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離開湖州那日，碼頭的桃花落了滿地。

他握著章衡的手，把剛開個頭的《浙西水利成本考》初稿遞過來：

“我在杭州也按你的法子核賬，海塘的石料約莫能省兩成。等你這本成書，咱們聯(lián)名呈給官家。”

“記得把杭州的賬加進(jìn)去。”

“子瞻兄，你如今在杭州任上，何不借此機(jī)會，疏浚西湖，還杭州父老一處福地？”

“妙極，妙極。子平和我想一起去了。待我回去，定要將此事計較個明白。”

船開時，蘇軾站在船頭揮著手，青布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到了杭州給你寄新茶！記得把你的成本賬再核三遍，別讓我挑出錯來！”

章衡望著船影消失在桃花煙水里，手里還攥著蘇軾剛題的詩稿。

章平湊過來看，見末尾添了句：

“子平之智，在賬冊中見真章，此乃大才。”

旬月之后，章衡收到蘇軾的求援信，開頭便是：

“公見勸開西湖，今已下手成倫理矣。西湖如人之眉目，葑草已蓋半湖。多方考證，欲以葑泥筑堤，設(shè)六橋于湖上，植菱（菱角）抑葑（雜草），疏鹽橋、茅山二河，解運(yùn)河淤塞咸潮之倒灌，借公“以工代賑”之法，災(zāi)饑民眾、皆參之與之，無患人力，兼行救濟(jì)。然臟罰船子，告為盡數(shù)劃刷，約需四百只……本州諸般，全然闕兵也……”

章衡看到此處，不覺莞爾。

“這個蘇子瞻，這是來打我的秋風(fēng)啊。沒人干活就想起找我借人手來了。”

隨即，叫來章平，寫了一封請抽船只四百及廂兵三百的公函給本州廂兵總管統(tǒng)帥的信，叫他提供了船只和士兵，協(xié)助運(yùn)輸清理出的西湖淤泥。用后世的話這算是兄弟單位借調(diào)資源，也不算越權(quán)。

隨即就將此事拋諸腦后，奮筆疾書。

湖州的枇杷剛泛黃，蘇軾的信鴿就落在了州衙的檐角。

章衡展開鴿足系著的紙條，見上面寫著“西湖將疏，有妙法，特來與君一醉”，墨跡里還沾著點(diǎn)泥星子，忍不住笑了——這子瞻，總把正事說得像赴宴。

三日后的傍晚，蘇軾果然乘烏篷船而至。他剛跳上碼頭就嚷嚷：

“子平快看！我?guī)Я她埦虏瑁　?

手里的茶簍晃悠著，露出里面裹著箬葉的茶餅，

“杭州的事，說出來能讓你拍案叫絕！”

章衡引他進(jìn)書房，剛沏上茶，蘇軾就扒開茶點(diǎn)盒，抓起塊定勝糕塞進(jìn)嘴里：

“你是沒見西湖那光景，葑草快把湖面占了一半，再過幾年，怕是要成沼澤了。”

他抹了把嘴角的糖霜，從袖里掏出張圖紙，

“我畫了張疏浚圖，你瞧瞧。”

圖紙上的西湖被紅線分成幾塊，湖心亭旁標(biāo)著“堆島”，旁邊位置寫著“筑橋六座”。

章衡指著“葑草處理”四個字：

“這淤泥葑草怎么弄？總不能堆在岸邊臭著。”

“妙就妙在這兒！”

蘇軾一拍桌子，茶盞都跳了跳，

“我讓人把葑草淤泥挖出來，在湖里堆了座島，又沿著湖岸筑了道堤。島能種荷花，堤能通馬車，一舉兩得！”

他忽然壓低聲音，

“最要緊的是，這法子比運(yùn)出去填海省了三萬貫，還不用征民夫——讓漁民趁捕魚間隙幫忙，給他們記工錢，比強(qiáng)征省力多了。”

章衡看著圖紙上的“三潭印月”標(biāo)注，忽然想起當(dāng)年湖州修堤的事：

“你這是把以工代賑用到水利上了？漁民既能捕魚，又能賺工錢，自然樂意。”

“可不是！”

蘇軾灌了口茶，眼里閃著光，

“我還學(xué)你搞了成本公示，把每方淤泥的運(yùn)費(fèi)、每塊石料的價錢都貼在湖邊。那些想趁機(jī)撈錢的吏員，見百姓盯著賬冊看，手都不敢伸了。”

他忽然從懷里掏出本賬冊，

“你看，這是上個月的支出，比預(yù)算還省了五百貫。”

章衡翻開賬冊，見上面記著

“漁民張三挖泥十方，得米兩升”

“石匠李四鑿橋樁五根，得錢百文”

，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連漁民的名字都記著，倒是比我當(dāng)年的河工賬還細(xì)。”

“不細(xì)不行啊。”

蘇軾嘆了口氣，

“剛動工時有個小吏想虛報石料，說每塊青石得三十文，結(jié)果漁民們都說‘后山采石只要十五文’，當(dāng)場就把他揭穿了。”

他忽然笑出聲，

“現(xiàn)在那些吏員見了我就躲，說我?guī)Я巳骸~房先生’百姓。”

章衡想起蘇軾當(dāng)年在湖州題的“明賬安民心”，端起茶杯與他一碰：

“這才是真本事。我修堤時靠的是老河工盯著，你治湖卻讓漁民都成了監(jiān)工，青出于藍(lán)啊。”

蘇軾被夸得撓撓頭，從船里抱來壇酒：

“子平兄，這是用西湖水釀的‘蘇堤春’，敬你這位老師。”

兩人對著月光喝到半夜，蘇軾說起要在堤上種桃柳，春天花開時像條錦帶，章衡便教他怎么算樹苗的成本，哪種柳樹活得久、花錢少。

次日清晨，蘇軾要回杭州，章衡送他到碼頭。見漁民們駕著小船來來往往，個個手里捧著新采的菱角，蘇軾笑著揮手：“等堤修好了，也是如此光景！”

船開時，他忽然從艙里探出頭：

“子平！我把你的《浙西水利成本考》抄了份帶回去，讓杭州的吏員都學(xué)學(xué)！”

章衡望著船影消失在晨霧里，手里還攥著蘇軾留的賬冊。

章平湊過來看，見最后一頁寫著“章子平曰賬明則吏清，信然”，忍不住道：

“蘇大人這是把您的話當(dāng)圣旨呢。”

章衡笑了，望著遠(yuǎn)處的河堤。

陽光灑在新綠的柳樹上，像給堤壩鑲了道金邊。

想起蘇軾說的“桃柳成蔭”，提筆在案上寫下“水利之道，在順勢而為，更在順民而為”，墨跡落紙時，仿佛能聽見西湖那邊傳來的鑿石聲，清脆得像串新鑄的銅錢。

覺得似乎不是很盡興，他忽的又拿起筆，在后面補(bǔ)了段話：

“水利者，非獨(dú)治水也，治吏、治心皆在其中。賬明則吏清，吏清則民安，此乃浙西之驗(yàn)也。”

寫完擱筆時，窗外的桃花正好落進(jìn)硯池，墨香里忽然多了分清甜，像極了蘇軾身上的酒氣，也像這湖州城，終于透出的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