再見!”鐘晁揮揮手,轉身跑進雨里。
暮春的雨不大,卻綿密,打在臉上涼絲絲的。鐘晁縮了縮脖子,把食盒往懷里緊了緊,腳步輕快地往鐘府方向跑。他沒穿蓑衣,很快就被淋得半濕,頭發貼在額頭上,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心里揣著對彎刀的期待,像揣了團火。
從蘇府到鐘府,要穿過三條街。平日里這條路熱鬧得很,綢緞鋪的伙計會招呼他進去看新到的料子,雜貨鋪的老板娘總塞給他糖吃,說書先生講到精彩處,他還會停下聽上半段。但今日不知怎的,街上格外安靜。
綢緞鋪的門半掩著,看不見伙計的身影;雜貨鋪的柜臺后空無一人,只有幾只蒼蠅在嗡嗡打轉;就連最熱鬧的茶館,也只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說話都壓著嗓子,見他跑過,都投來異樣的目光。
鐘晁心里有點發毛,腳步卻沒停。快到鐘府所在的巷子口時,他看見巷口那棵老槐樹下站著兩個黑衣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腰間鼓鼓囊囊的,像是藏著兵器。他們看見鐘晁,交換了個眼神,往暗處退了退。
是府里新來的護院嗎?鐘晁想。他爹說過,近來不太平,加派了人手護衛。他沒多想,低頭跑進巷子。
鐘府的朱漆大門就在眼前,兩尊石獅子在雨中沉默地蹲著,鬃毛上掛著水珠,看起來比往常更威嚴些。奇怪的是,往常守在門口的兩個護院不見了,大門也虛掩著,留著道縫。
“王伯?李叔?”鐘晁喊了兩聲,沒人應。
他心里咯噔一下,推開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靜得可怕。
往常這個時辰,下人們該在打掃庭院,或是準備晚飯,總能聽見些腳步聲、說話聲,廚房里還會飄出飯菜香。但今日,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有雨打在青石板上的滴答聲,還有風穿過回廊的嗚咽聲,像有人在暗處哭。
鐘晁放慢腳步,心里那點不安像潮水般涌上來。他看見庭院中央的石桌上,還放著半盞沒喝完的茶,茶水已經涼透了,杯沿上凝著一層水汽。那是父親最愛用的汝窯茶杯。
“爹?娘?”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在空曠的院子里回蕩,卻沒人回應。
他往正廳跑,腳步踩在積水里,濺起水花。正廳的門大開著,里面黑漆漆的,平日里掛在墻上的字畫不見了,地上散落著些破碎的瓷片,像是剛經過一場打斗。
“有人嗎?”鐘晁的聲音帶著哭腔了。他沖進東廂房,那是母親的臥房,平日里總熏著香,此刻卻只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有點像蘇洪藥圃里曬干的血竭,又帶著點鐵銹的腥氣。
臥房里一片狼藉,梳妝臺上的銅鏡摔在地上,裂成了好幾塊,母親最喜歡的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斷了,珠子散了一地。床上的被褥凌亂,像是有人掙扎過。
“娘!”鐘晁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緊了,疼得他喘不過氣。他轉身往父親的書房跑,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摔倒在地。
手按在地上,黏糊糊的。
鐘晁低頭,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微光,看見地上是一灘暗紅色的液體,已經半干了,沾在他的手背上,像極了他上次幫蘇洪處理傷口時見過的血。
“啊——”他驚叫一聲,猛地縮回手,連滾帶爬地站起來。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住了他,勒得他幾乎窒息。他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間房一間房地找。
書房里,書架倒了,竹簡散落一地,硯臺摔碎了,墨汁潑在地上,像幅猙獰的畫。他看見父親常坐的太師椅上,搭著件外衣,衣角上沾著同樣的暗紅色。
西廂房是護院們住的地方,此刻門破了個大洞,地上躺著個人,是平日里總愛逗他玩的張護衛。鐘晁撲過去想叫醒他,手剛碰到他的身體,就僵住了——冰冷,僵硬,胸口有個窟窿,血已經凝固成了黑紫色。
“張護衛……張護衛你醒醒……”鐘晁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冰冷的地上。
他像瘋了一樣在府里奔跑,呼喊著每一個他認識的人:“劉媽!李伯!小翠!”回應他的,只有自己的回聲和越來越濃的血腥味。
他跑到后院,那里是下人們居住的地方,此刻更是慘不忍睹。柴火堆旁躺著兩個仆婦,水井邊倒著挑水的小廝,連平日里總跟在他身后搖尾巴的大黃狗,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睛還圓睜著。
一百三十三口人。
鐘晁雖然年紀小,卻清楚地記得這個數字。母親曾笑著告訴他,鐘府上下,從主子到仆役,一共一百三十三口人,都是一家人。
現在,這一百三十三口人,都靜靜地躺在那里,以各種姿勢,再也不會動,不會笑,不會說話了。
血。
到處都是血。
暗紅色的血浸透了青石板,染紅了廊柱,甚至濺到了院角那株他親手栽的石榴樹上,嫩綠的新葉上掛著暗紅的斑點,像開了朵詭異的花。
鐘晁站在庭院中央,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往下流。他懷里的食盒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桂花糕滾了出來,沾了泥水,再也不是金黃油亮的樣子。
他想起父親教他的劍法,說“劍是用來守護”;想起母親給他縫的新衣,說“晁兒要快快長大”;想起蘇玹塞給他的桂花糕,說“涼了就不好吃了”;想起蘇洪摸著他的頭,說“蘇府是你的家”。
這些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里轉,最后都定格在眼前這一片血色里。
他的家,沒了。
那個有父親嚴厲教導、母親溫柔笑容、下人們忙碌身影的家,那個他住了十二年的地方,就這樣沒了。
“啊——!”
一聲凄厲的哭喊從鐘晁喉嚨里爆發出來,像受傷的小獸在絕望地嘶吼。他想沖過去,想搖醒地上的人,想問問他們是誰干的,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一點也動不了。
眼前的血色開始旋轉,耳邊的雨聲變得模糊,他覺得天旋地轉,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喘不上氣來。
最后一眼,他看見父親書房的門半開著,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是那把西域彎刀嗎?父親答應要給他的。
這個念頭剛閃過,他眼前一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血泊里。
失去意識前,他好像聞到了蘇府藥草的清苦味,又好像聽見了母親在廊下喚他:“晁兒,回家吃飯了?!?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沖刷著地上的血跡,也沖刷著一個十二歲少年的整個世界。巷子口的黑衣人像兩尊石像,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斗笠下的眼睛,沒有一絲波瀾。
遠處的蘇府,蘇洪站在廊下,望著鐘府的方向,手里的茶盞已經涼透了。他身后,蘇玹抱著那幾顆鐘晁埋的鵝卵石,小聲地啜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