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湖州城南的桃花就漫成了粉云。
章衡正在章公堤上核對新栽的柳樹株數,章平忽然從碼頭方向跑過來,手里的草帽被風吹得像只展翅的白鳥:
“大人!蘇大人來了!就在船上呢,還帶了兩壇西湖醋魚!”
“子瞻?”
章衡手里的計數木牌“啪”地掉在草里。
去年冬天寄信時,說“開春或調任杭州”,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他踩著新冒芽的青草往碼頭跑,遠遠就看見艘烏篷船泊在岸邊,船頭立著個青布袍的身影,正拿著支竹篙指點著堤岸,不是蘇軾是誰。
“子平別來無恙!”
蘇軾看見他,把竹篙往船板上一頓,縱身跳上碼頭,袍角掃過的水面濺起串銀珠。
他指著船艙的酒壇,泥封上印著“西湖醉”三個字,
“剛到杭州就聽說你在湖州搞出了大名堂,特地帶了醋魚、好酒。特來請教我兄治河的本事啊”
章衡接過酒壇時,指尖觸到壇身的涼意,混著淡淡的魚香。
“你倒會趕時候,”
他笑著捶了蘇軾一拳,
“前幾日剛釀好的桃花酒,正愁沒人共飲。”
兩人往州衙走時,蘇軾的目光總往路邊瞟。見挑擔的貨郎給鹽錢時不再摳搜,孩童手里攥著糖人跑過,忽然停住腳:
“幾年前我過湖州,百姓買鹽都按錢數舔,如今倒敢往菜里撒了?”
“托你的端硯福。”
章衡指了指街角貼的鹽價公示,
“把成本明細貼出來,鹽商想抬價都沒轍。現在每斤二十八文,比杭州還低兩文。”
蘇軾湊近看那公示,見“淮南鹽場產地價十五文”“運河運費三文”的字跡旁,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鹽罐,旁邊注著
“多收一文,砸了他攤子”,
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這法子,比我的判詞管用。”
次日清晨,蘇軾非要去堤上看看。
兩人踩著晨露登上堤壩時,幾個河工正往竹籠里填碎石,石縫里冒出的青草沾著水珠,像給堤壩鑲了圈綠邊。
“這就是你說的竹籠固堤?”
蘇軾蹲下身,手指穿過竹篾摸到里面的青石,
“比夯土堤看著結實,參雜其中的草籽樹根還能長出新根,倒成了活堤。”
“活堤才能護活人。”
章衡遞給她本賬冊,
“去年修這十里堤,用了三萬貫,按老法子得五萬。省下的兩萬,給河工發了米糧,每戶多添了半石。”
他指著遠處正在插秧的農田,
“往年這時候,低洼地還泡在水里,今年能多種二十畝稻。”
蘇軾翻著賬冊,忽然指著“每方土換一升米”的記錄笑:
“你這是把賑災糧變成了工錢,既修了堤,又沒養懶人,比《救荒活民書》里說的‘平糶法’更妙。”
他忽然正色道,
“董煟寫的書,總說‘發糧救急’,卻沒說怎么讓百姓自己站起來。你這以工代賑,倒能補他的缺。”
正說著,一個老農扛著鋤頭經過,見了章衡就作揖:
“章大人,今年的秧苗比去年壯實!”
看見蘇軾時,又補了句,
“這位先生看著面善,是和章大人一樣的好人吧?”
蘇軾被逗得直樂,拍著老農的肩膀:
“我可沒他會算賬,能讓你們有飯吃的,才是真好人。”
回到州衙,蘇軾立刻讓人取來筆墨。
他鋪開宣紙,先畫了幅章公堤的速寫,再在旁邊寫
“竹籠固堤,以工代賑,此救荒良策也”,筆鋒飛動,墨色淋漓。
“這得寄給歐陽公看看,”
他吹干墨跡,
“讓他知道,他夸的‘王佐之才’,沒在湖州打瞌睡。”
第三日午后,兩人在書房核對浙西水利的賬目。
案上攤著十多本賬冊,有杭州的錢塘江海塘記錄,有蘇州的運河疏浚賬,還有湖州的苕溪治理明細。
蘇軾指著杭州的賬冊皺眉:
“你看,修海塘用的石料,每石比湖州貴十文,這里面定有貓膩。”
“不止。”
章衡翻開蘇州的賬冊,
“他們雇的河工,工錢比市價高兩成,卻沒記清干了多少活——這是給閑人發錢呢。”
蘇軾忽然拍了下大腿:
“咱們不如合寫本《浙西水利成本考》!把各地的工錢、料價、損耗都列出來,讓后來者有個準頭。”
他抓起筆,在紙上寫下三個條目,
“《料價篇》《工價篇》《損耗篇》,怎么樣?”
章衡取過蘇軾送的端硯,往硯池里倒了點桃花酒,研墨時酒香混著墨香漫開來:
“得加篇《驗工篇》,光記價不行,還得說怎么驗活兒。比如竹籠里的石料,得過半是青石,竹篾得用三年老竹——這些都得寫清楚。”
兩人越說越起勁,章平端來的茶涼了都沒顧上喝。
蘇軾想起在鳳翔修驛站的經歷,說:
“驛站的馬料賬也一樣,壯馬每匹每日三升,病馬一升半,得分清楚,不然就有人虛報。”
“就像治水,”
章衡補充道,
“夯土堤和竹籠堤的成本不同,能用十年和能用三年的也不同,不能只看眼前的價。”
他忽然笑了,
“你這《凌虛臺記》里說‘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放到水利上,就是‘不核成本,興也是廢’。”
蘇軾被他逗得大笑,提筆在《成本考》的序里添了句:
“章子平曰:‘賬不明,如堤不固’,信然。”
傍晚喝桃花酒時,話題漸漸轉到朝堂的新法。蘇軾抿了口酒,忽然問:
“你覺得王安石的青苗法如何?”
章衡放下酒杯,指尖在案上的賬冊邊緣劃著:
“想法是好的,讓百姓春天能借糧,秋天再還。但我在湖州查過,有些地方把利息定到三成,比高利貸還狠——這就不是救民,是盤剝了。”
“癥結就在這里。”
蘇軾嘆了口氣,
“再好的法子,落到想撈錢的人手里,都得變味。你這以工代賑能成,是因為每升米換多少土方,都明明白白寫在墻上,百姓盯著呢。”
他忽然指著窗外的河堤,
“就像那堤壩,竹篾是明的,石頭是實的,想偷工減料都難。”
章衡想起那些士紳誣告他私開糧倉的事,點頭道:
“所以不管什么法,都得有本明白賬。青苗法若能像鹽價公示那樣,把本金、利息、還款期都寫清楚,讓百姓自己算,也就沒人敢亂來了。”
“你這話該讓王介甫聽聽。”
蘇軾灌了口酒,臉頰泛起紅暈,
“他總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卻不知百姓心里都有桿秤。你看湖州的百姓,會算‘一升米換兩方土’的賬,自然知道誰在真心待他們。”
酒過三巡,蘇軾忽然抓起筆,在墻上題詩:
“竹籠鎖濁浪,明賬安民心。浙西春正好,與君共論文。”
筆走龍蛇,帶著酒后的灑脫。
章衡看著那詩,忽然想起初遇蘇軾時,兩人在瓊林宴上論詩的場景。那時談的是“文以載道”,如今說的是“賬以安民”。道理都是相通的——真東西,不管是文章還是賬目,都經得住看,經得住算。